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之前,他去店里买了三个淡色的水杯,因为他考虑到家里甚至没有像样的喝茶的盛具,一家三口公用那水杯还是十年前老妈单位上发的,一用就这么久了。他在店里挑了很久,一方面质量得好些,另一方面尽量不那么花哨,现在的商品什么都好,坏就坏在式样太多了些,尤其对中老年来说,太多式样意味着眼花缭乱,他们的生活里更需要素色。 高铁到家四个半小时,比起k字头火车,虽然缩短了近十小时,但没有卧铺,硬坐着也够累的,手机流量受限,发了好一会呆,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儿似的眼神一亮,掏出背包的一个水杯,将矿泉水悉数倒入,然后摆在窗沿。正常来说,水已经微微高过水杯上沿,但由于水的张力,还无溢出来,如果这时候车身晃动再大些,水就得抖落。嘿,肯定没事儿。他想。因为类似的情景在抖音里不下十次,开始是立着一枚硬币,后来是一杯摇摇晃晃的满水,硬币和满水安然无恙……忽然车身左右摇摆起来,几秒之后晃动更大,水兀自流了出来。这……他赶紧伸嘴吸了一口才制住。往窗外一看,原来刚才驶上一座高桥。 再有几天便过年,他想起小时候年边的一些趣事,不住地捂嘴笑了。照常是得琢磨明年的愿望,挣钱么,也不是,将友谊升华成爱情?太着急了。忽然脑袋里跳出一帧帧餐桌上的大鱼大肉,这时,胃里便仿佛有什么光滑的物体在四处游动。 “克制油腻?”他想,“这个目标还算不错吧。” 翻出昨天老爸老妈的合照,脸显得圆了,身材壮了一圈,是该减减肥了,不然再到后边容易因肥胖出事,于是他把克制油腻的范围扩大到一家三口。 在家门口了,阳光很大,他用鼻子吸了几口空气,开始仍有些陌生的味道,随后他便在空气的帮助下恢复起那些熟悉的记忆,房间的内饰,衣物所在的位置,还有院子光杆的果树。 他已经等不及要给家里干些活了。 “妈,年货买好了么?” “都在楼上,你看看有什么无买,自己也有驾照了,就开车去买呗。” “我们家过年是不是又有很多荤菜而且量多得吃不下。” “过年嘛。” “今年改一下?” “怎么改呢。” “我们三个人,吃五个菜,够了,且不用那么多量,精致一些。” 他的父亲坐在板凳上拨弄着手机。 父亲发言道:“有没有找女朋友?” 他道:“我在说菜的事儿。” 父亲道:“你这是要求我们改革。这点小事儿也可改,无关紧要,那有来有往,我给你提个要求。” 他道:“找女朋友?” 父亲站起来说:“是老婆。” “这不急吧,我才二十四。” “我给你数数周边二十四的男人有儿子的,张三、李四……” “等一个缘分,不然麻烦事可多,孩子的教育问题就很头疼了。” “明一啊,很多事不能想那么清楚,懵懵懂懂过了这辈子……” 得了,由年夜饭改制牵扯出来的麻烦与争辩无休止地进行下去,谁也说服不了谁。临到最后,父亲说:“我想吵么,逼你?只不过你还年轻,到了我这岁数你也一样的。” 明一想拖着一直做单身狗么,不全是,所谓为了更好就得耽误好的。他在女性朋友群里巡查狩猎,发现并无合适的。但他马上想到父亲对“合适”的定义:要是真找合适的,那找到胡须垂膝也找不到,所谓合适,就是一男一女关在房间,躲在被子里互相搂着,那个那个,一切就都合适了。他笑了笑,想这简直强盗逻辑,毫无道理,不过很多时候这种办法不失是一种好选择,尤其是双方都很闷骚的情况下。 年青人无聊、空虚、单调仿佛是永远的主题。虽然回家之后他的事儿逐渐多起来,但仍然感到时间流逝缓慢。他开车来到一条新公路的尽头,不远处是一栋栋青黑色的高楼框架。面对这样的情景,他很无力。他下车望着这些庞大而空旷之物,从口袋掏出手机,像给它们拍得好看一些,结果都很丑。 对于一个处于休息时间的年轻人来说,选择合适的消遣方式远比消遣本身更为重要。他发动车,目标是一处幽静的水潭。三小时前,他在微信群里发了水潭处集合的消息,这时候,该赶来的和能赶来的,基本上已经就位了。 水潭靠近公路的岸边有一片露出红壤的土地,还被压得很实。途观、思域、奥迪三辆车慢慢靠了过来,开门下了车,就变成热闹的一群人。 原来这是要支个烧烤摊。 年轻人们把食物和架子摆好,搬出折叠椅,弄上烤碳,散落着一些水果。 这样气氛就好多了。 他不记得和谁说话,要注意听谁的,但他早就知道她一定会来,和她的男朋友——那个家里盖了七层楼占地四百平方的男人。唯一一辆看着起劲的奥迪Q7就是他们家的。他想听听她的声音,尽管那时候她已经小腹微隆了。 “你不要吃焦的东西了,就吃水果吧。” 她很听男朋友的话,点点头,拿起一个圆润的桔子。是的,据说春节那一天就是结婚的日子,他已经收到了请柬。 他一方面倍感焦虑,一方面又感到欣慰。爱她不一定要拥有她,他总是这么想。 “最近你怎么样啊?” 周围人去水潭溜达,剩下他和她。她问道。 “挺好的,不像以前那样要愁眉苦脸。” “你以前总是忧愁很大的样子,哈哈,不晓得在想啥,有点像范仲淹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 “学生气很可笑的。现在入社会了,总要接地气。譬如说每个人都希望像你一样,好像什么都不用烦心了。” “我?嗯,是吧。你呢,谈了哪个姑娘么?” 他违心地点点头。 “哦,厉害了。明一,那个女孩子一定很幸福吧。”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应该幸福。” 杯盘狼藉……奥迪车绝尘而去的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不停地重播着她最后一句的问候,“有空来我们家打麻将吧”。他想起那栋高得吓人的乡村豪华别墅,内心微微叹了口气。 年夜饭的时间就要到了。 母亲从开始准备年夜饭到最后洗掉碗筷菜盘这一时间要持续整整九个小时。 “不用,真的不用,简单一些。”他说了不下十遍。 “傻子,年夜饭哪能不认真准备。” 因为自己帮不上忙,他也妥协了。 “三个杯子可以用,我特意买的,每人各一个。” 唯一采纳是这个简单的建议。 下午四点,爆竹响起,筷子架上,三个杯子碰到一起。 “祝你新年有进步!”这是父亲说的。 “祝你新年发大财!”这是母亲说的。 “祝您俩身体健康!”他说了一句,心里默念道,“也祝你幸福”。 不过,快吃完的时候父亲补充说道:“这年过得,没以前有劲了,怪事。” 他说:“因为吃不了多少,便没劲。” 父亲道:“乱讲,我只是觉得不喜庆,少了什么。” 他道:“你儿媳妇?” 父亲道:“对。” 他道:“不对,你得盖个七层楼,儿媳妇才肯来。” 父亲道:“哪有那么夸张,公主下嫁啊,要不就是菩萨真身。” 忽然他脸上呈现极为痛苦扭曲的表情,像是大便干燥时的无奈。 父亲问他:“在苦思么。” “刚才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七层楼,菩萨,公主,还有……还有语文单科年级前十的偏科怪。” 父亲一言不发地埋头吃饭。 他兴奋地说道:“老爸我问你,你说你和老妈不肯年夜饭改制是为什么,是习惯么,不是,是责任么,也不是,其实是矜持,放不下身段。你看一桌好菜,都凉了,明天又得吃剩的。七层楼一个人住不了,但她的内心是满足的,可见这种满足很一般化啊老爸,这难道不是她的问题么?” 他接着说:“我终于想透了,这爱舍分离的根源不是因为我的财务困境,而是她已经失去耐心,或者没有信心,而我是可以让物质方面变得更好的,我只需要时间罢了。多余的时间她用来干嘛了?满足矜持嘛。老爸,你说我对不对?” 父亲白他一眼:“大过年的,你神经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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