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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是书中的小吏们，虽然有“职位小能量大”的共性，但写得很是鲜活，千人千面，十足的生活气息。 官员、小吏，二者是封建王朝的管理层。秦汉时期，官吏角色不同，但无贵贱之分，吏可为官，公卿多出于胥吏。汉武帝独尊儒术，儒学之士大受重用，官吏分化，尊卑有别。 及至宋朝，赵匡胤“黄袍加身”，以文制武，文官更尊。王安石变法，将原本由乡村上三等户承担的“职役”，改由政府临时雇佣，吏役合流，小吏地位一落千丈。 但活儿没少，甚至更多。因为五代十国，君弱臣强、尾大不掉，赵哥是亲眼目睹的。为此，他加强对地方的控制，中央颁布法规，地方上报信息，公文往来频繁。而抄写、校对、登记、收发、存档、快递的粗活儿，只能由小吏们承担，小吏成为中央与地方联系的桥梁。 宋代官员有任期，调动频繁。官员对任内之事，多是新手上路，人地生疏；而小吏土生土长，专业老司机，熟知规定条文，了解风俗民情。政务实际处理中，小吏作用越来越大，甚至代官理政，越权行事。 升职基本无望，手上还有权力。那么，还是现实点，将权力变现，追求财富，成为富家翁，也能体现人生的价值。手段，不外乎几种。 一是滥用职权，收受贿赂 押送林冲的两位公差，董超薛霸，标准的小吏，正科级都算不上。级别够低吧，你还别不服气。林冲差点栽在二人手下，葬身野猪林。高俅身居太尉，位高权重，他没办成的事，都委托陆谦来找他们。 当然，陆谦商量地很有诚意，尽管是太尉全权代表，有职务上的优势，还是按市场规律办事，先拿十两金子做定金，并承诺杀死林冲后，再付十两黄金。没有钱使，谁会给你干私活？ 沧州牢房差拨，也是官场老手。初见林冲变色怒骂，“你这个贼配军，见我如何不下拜？却来唱喏！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见我还是大剌剌的。我看这贼配军，满脸都是饿文，一世也不发迹！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你这把贼骨头，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间叫你便见功效。”林教头一佛出世，不敢抬头。不是差拨正义感爆棚，而是“不见他把钱出来”。 等他发作过了，林冲取出五两银子，陪着笑脸呈上。差拨再次确认：我与管营的，都在里面？林冲很识趣，说：只是送与差拨哥哥的；另有十两银子，就烦差哥哥送与管营。 这时的差拨，绽放出春天般的温暖，看着林冲笑道：“林教头，我也闻你的好名字，端的是个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虽然目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据你的大名，这表人物，必不是等闲之人，久后必做大官。”还告诉林冲，要打杀威棒时，如何应对，他如何关照。 后来，差拨把林冲给管营的银子，私吞五两，转交五两，加上关系户柴进的书信。他汇报时，“备说林冲是个好汉”。官府的法律、牢房的规矩，在他们眼中，只是一笔生意，生财的工具，没有丝毫的严肃。 雷横都头，不也主动到晁盖庄上讨茶吃，顺便收下十两银子的辛苦费。戴宗节级，不也对宋江说：“你这黑矮杀才，倚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钱来与我？”蔡福押狱，义正言辞地说'下民易虐，上苍难欺’，不也是坐地起价，涨到五百金，方才答应李固：明日早来扛尸。 每个人头上，都写个大大的“钱”字。《潜伏》中的谢若林，讲得极到位：如果你一枪打不死我，我又活过来了，咱俩还能做生意，只要价格公道。 二是利用职权，经营产业 孟州的施老管营，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利用职权进行企业经营。 施恩的原话：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拼命囚徒，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但他出场，便是头上包扎、手上绑带的形象，可见武功有限，基本是靠老爹上位。 武松发配孟州。未打点差拨，按祖制要吃一百杀威棒。谁知，管营说他害病，坚决一棒不打；武松说不曾害病，非要一棒不少。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最后管营笑着说：这汉子害热病了，故出狂言，把他关起来。 住在豪华单间，好酒好肉招待着，洗头泡脚伺候着。一连数日，天天如此，最后武松实在忍不住，打破砂锅问到底。果然，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关心事出有因。老管营要的不是几两银子，而是希望武松帮他夺回快活林。 施恩利用老爹职权，开设酒肉店，向商铺店家、赌坊妓院收取保护费，做得不太地道。然在老管营的口中，这个职业很崇高。他亲自与武松把盏，说道：“义士如此英雄，谁不钦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侠气象。” 明明是肮脏的生意，偏偏说得大义凛然。在他的眼中，工作没有高低贵贱，能赚钱的就是好生意，就能“壮观孟州、增添气象”。谁想碰到蒋门神，武力更强，后台更硬。于是，他很委屈得说道：“不期今被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这个去处”。好个倚势豪强！五十步笑百步。 等到武松出手，夺回快活林，施恩的买卖，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里并各赌坊兑坊，加利倍送闲钱来与施恩。 登州的毛太公，不也是这般吗？在地方极不讲理，解珍解宝打的老虎，他都要私吞。双方理论，不由分说，令人捆翻，押送公堂拷打。因为毛太公有底气，他女婿王定，是衙门的六案孔目。毛太公的产业之盛、跋扈之横，又岂能少了女婿的功劳？ 三是公权私用，有所图谋 宋江宋押司，走的是第三条路，公权私用，建立个人关系网。 身为押司，宋江的业务能力很强，刀笔精通，吏道纯熟。至于所说他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大可当成客气，毕竟在郓城地界，也没人真与他动手过招。 宋押司其人，非常喜欢结交江湖好汉，颇似孟尝君。但凡来投奔他的，不论高下，全部接纳。而且态度很好，终日作陪，毫不厌倦。客人要走，尽力资助，挥金如土。 在地方是活雷锋，借钱借物，从不推辞，喜欢做好事，每每排难解纷，散施棺材药饵（阎婆惜就因此献身于他），救人性命，济人贫苦。在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及时雨。 所有这些表相，只是为树立形象，积累人脉，希望成为日后的资源。就其内心而言，宋江渴望在体制内升迁，否则，不会有梁山的招安路线，说到底，上梁山是为了下梁山，上是手段，下是目的，曲线救国，谋得官场的席位。 但宋江又未必真心热爱朝廷。济州府的何涛何观察，来郓城捉晁盖等人。与宋江对接，毫不设防，全盘告知。 结果，宋江的第一反应，便是打起小算盘，“晁盖是我心腹弟兄。他如今犯了迷天大罪，我不救他时，捕获将去，性命便休了！”于是，他稳住何涛。自己快马加鞭，跑到东溪村，向晁盖通风报信。 宋江的经营策略很有成效。他误杀阎婆惜，阎婆扭着他不放。唐牛儿出手打阎婆，让宋江走脱。知县也态度鲜明，说宋江是个君子诚实的人，如何肯造次杀人？朱仝雷横奉命搜捕，朱仝上演无间道，打开地窨，通风报信，力劝宋江当晚动身。 县中各等人物，都替宋江去张三处劝说。朱仝自凑钱物，把与阎婆，让她不要去州里告状。又大使银两，打通州里关系。知县把唐牛儿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然后，下了个通缉令，算是结案。 宋江亡命江湖时，昔日投资再见成效。柴进庄贵宾接待、清风山三人拜服、揭阳岭李俊苦候、江州府戴宗追随……只要报出宋江大名，逢凶化吉，人人拜服，美酒掌声。这哪里像逃亡，基本就是轻松国内游。 小吏之威，威至于此。无独有偶，金庸《鹿鼎记》亦见一斑，不过，这次主人公为绍兴师爷，满满的正能量。 吴之荣看到庄公子的《明书辑略》，记叙明代之事，以明朝年号纪年，此最为犯忌。其时满清于检举叛逆，赏赐极厚。于是，乘船到杭州，向将军松魁举报。 谁知等了大半年，毫无消息。原来是幕府师爷程维藩，担心此案酿成，将有无数人丧身破家。于是告假，星夜坐船到湖州，告知庄允城。并建议釜底抽薪，派人前赴各地，尽数购回销毁，另镌新版，删除讳忌。 程师爷回到杭州，拖了半个月，移送巡抚朱昌祚。巡抚压了十多天，移牒学政胡尚衡。学政衙门师爷搁上大半月，又告一个月病假，才拟稿发湖州府。湖州府学官又延半月，移文归安县学官。学官早得到庄允城的贿赂，走走形式，新书上缴，不了了之。 吴之荣不死心，来到北京，写了禀帖，告到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举报庄家贿赂官员，改镌新版。这次消息很快。不到一个月，三处衙门先后驳复，都称该书无违禁，通政司更是将其批得狗血喷头：该吴之荣以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贪。 小小胥吏，居然能呼风唤雨。难怪宋代士人认为：汉之天下失于贵戚，唐之天下失于宦官，本朝之天下则弊于吏奸。此论断有几分道理，却也不尽然。上游的水浑浊了，又怎么能期望下游清澈？ 个个小吏都这般，根源还是在朝堂。 上梁不正下梁歪。 致敬： @ 施耐庵巨著《水浒传》 @ 戴敦邦老先生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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