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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神

 泠申 2021-11-23

话说有一天中午,我像寻常一样无事可做、无死可作,便晃悠悠来到公园休息,此正春天,柳条吐芽,江边的滩涂歇着几只小鸟,一石头丢过去,鸟儿懒到象征性在滩涂中挪几步,飞也不愿飞,尔后仿佛石化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之后我看到的景象,就和很多人在公园遇到的情况一样,两个驼背大爷手持塑料笔在地砖上写“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周围又是一群白发老者看着。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然后慢慢蒸发掉。其中,有一位围观者引起我的好奇,他衣衫褴褛,头发干结,满脸黑渍泥,不用再说,你们也知道这是一位乞丐先生。

我对于写字并不好奇,无非就是横竖撇捺之类的,有规律挤在一起,然后就叫做结字,每个字错落有致成了一幅字,然后就叫做布局。在我看来,这些写字的大爷熟练有余,标新不够,千篇一律的假王羲之和假赵孟頫,连假苏轼和假米芾都没有。不过这个中年乞丐却对假王羲之有着莫大兴趣,他挤在人群之中,又不好意思站着,只得坐在地上,眼睛里写满了认真。老大爷倒不觉得乞丐碍眼,只是顾着写,仿佛身外无物。乞丐的臭味熏跑了大部分看众,久而久之,便没有几个人围观了。这一幕使我饶有兴致地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观察,乞丐究竟要怎么样。

几十块石砖被老大爷写了数遍之后,乞丐站起来,佝着背,笑嘻嘻问老大爷,能不能让他写一写。老大爷点头说好,一面递笔,一面捶腰,走出写字区域,在包裹里拿出一杯水嘬了几口,顺便当起了看客。只见乞丐很生分地接过笔——这支笔和拖把差不多——两只手抓住,然后就在那里挥动起来,很显然那字和蛇行的痕迹一样,鸡爪似的骨架,而且还有错别字。完全亵渎了书道的美感。

“为什么您写起来这么好,这么轻松,我一写,就不能看了?”乞丐这样问道。

老大爷笑了笑,说:“这就好比让我去别人家讨饭,我敲开门,或许忍不住要说两个字,上课。然后准备听学生说老师好。”

怕他不懂,又懒得解释,老大爷又补充一句:“也是写惯手了。”

乞丐点点头,继续看老大爷笔下的每一个字怎么产生,对他来说,这似乎很美妙。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打了个哈欠,接着便是一个接一个的哈欠,昨晚没睡好。再怎么看,写出来的圆熟的俗字也不能变成花儿,我站起身,这时候乞丐又趴在地上,我慢慢走出那片区域,走下去,找到回家的那条小径。

接着的数月,我都在房间里度过,偶尔阳光好的时候,我就打开窗户,让阳光晒晒。不知怎么,也突然想到要去锻炼,穿好行装,来到公园,这时候的公园可谓姹紫嫣红花团锦簇,鲜艳的颜色让人流连不已。像数月前一样,我看见同一群老大爷执着大笔在石砖上写字,凑近瞧,一样的假王羲之和假赵孟頫,毫无生机,一片死气。这时候我也见到同样的面熟的人,他和大爷们打声招呼,取下背着的大笔,在属于自己的区域里写了起来。我上看下看,才辩识出那就是原先的乞丐。现在他执笔的样子已经很好了,每个字居然写得都很有样子,不是假名家,有自己的风格,也很圆熟,我相当好奇他的进步,于是走过去攀谈。

写得好哦,我说。

他笑了笑,哪里哪里。

我仔细打量他,他干净很多,衣服虽然很旧,却洁素,胡子也剃干净了。他真是还,唔,有点帅的,就是眉宇间氤氲着消散不开的颓废气质,或许正是这种气质,才获得了旁人的好感吧。

我见你之前写得并不好,几个月前,刚学那会儿。

是呀,笔都抓不来。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呢。

就像前辈说的,写你想写的字,不怕没有格局,没有格局的格局就是最好的格局。

哇,还有点理论了。你,是装乞丐的吧。

没,乞丐哪能装,大爷跟我说,练字很大一部分在于修饰,饰笔的存在很重要,每一笔收束、提按,笔画减笔画增,都是在“装饰”,这一点来说,写字和搞装潢的没有本质区别,毛坯房是很难看的,住着难受,我就想既然这样,乞丐也得有干净的样子,不能太埋汰了,大爷还跟我说,欧洲发达国家的乞丐是净衣帮,全都干干净净,不像我们,所以那时候起我就稍微讲究了一下。

你说的大爷?

他水平可高哩,大学教授退休。

哦,今天他没来么?

诶,他生病了,住院。本来我要去看他,他不让,他的儿子、女儿都在国外呢,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一位白发大爷听见我们谈话,走过来说:“好人多福,老汤会康复的。”

原来大爷姓汤。

且不说汤大爷了,这位乞丐先生够令我琢磨。

难道这支笔真有改换人的如此神力?

白发大爷说,阿杜有基础,所以进步这么快,开始写得糟糕那是没有手感,就像荒废很久的篮球、乒乓球的爱好者,一开始也都是跌跌撞撞,但幼功在,仔细研究三个月,便有不一样的情况。

我问阿杜,饭都吃不饱,怎么还练字。

他说,没别的意思,看前辈们写,就觉得过瘾,自己写,那就更过瘾了,过瘾的事儿好难找呀,千年不遇金不换。

好一个千年不遇金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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