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落花无意

五十岁出头的年纪，郑秋英显得有些老相，有不少白头发，还有一些是浅铜色，这浅铜色亦是转白的前奏。两眉之间的“川”字纹仿佛是烙上去的一般，清晰、深刻。但是尽管脸色有些蜡黄，有雀斑，却遮掩不住她精致的五官。年纪不饶人，一切提示，这是个日渐衰老的妇人，然而，她的双眼却炯炯有神，发出犀利的光，仿佛能穿透世俗一切的障碍。

此时，她已经做好了晚饭，等待儿子小军跟女友回来一起吃饭。她坐在阳台上，不知不觉中又想起了过往的事。一遍又一遍，像放电影一样，有些场景，已然刻骨铭心。

22年前，2岁的小军摇晃着她的胳膊，不停地问：“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

“妈，我们回来啦！”秋英正想着，小军和女友回来了。看着高高大大、浓眉大眼的儿子，秋英真是不敢相信，时光悄然已过了22年！

1

1997年的夏天，秋英和丈夫张建国刚刚经过一场闹离婚的风波。经过一段的周折，两人重归如好。一切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张建国即将从进修的大学毕业，赴县税务局上班，而且还要被提拔。

那天吃过晚饭，建国兴致勃勃，说今晚想和她一起去附近的秀河水库游泳，秋英欣然应允。

两人的水性都很好，在水里，他们亦很般配。游了很久，收拾准备回家。

在回家的半路上，建国突然发现手表忘记拿了，那是他们的结婚纪念品。于是，他回头去水库找手表，嘱咐秋英先回家，他马上就回来。

两个小时后，建国还未回家，秋英纳闷，准备出去看看，水库离家也不是太远。她骑着自行车，赶到水库，没有看见丈夫。问还在游泳的镇上熟人，他们说没注意，没有看见建国。

秋英只得回了家，心想，可能丈夫临时又被朋友叫去玩了，也没有太在意。

第二天清早，家里的座机响了，是水库管理处的人打来的，说建国溺水死亡了。秋英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孩子奶奶听到了，大嚎一声，晕了过去，倒在地上。

闻讯赶来的邻居、亲戚们，一起帮忙，处理建国的后事。儿子小军那年才2岁。

2

丈夫突然离世，还不到30岁的年纪，撇下2岁的儿子。秋英伤心欲绝，每天以泪洗面，还有一点，建国死后，她心中充满愧疚之情，且今生永远无法弥补。

他们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有点牵强。

建国和秋英是小学、初中的同学。读初中时，少男少女情窦初开，张建国身材高挑，眉浓大眼，五官精致，尤其是眼睛黑亮，性格温和，经常穿得干干净净的，朴素整洁，成绩也好，是学校很多女生爱慕的对象。当年，他的书包、敞开的抽屉里经常有女生悄悄放进去的情书。秋英也不例外，她也很喜欢张建国。秋英也生得漂亮，瓜子脸，一双会笑的眼睛，尽管是单眼皮，但丝毫不违和。秋英性格泼辣，还霸道，她认为，只有她才真正配得上张建国，也数她写的情节最多。但张建国并未明显表现出对哪一个女生有好感。

或许是青春叛逆期的助力，郑秋英在学校接二连三地惹祸，她打过女同学，还敢跟男生对打，班主任对这个小女魔头很是头疼。

有天上数学课，秋英在底下偷偷地看琼瑶的小说。数学老师是个文静秀气的女老师，才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比学生大不了几岁。女老师年纪不大，有着强烈的自尊心，她认为秋英蔑视老师，不尊重老师。于是，年轻的女老师走下讲台，径直到学生秋英面前，没收了她正在看的小说。

秋英急了，从老师手中重新夺回了小说，并且用挑衅的眼光看着老师。女老师一下子急红了脸，说：“你！给我出去！在教室外面站着！”

“我不出去，怎么样？”秋英还在挑衅。

女老师气极了，过来拉她。同学们都在看热闹，两个姑娘推推搡搡走向教室门，秋英突然狠狠一推，女老师的头撞到了教室墙上的一个用来挂物件的大钩子，那钩子是铸铁做的，比较粗，顿时鲜血直流。女老师额头缝了3针，后来听说伤口愈合后，有疤痕，破相了。

综合郑秋英在学校平时的表现，加之，她的学习成绩也不好，学校给出的意见是：开除。于是，秋英辍学了。

秋英在家排行老三，脾气暴躁的妈妈骂了她三天。母亲已经够心烦的了，家里5个丫头，没有儿子，她还在学校惹事。自知理亏，霸道的她对于同样霸道的母亲的责骂，没怎么吭声，那些天，在家里说话都不敢大声了。

那时候，农村刚刚承包到户，家家都需要打粮食，秋英有十四、五岁了，在农村也算大半个劳力。在一次操作脱粒机打麦子时，由于不熟练，秋英的右胳膊被卷进了机器，右手残疾变形，右手手指头也少了两根。秋英的命运雪上加上霜。

又过了两年，秋英大家庭的命运却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秋英的父亲是个非常精明、圆滑的人，八面玲珑，到处都混得很熟。很快，能量大的父亲将他们全家都转成了商品粮，父亲调到镇政府工作，他们全家随之都搬到镇上居住。

秋英和大姐、二姐都安排了工作，秋英在乡土管所上班，工作轻松。

安顿下来，秋英开始考虑个人的终身大事了。在一次初中的同学聚会上，张建国也来了，更帅了，秋英的心怦怦直跳。她断定，自己的爱人就是他。尽管张建国顶替了父亲的职位，只是一名煤矿工人。尽管她的手有残疾，她觉得这些都不是问题。

面对秋英热烈大胆的追求，张建国没有动心的，对于秋英的残疾，他不是很在意，他在乎的是她的性格，确实难以相处，婚姻大事，岂非儿戏，两个人是要过一辈子的。况且，追求他的女孩子很多，因为他帅，性格温和，实在讨人喜欢。在爱情上，他一直是被动的，从来没主动过，因为他不需要主动啊。

秋英不怕，她有的是耐心。

与此同时，秋英父亲的职务一再上升，几年后，荣升县长。县长父亲知道三女儿的心思，张建国此时也未结婚，他派了个媒人上张家提亲，张家父母答应了，他们知道县长三女儿有点残疾，但无大碍。

结婚后，郑秋英飞扬跋扈的性格暴露无遗，她当时追求张建国时，他开始没表态，对此她一直耿耿于怀。她的脾气暴躁，稍不顺意，碗、盘子就朝建国飞了过来。晚上，给儿子换尿布、喂奶粉，建国全部包了，为的是让妻子睡个好觉，少发脾气。看在儿子的份上，张建国都忍了。况且，县长岳父大人一直对张家挺照顾的，他自己从煤矿调到了税务所上班，工作体面，收入比以前高。建国的弟弟、妹妹工作都是岳父安排的，弟弟妹妹都对嫂子心存感激。在家里，忍让一下也无妨，毕竟，除了霸道、脾气暴躁，秋英其他的都是优点。他经常这样安慰自己。

在税务所上班没多久，单位派张建国去省城的一所大学进修两年。在大学进修期间，英俊的他，仍是招来不少女同学的情书。那段时间里，张建国有点飘飘然，郑秋英初中未毕业，加上她那难以相处的霸道性格，跟现在的大学女同学简直没法比。于是，有次回家，张建国跟郑秋英提出离婚。

这下炸锅了，郑秋英动用各种手段，阻止丈夫离婚。岳父问他，秋英有什么过错？你要离婚？他竟然语塞，答不上来。

从大学进修回来，张建国不再提离婚的事了，他跟女同学也断绝了关系。他即将去县税务局上班，而且随即要升职。

一切似乎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一切的美好都在那个夏日游泳的夜晚戛然而止。

3

郑秋英丧偶后，上门提亲的人还不少，她知道，这都是因为她是县长的女儿。阴差阳错，她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再婚对象。

张建国有一个弟弟，叫张建树。仗着哥哥岳父的关系，他的工作单位还不错，但他不好好上班，整天游手好闲，单位领导知道他是关系户，也睁只眼闭只眼。因此，女朋友倒是谈了一打，但一直没有姑娘肯嫁给他，

建树经常登门看看侄子和嫂子。一来二去，他觉得嫂子也不错啊，除了轻微残疾，长得漂亮，重要的是，家庭背景好啊。

于是，建树开始热烈地追求嫂子。为了秋英，他暂时戒掉了自己的一些坏毛病，似乎下定决心重新好好做人，好好工作。秋英并没有当回事，她看不上建树。

有天，秋英的父母找她谈话，他们认为建树算个合适的人选，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会慢慢成熟的。还有一点，他不会嫌弃小军，小军是他的亲侄子呢。

建树坚持不懈地追求，父母的规劝，秋英答应了。

结婚后，开始一段时间，还相安无事。好景不长，二人的缺点经常发生激烈地碰撞。

建树懒，脾气也很暴躁，他可不像他哥那么勤快、骨子里能忍，秋英的盘子飞过来，他马上操起玻璃水杯飞将过去，礼尚往来!小军在一旁吓得哇哇大哭。

秋英的父母、公婆都出面调和过，作用不大。二人似乎水火不容。秋英经常一个人偷偷地流泪，她更加思念死去的建国。

不久，秋英的父亲退休。建树眼见也没什么好处可捞了，提出离婚，秋英二话不说，同意了。

郑秋英再次成为孤家寡人。

4

独自一人抚养儿子，生活肯定艰难，但是再难，她也全心全意地教育、培养小军。工作上，丝毫不马虎，老父亲早已退休失权，全部靠自己。

秋英勤俭持家，精打细算，自强不息，业余还坚持写作，且小有收获。她想，就这样一个人过罢，有儿子，足矣。人到中年，万事休。再说，她的心里仍被张建国占据着，无法再轻易接纳他人。如果重新来过，她想着要好好对待建国，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人生没有如果。一想起建国的死，她的心就觉得钻心地痛。

日子绵长。37岁那年，郑秋英到上级主管单位参加本系统的行业培训。培训会上，她认识了兄弟单位的一个男人陈君。陈君长相普通，微胖，打扮得干干净净，喜欢笑，很开朗乐观的样子。两人聊起来了，陈君比她大5岁，老婆跟别人好上了，离异，如今也是单身，身边有个女儿15岁。

听到他离异单身，郑秋英的心里竟然有点莫名的心动，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为期十天的培训结束了，她的心里有些惆怅。

分开后，两人仍微信联系不断，感情逐渐加温。陈君劝她，少来夫妻老来伴，她年纪还不大，没必要牺牲自己的幸福，孤身一人。半年后，秋英和陈君结婚了。

家里变得热闹了，一对儿女，看起来很美满，小军大点，是哥哥，他的性格像极了父亲，脾气温和，待人友善。陈君的女儿欣宜，活泼外向。秋英的房子小点，她和儿子搬到了陈君的大房子家里。

刚开始，秋英小心翼翼，低调行事，压抑自己的暴脾气，力争让两家人尽快融入到一起，和睦相处。她非常清楚后妈当难。

欣宜对她娘儿俩开始也算客气。

四个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日子一长，难免各种摩擦。

比如，秋英喜欢早睡早起，小军在她的影响下也养成了这个好习惯。但是，陈君父女俩都是夜猫子，尤其是在节假日，动辄凌晨2点后才睡觉。而秋英一般雷打不动22点30分前睡觉，节假日也是如此。

半夜里，有两个人睡觉了，另两个人还在兴奋地玩电脑等。秋英刚刚睡着，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是有人在洗澡，接着出来，一不小心，卫生间的门“哐”地大响一声。

饮食上，两家人也吃不到一块，秋英母子的饮食一向清淡，不吃辣。而陈君父女俩则是无辣不欢，炒菜喜欢油多盐重，每个菜里都要加小米辣，连汤也不放过。

这些还是小事，在花钱的问题上，由于本能，秋英和陈君往往都是各自向着自己的孩子，裂痕不断。

生活是繁琐的，具体的，无穷无尽的家务事。

郑秋英惭惭觉得这桩婚姻带给她的负担比幸福多，她想逃离。

人一旦有了逃离的心，便不再隐藏自身的缺点。秋英的暴脾气经常爆发，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欣宜看着凶神恶煞般的后妈，气不打一处来。有次，娘俩为了卫生间物品的摆放问题吵了起来，欣宜这次不迁就她，决意按照自己的意志来摆放，并且说：“这是我的家，我想怎么放就怎么放！”

秋英听了，指着欣宜的鼻子说：“你再说一遍！”

欣宜又重复了一遍。

秋英抬手，准备一巴掌打过去，却不料手掌在半空被欣宜挡住了，欣宜顺势狠狠一推，秋英倒坐在地上了。恰在此时，小军回家了，看到此情景，心里很难受。他扶起妈妈，说：“妈，我们回自己的家吧。”

陈君也感觉两家人合不拢，矛盾不断，心里感觉也很累。欣宜从小便没有母爱，他一直很宠女儿，容不得女儿受半点气。

于是，这桩只维持了不到一年的婚姻，一拍两散。

经历过两次短暂的婚姻，都是如此的失败，令郑秋英沮丧不巳。想着一直争强好胜的她，竟落得个如此的下场。命运乎？性格乎？想得脑壳痛。

不想了，好在儿子小军争气，顺利成长，考大学，工作，找女友，她没有太操心。小军像父亲，长相、性格，都像。看着小军，恍惚间，她觉得建国回到了她的身边。她经常在想，幸亏儿子不像自己的性格。

老天也算公平吧，夺走了丈夫，给了她一个称心如意的儿子。

秋英想好了，小军结婚后，她单独住，她已盘算着在附近买个一居一室。如果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她担心自己忍不住暴脾气，和儿媳发生战争，影响儿子的小家庭幸福。

只是，在独处的时候，秋英感到寂寞，她时常想念建国，这是她惟一真正爱过的男人。他们短暂几年的婚姻生活，争吵不断，每次都是由她挑起来，当时还仗着自己的父亲权势，欺压他。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原谅了自己？想想，真不应该呀！但是世上没有后悔药。

斯人已逝，22年，她忘不了他。她为他写过很多文字，没有公开发表，写好后，烧给他看。

盈盈简介：60后，喜幽默，热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