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坚 当我在一个春天抵达泰山时,发现它其实草木葱茏,流水潺潺,满山鲜花,松、柏、柳、杨、槐、梧桐、瓦松、山柳、花楸、垂枝朴、石竹、麻栎、海棠、野樱花、核桃树、枣树、杏树、桃树……万木林立,山谷苍翠。飞禽走兽想必也是有的,只是躲着我们。最美的是山北的泰山美人梨,正大群大群地开着花,像是刚刚下了一场小雪。山谷中到处是敦实的美石肥岩,深厚浑圆,其间溪流潺潺,山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雾去云生,真是一座可以颐养生命的灵山。据说历代帝王来泰山封禅,都要“食素斋,整洁身心”,素斋,就是大地的原生态,生命的本源。齐鲁大地,呆板的大平原上忽然出现这样一座天赐的花果松柏清泉美石之山,那就不仅是给养,也是启示。世界已经如何,世界应当如何,泰山是一种准绳。道法自然不是乱法,上善若水,法的是泰山。“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如果荒山绝岭,大漠孤烟,孔子大约也生不出“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的哲思吧。这就是泰。 如果把满山的松比作笔,把满山的巨石比作墨,流水青天,那么登泰山就像是在文房四宝中行走,何况历代文人还在山石上刻了那么多字。在石头上刻字是大事,那石头本是黑暗之身,字一旦镌入石皮,石头就被文身了,文明了,被文照亮了。石头本来不朽,但现在升华到更高层次的不朽,在我们这些一代代生下来又死去的人类中不朽了。中国文明就是文的明,文明就是神明,文是具有神性的,文不是抵达神的阶梯,文字就是神力的表现,无非力道强弱罢了。每一代人都知道泰山石刻,登泰之路就是一部中国书法史,山脚是近代的,力道气息奄奄。到了山顶,写字的是秦朝的李斯,遒劲刚健。内容也不同,近代的文人,小聪明多,有个秀才题在岩石上的字是“虫二”,什么意思,同行中有智者,指出是“風月无边”。山顶有唐玄宗亲自撰写的《纪泰山铭》,浩浩荡荡,光明磊落,又大气又谦卑。李斯的字,意思看不明白了,只剩一笔一画越发苍凉雄劲,似乎上天被这文字的神力感动,风吹雨刷,雷摹电刻,日日夜夜跟着描画,无数岁月后,李斯无奈,又把他的字还给了天,可谓天书。 导游说,早上五点起床去看日出,这个景点只有住我们店的才能去。早上起床,旅馆门口黑压压站着一群人,都穿着军大衣。大衣是旅馆里租的,押金50元,租金10元。口渴,就看见旁边的大婶在卖早餐,就向她讨一碗水,她不给,要喝嘛,5元一碗。也只有喝了,是我喝过的最贵的水。登山的大道上,人声鼎沸,一股洪流在黑暗中朝泰山顶涌去。我们这个小分队却离开主流,沿着一家单位的后墙,跌跌撞撞摸着黑,偷袭似地上了山。导游说,这是我们旅馆自己开辟的小路,可以走到泰山最好的观日点。气喘吁吁地到了那里,天微明。隐约看见山边上有一块巨石,上面刻着“天下第一山”几个大字。导游是个红脸膛小伙子,嗓门特大,说,就站在这里,再过十分钟它就来了。大家都知道“它”是谁,赶紧准备照相机。十岁的娃娃和八十岁的老妪都是人手一台。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开机了,视频亮晶晶的像大号萤火虫。那边有了一抹红霞,犹抱琵琶半遮面,它还在化最后的妆,却不知道这边的山头上,正有一个照相机组成的炮阵对着它呢。如果朝天空那面看泰山,那就是一奇观了,每个山头都站满了人,每个人都握着一个照相机,豆腐块大的、机关枪似的、大炮型的(专业摄影师用的长焦镜头),这是21世纪早期中国的一种风俗,没有照相机人都不好意思站在人群里,那场面仿佛以前在广场上人人举着一束纸花。 导游说,你们运气好呵,天气预报说今天本来要下雨的,看这天色,它不出来是不行的了。运气不好的,上山十回也看不见呢。这句话使大家在赌盘上下了注似的紧张起来,看见与看不见现在与每个人的福祉、运气联系起来了。都屏住呼吸,盯着那边。终于出现了一条长缝,瞬间就被镶上了金边,来了,来了,有人小声地嚷嚷起来。似乎声音大了会吓跑它。再看时,又合起来了,搞得大家提心吊胆,生怕它不露面。都不出声了,翘首望着,有人还默默祈祷。终于云缝里缓缓露出微红模糊的一团,像是谁家的小孩子出世似的,天空苍白,像失血过多的产妇。有人嚷嚷起来,出来了,出来了!快照啊!所有眼睛都钻进取景框里去看它,倒忘了就这么睁着眼也是看得见的,都挂着要留影,却忘记了看真正的日出了。快门声响成一片,像调低了音量的机关枪,咔嚓咔嚓地响着。数码相机不存在浪费胶卷的问题,不假思索闭着眼睛乱按一气,好像按得越多福的份额也越多似的。导游赶紧揽生意,他举着自己的照相机道,照相啦!照相啦!我这里有好镜头啦。他那部相机是所有相机里面最脏的一台,黑糊糊的。他让那位游客举起一只手掌,把那轮红日恰好安放在手掌上,托着个金元宝似的。许多人在他后面看他怎么取景,立即学会了,马上传开去,都这么照起来。有人立即将他的创意解构了,发明出更多,不是用手掌去托,而是用两只手掌做一个圈,把它箍在里面。甚至把太阳放到裤裆底下的都有,现在它来了,大家就肆无忌惮了,大笑、大喊。导游只揽到两三个人的生意,也笑着说,拍吧,拍吧,拍了就好。又说,你这么拍也看不出是在泰山,哪里都可以拍啊,站去二十层楼顶也能拍啊,是不是?我这个点,好就好在有“天下第一山”几个字。游客恍然大悟,又纷纷去与那几个字合影。但这石壁面向东方,又拍不着太阳了。 乱了一阵,天光又亮了些,回头再看,它已不见了,东天一片苍茫。此刻与刚才,完全是两重天,它来的时候,看得明明白白,大红大紫,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溜掉了,像开会来听鼓掌讲开场白的领导,好像只待了不到十分钟吧?但这个白天是不会有太阳了,乌云滚来,小雨霏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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