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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宋

 泠申 2021-11-23

他坐在椅子上,旁边的桌子上是一叠复印纸,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我靠近一瞧,哦,他的小说初稿。他见我偷看,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喝手里的热咖啡,我胆子逐渐大了起来,一张、两张,很快看完了一节,我不想说奉承话,仅照文字质量,比街面上那些成册成本的好多了,“应该投出版社,我想发表是没什么问题”。他摇了摇杯子,一脸苦涩,咕嘟咕嘟全部喝个干净,“你他妈又不是编辑,还编排我是吧”。我走到他对面坐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酸臭味,他的衬衫恐怕一星期没洗了,幸好袜子被鞋子裹着,倒没什么气味,他是否故意浪荡不羁我不得而知,但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才让他打了光混,如今三十岁了,也不着急,只是埋头写。忽然他丢下杯子,说,不是没投稿,编辑也有回复,只是太混蛋,要买断我的小说,不署名。我问出价多少,他妈的才八万块,在这个县城,都不买到一个阳台,现在倒是不用买棺材,我打电话问了一下,墓地倒是挺便宜,才一万块,风水宝地。我不知道为什么提起墓地,只把那叠纸小心翼翼拿在手里,仔细读了读,虽说可以发表,但说的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话,总的价值不高,因此劝他可以和编辑再商量商量,如果署名,稿费少要,如果不署名,买断贵些。他摇摇头说你真不懂。他煮的咖啡还有一些,我给他续了一杯,我自己倒了半杯,过了半晌他叹了口气说,只是不想认命,我说我知道,他说你懂个鸡儿,你有体制的轻快活儿,朝九晚五,周末吃喝,你怎么能懂呢?这话说得我有点生气,体制也算光明的职业,虽说压力不大,但事也不轻松,每次派任务我都尽力而为,应酬喝酒流鼻血,有一回某镇中学山洪,局里让我值夜班,差点一脚掉进泥洼没回来,各种开会不能睡觉,听领导讲话还得一脸认真,学完理论居然得考试,我快十年没摸笔了,还考。照在局里的脾气,我都把痰啐他脸上,今天倒是很奇怪,火气很容易压在胸腔里,脸上仍然保持微笑。我说,兄弟,你没经历过,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很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哼了一声。尴尬沉默了会儿,他看了看手上的表说,难得来一次,晚上在这儿吃饭吧,新开了一家小店,牛骨不错。说完,咽了口水,喉结滚动。我想不到他也能热枕待客,发硬的心也软了大半,说道,晚上让我来请。他怒目圆睁说,你他妈瞧不起谁,我还付不起一餐饭?操,你要吃就吃,不吃滚。我连忙说好好,你买单。我指着他的手表问,这年代你还戴表啊。他盯着手腕,腼腆咧嘴一笑,朋友送的。我大为惊讶,这家伙还有别的朋友?我问是谁,他说就一个朋友,你不认识。我问男的女的,他结结巴巴说你管是男是女。我猜是个女网友,就不多问了。我要手表瞅一瞅,他倒是不扭捏,三下五除二卸下来放在我手心,说名贵吧,也谈不上,实用性大于奢侈显摆,不过见鬼的是,表带上一股淡淡的香气,有点让人沉浸。他见我鼻子快贴上去了,蹦了起来,一把夺走,说小心别把鼻涕溜上去了。我笑着说扯你妈的淡。然后他又看了眼时间说,不早了,我洗个澡再出去,你坐着等会儿,可以读读我的作品。
    
浴室不大隔音,淋漓的声音碰到斑驳的墙壁,不断绕着,我有些便意,这一厅一厨一卧也不能撒尿,阳台下面有几个孩子玩跷跷板,我看见电脑桌上大号的冰红茶空瓶子,走到卫生间门口说,老宋,想撒尿,方便不?他估计在擦脸,说话很糊,大概叫我往楼下撒,我说有瓶子能用吗,他说随便。我有点奇怪,明明尿意很重,却滋的不多,不到两百毫升,瓶子我也放在原处。身体舒服了,眺望变得有趣,我忽然明白老宋死活待这旮旯地儿的原因了,潺潺的环河就如一条上等绸缎,夕阳氲染了红的一片黄的一片紫的一片,车流无息,拂风的感觉就像女孩子的长发搭在脸上。我躺在摇椅上闭着眼,浑身酥酥麻麻的。老宋一脚中断了这一切。走了,他说。我说,你挑这地方挺值的,环境不错。他草草环顾一圈,屁,要不是手头紧,谁住这儿。我说,这里不挺好?他说,人少没声,写作比较清静。我说,你看周边景色,很美哩。他没有抬头去看河、云和静谧街道,又踹了一下摇椅,走了,牛骨俏得很,晚了没位置。
   
老板娘见老宋来了,嘻嘻笑,手轻轻拉着他的表,指着靠窗的桌子说,给你预留的。老宋径自走过去坐下,招招手,老板娘就把耳朵往他嘴边凑。老三样。好咧。我瞥一眼,老板娘的粗糙衣服遮不住浑圆屁股,围裙挡不住沉甸甸的俩奶子,长得像低配版王丽坤,眼神有点勾人,应该不到四十岁。一叠瓜子放在桌上,老宋启开瓶盖,倒满一杯,兀自喝干。操蛋,咖啡越喝越渴,他张口就骂。瓜子挺香,我一颗颗咬开,努嘴问他怎么不吃。他说不喜欢吃。我说好吃,香。他说,不习惯,壳皮脏。我没好气说,比你嘴干净。他不说话,又自斟自干。我问他多大的酒量。他说看怎么喝,和你喝就四五瓶吧。我问最多。他笑了笑,白酒一斤半,啤酒嘛,一箱没问题。我说你吹,今天喝一箱。他说不行,晚上还赶稿。我把嘴边的小屑舔干净,吐在地上,我不明白你赶什么稿。他说是篇网文。我说能有多少钱。他说过活。我说我也写过材料,天下文章一大抄,你辛辛苦苦原创,能坚持多久,一只奶牛挤破奶子,不够三个人喝。我劝他还是谋个职业,最好进体制。他摇摇头说,我的事儿,你还不知道?我噤声了。
   
大盘牛骨端了上来,鲜辣味呛鼻子,他倒满酒,也给我满。不多说,干了。一盘炒螺蛳端上来,红油、辣椒皮。不多时,他开第二瓶,这瓶不用杯吃,直嘬瓶口。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酒瓶,摸上去浸手,有冰碴,我劝他慢点喝。酒桌气氛热络,我越看他,越像亲兄弟,掏心窝子说话。我说,你要是业余时间写写,我支持你,现在全职写,还没钱,全中国多少人在写,几百万人,写出头几百人,就算你是文学院的学霸,你觉得能成为万分之一?他说,别谈这个,喝酒。他眼睛眨巴眨巴,忽然拍老子肩膀说,你他妈的今天来,就是教唆我从良的?我说,不是。他问到底干嘛,好长时间没联系,怎么找来了。我低头嗦螺蛳,一使劲被里面的辣油呛住,他立马站起来给我捶背。我说,是有事相帮。他说什么事。我说一篇稿子,字数要三到五千字,一字一千,接不接。他说字数小事,钱也事小,看写什么。我说领导儿子的材料。他把嘴边的牛骨头往桌上一丢,愤愤骂道这个他妈的自己不写?我说领导儿子刚入职组织部,参加演讲,写不出演讲稿,领导说我文笔好,甩锅给我了。他又骂操蛋。老板娘端上一盘螃蟹炒年糕,色香味俱全,她那沟壑晃了晃,他当没看见,我闻见熟悉的味道。他用力吮吸螃蟹里的汤汁,四五块柔软的年糕塞进嘴巴,顾不得揩尽唇上油脂,连连劝我吃,说这个味道好。说完嘬瓶口,竖着咕噜咕噜,冰碴随着酒很顺滑地将年糕和蟹肉冲进胃里。我夹了一块放在嘴里嚼,确实糯软,味道鲜咸,忍不住又吃了几块。他很快乐地笑了笑,“孟子不是有三乐吗,我觉得还不完备,要加饮食之乐”。我忙说,你才情好,写个演讲稿不在话下。他指着箱子里的酒,你吹一瓶,这事我包了。我歇了歇,嗑了几个瓜子,约定一口气吹完,他三天出初稿。他说没问题。那瓶酒我很爽快地喝干了。
  
七年前老宋和我考上同所大学文学院,后来又同为文学系,他成绩优秀,屡评国奖,而我也不赖,但只能望其项背。老宋兴趣广泛,即便学生会很忙,其他兴趣活动能不落的,都参加了,人脉也不错,属于象牙塔的明星人物,唯一的缺点就是爱显摆,因此不少人暗里嫉恨。木秀于林,远远的树冠,吸引不少女孩子,不知是不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学院新聘的文学讲师慢慢跟他有那意思,女老师住在学校的教师公寓,每周五晚上他溜达进去和她幽会。暑假我俩在附近一所中学租了个房子干辅导班,有时候他给我发两百块钱住外头。我倒也见怪不怪。辅导班的学生有些会来我们住处,为了以防万一,在客厅装了摄像头,结果我就在录像里看见他俩趴在桌上干那事儿。出于某种作怪,我偷偷拷贝了一份存在云盘,这事儿也就过去了,有一天无名心火,我拿出不少资源偷看,三个舍友围过来,到了第七个片子,我想撒尿,就跑去厕所,不一会儿竟然听见那几个屄崽子狂叫,回来时有个人已经私自录屏并传上人人网。我一看心凉了一半,老宋和女老师的片子竟赫然播放,我说你们别拍了什么不该拍的吧,没有人搭话,只当过了眼瘾,我便把资源删掉了。第二天,我接到老宋慌张的电话,他问怎么有那东西,是不是我传出去的,我说怎么可能,他说不是我又会是谁。我心虚,就把事情前后说了出来。他也顾不上骂我,焦急地挂了电话。这个事捅遍了社交媒体,正值师风整顿,女老师被辞退,老宋被取消了保研资格以示惩戒,他一气之下,决定不拿毕业证了。他的保研资格落到了我头上,这个我怎么敢拿,不过他当时已离校,在班主任的劝慰下,我接受了保研。我一直以为老宋会报复我。研究生答辩完,晚上喝完酒,晃荡在操场上,有人拍我肩膀,是老宋,我下意识退几步。他说,恭喜毕业,陪我散散步?我嗯了一声。他问我喝了几瓶,我说四瓶,他笑了一声,这么多年,遗憾没一起喝酒。他打量我,还可以,不趔趄。我问这么晚干嘛。他说借点钱。我说借钱电话说一声就行。他点了一棵烟,示意坐下,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他说,不得不怀疑你故意搞事,你考研肯定为难,但是我臭了,名额就是你的。我说,读研是很想读的,但我不太喜欢文学系,要选的话,我去改行,经济金融都可以。他说,好,你别辩,这事儿我也认命,你说有自己没有责任。我说有一点,但不完全。他说好,你承担点,五万吧,了事。我笑了出来,大哥,我家的经济你也知道。他说,你跟着最肥的导师,课题费也不少。我说,舔得一点边角料。他看了我一眼,好,两万。我说,怎么了,急着要?他忽然蔫了,脑袋像只死鹅,呜呜哭了起来。我说,你碰上事了?我能帮什么。他再没说什么,发来卡号,打钱之后,他又点着烟,消失在校园里。
    
他回到环城,在城市最小的角落里写起小说,为了赚活,干的事很杂,有时候刷淘宝单,帮大学生凑毕业论文,给公务员写材料,我这篇演讲稿也算他经济来源之一。我在研究生毕业后第一份工作失败,就回到家乡考编,在市里的教育局工作。领导这个私活可没有活动经费,那一字一千是我骗他的,不过也不会亏,找些路子报销不算难事。第三天他如约完稿,我一看,规整优美,确实体现了文学院的招牌,微信转发领导,他竖了三个大拇指。后来,周末没什么事,我就找老宋喝酒,有一次敲开门,浴室里走出一个浑身凉快的女人,是个娼妓,他不客气地叫她进卧室,不一会儿女人穿件碎花慌张离开屋子。这期间他不肯在牛骨店吃饭,我问原因,他说好腻。我说确实多油,他笑了笑,问我啥时候结婚,我说前不久耍了个女朋友,性格不合分了。他说,何必。我说,你呢。他轻轻叹了一声,你看我还有机会吗,哪个女孩儿看上我。我说,怎么会,你最多就算一时挫折,谁还没有挫折期,雨后就是彩虹。他白眼看我,骂道,你妈的又懂了,每个人都不一样的。我只好缄默。
    
六月份雨多,除了期待别来洪水,我也没多少愿景,由于连绵下雨,我就不再去老宋那潮湿的家了,打电话喊他城里来玩,好几次答应,也不见赴约。这个城市无聊得就像上了年纪的女人,脚踩在哪里都是熟悉的感觉。我开始习惯一个人开车在国道溜达,去局里女同事口中称赞的果园、古镇和农家乐,来到这些地方,除了掏钱,我拿出网上掏来的二手单反胡乱拍摄,然后集好九张图片发在朋友圈,靠这个也熟识了环保局一个叫阿媛的闷声女孩儿,在领导的撮合下,我俩进展很快,后来的日子她就坐在副驾驶座位,没多久我俩便滚在床上。当阳光驱散了湿雾,干燥的东风把房间吹得清爽舒适,老宋适时约酒,和以往截然不同,屋子里异常清洁,阳台悬挂的衣服散发着微微香气,他欣喜地说稿子卖了,卖了十二万,我有点奇怪,说,这些年好容易成一部长篇,就卖了?他说,好歹换一点钱,也交了些朋友,认识的编辑看我不容易,帮忙发了几个短篇,让我跟着他干编剧,主要写电视剧。我说恭喜,去吃牛骨了,晚上人多。他摇摇头,牛骨店倒闭了,市里新开了甲鱼店。那晚喝了好多酒,就近住环城酒店,听酒店服务员说,老宋满嘴胡话,我把马桶呕堵了,但再怎么醉,我仍保留了一些意识去记住他的独白。
    
那天他带着两万块连夜赶回环城。她怀了他的孩子,硬要生下来,他没有找大医院,就在环城一个普通妇科诊所,他告诉大夫,孩子不要算了。等待过程难以想象的漫长。他看见医生一脸急色出来,说大出血,又有感染,送去人民医院也难救。他问孩子怎么样。医生摇摇头,没生息。他坐了个屁股墩。女老师用最后的力气拉着他说,不怪谁,这是命,她想看看孩子。他勉强抱起死婴,慢吞吞走过去,有些庆幸的是,女老师脸色冷白,眼睛望向天花板,已经断气。他惊慌得都没来得及哭丧。那会已经殡葬改革,不能土葬,可他管个锤子,在老宅后边一块长满茅草的荒田里,大人埋大坑,小孩在小坑。没有坟包,栽种了两棵杨梅树。他说在老宅待了两年,等到杨梅树出果子了,他才在环城落了脚。
    
“有段时间我挺想杀了你的,如果你不手欠录屏,哪有那档子事,可是我也有罪,我看见有摄像头,还故意拉着她在上面做,我知道你会看。我什么都要出彩,好像高人一等,这算作茧自缚。我问过很多人都说是你,你自己肯定不承认,我觉得你不会故意泄露出去。这事儿本来还有挽救的余地,当时院长给我机会,我不肯。说起来还是幼稚,要对着干,不然也不会那样。七年了,挺久的了,连你都快结婚了,无名指的戒指挺好看的。你老婆呢,什么时候带我认识。”
    
我说我吹一瓶。他笑。我说你找个人结婚吧。他一脸惨相,没机会了,人生就是这样,走好运的时候,根本想不到多运气,倒霉的时候,连内裤都会输光。我说,怎么会,你那么大才华,这不已经看见曙光了吗。他说,看个鬼,我染过病,不能生育。我嘴里的酒一口没下去,呛吐了,他冷冷看了我一眼说,怎么了。我说没什么,你继续讲。他说,在红灯区染的病,不过,他笑了一声,那牛骨店的老板娘被我搞了几次,也中招了,殃及老公,这臭屄还怪我,我能说什么,她老公去福建做生意不在家,寂寞了就到处惹男人,结果两人吵得摔锅摔碗,连店都难以为继。我哽咽着说,老宋,是我对不起你。他踹了我一脚,操你大爷,道什么歉,是不是男人,都过去了。我说,走吧,喝多了,也比较晚了。我去结账。他没理我。
    
老宋离开了环城,发我短信,说酒席的话都是真言,他还认我这个朋友,人生苦短,各奔前程。我说好。第二年六月,阿媛怀孕了,平时不吭声的她忽然嚷着吃酸,我给倒了一杯醋,她泼了,果醋呢,又嫌加工过。我按捺火气问到底吃啥。她拉着衣角要杨梅。我一怔。车载着两人往环城的农村开。高考完我去过老宋的家,一间平房,在村落的角边上。路真是太泥泞,开了一半就想掉头,心说去超市买算了,阿媛兴致很高,还打下玻璃,说山里的空气好,宝宝有益。终于到了,碎窗户,朽木的门,房子比我记忆中还要破旧,阿媛怪我来这干嘛,又不是农场。我说找找看。她不理我去车里坐着。我环走了一圈,除了前院两株枣树,一点枯叶,没有别的生气,在后边一点找,田倒是荒芜,绿草无垠,只是没有树。阿媛催我快走,我让她待着别吵,径自推开了门。地面上厚厚黏黏的灰,还有黑黑碎碎的树叶,穿过厅往后走,是一个院子,拐一下身,就看见了井口,自然,还有旁边的两棵杨梅树。井口被水泥封住了,树长得很茂盛,许多深红色的果子招来叽叽喳喳的麻雀,我摘了整整一个衣兜,没来得及尝一口就跑了出去。阿媛看见很惊讶,问在哪摘的。我说,吃一个。她拿矿泉水洗了四五个,纸吸干,捡了一个放进嘴里,忽然哇一声吐出来,好甜,不想吃了。我惊愕地看着她,手一松,衣兜里的杨梅骨碌骨碌滚满了脚边。
 
作于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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