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凡是事物都有值得观赏的地方。如果有值得观赏的地方,都会使人快乐,不必一定要是怪异、新奇、雄伟、瑰丽的景观。吃酒糟喝淡酒,都可以使人醉倒,吃水果蔬菜、野草树皮,都可以使人饱腹。以此类推,我到哪里找不到快乐呢?夫所为求褔而辞祸者,以褔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褔。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那些追求幸福,躲避灾祸的人,认为幸福使人欢喜而灾祸却使人悲伤。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而能满足我们欲望的东西却是有限的。美好和丑恶的辨别常在心中斗争,选取和舍弃的选择交替出现在眼前,那么能使人快活的东西就很少,而令人悲哀的事常常很多,这叫做追求祸患而躲避幸福。追求灾祸,躲避幸福,哪里是人之常情呢?这是外物蒙蔽人的缘故。那些人局限在事物之中,而不能自由驰骋在事物之外。事物本来没有大小之别,从它内部来看,没有既不高又不大的;那些居高临下、以大欺小靠近我的,常常使我头昏目眩、颠三倒四,就像在缝隙中看人争斗,又哪里能知道胜败的原因?因此,美好和丑恶错杂产生,忧愁和欢乐也交替产生,这能不感到莫大的悲哀吗?予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予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邱、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庐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威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胶西:即密州,治所在今山东诸城。苏轼于熙宁七年(1074)由杭州通判移知密州。卢敖:秦朝博士,为秦始皇寻求仙药没有成功,逃到山东高密的庐山。穆陵:穆陵关,在今山东临朐南大岘山上,春秋时期是齐国的边境要地。师尚父:对姜太公吕尚的尊称。武王灭商后,吕尚被封于齐。淮阴:淮阴侯韩信。韩信曾经在潍水两岸打败楚军,并在楚汉相争时支持刘邦,为汉朝的建立立下大功,可是后来却因谋反罪被杀。 我从杭州调任到密州任知州,放弃了乘船的安逸,而承受坐车骑马的劳累;放弃雕梁画栋的住宅,而蔽身在粗朴简陋的屋舍里;远离湖光山色的美景,奔走在这桑麻丛生的荒郊僻野。刚到的时候,连年收成不好,盗贼到处都有,诉讼案件繁多;而厨房里也是空荡无物,每天都用枸杞野菊充饥,人们本来都怀疑我会不快乐。我在这里住了一年,面容却更加丰腴,头发白的地方,也一天天变黑了。我已经喜欢这里淳朴的民俗,这里的官吏百姓也习惯了我的愚拙。于是我修整花园菜圃,清理了庭院屋舍,砍伐安邱、高密的树木,用来修补破败的地方,只做简单修缮的打算。在园子的北面,靠着城墙筑起的高台已经破旧不堪,我稍加整修,使它焕然一新。我时常和大家一起登台观览,毫无顾忌地抒情言志。从台上向南望去,马耳山、常山在云雾中时隐时现,有时似乎很近,有时又似乎很远,大概有隐士住在那里吧?高台的东面就是庐山,秦朝博士卢敖逃遁隐居的地方。从台上向西望去是穆陵关,隐隐约约像一道城堡,姜太公、齐桓公的赫赫功业,还有保存下来的。从台上向北俯视潍水,不禁慨然叹息,想起了淮阴侯韩信的赫赫战功,又哀叹他不得善终的下场。这座台高大而且非常安稳;深广又明亮,夏天凉爽冬天温暖。雨落雪飞的早晨,风清月明的夜晚,我没有不来这里的,朋友们也没有不在这里跟随着我的。我们采摘园子里的蔬菜,捕捞池塘里的游鱼,酿黄米酒,煮糙米饭,大家一边吃一边赞叹:“多么快活啊,在这里畅游!”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予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在这个时候,我的弟弟苏子由刚好在济南做官,听说了这件事,写了一篇赋,并且把这个台子命名为“超然”,以此来表示我无论到哪里都不会不快乐,原因就在于我超然于物外! 郑伯克段于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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