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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人去才知情深

 我家住在瘦狗岭 2021-11-25

五颜六色的天空

文/:戴君良

郑秀,女,曹禺第一位夫人,1912 年出生于南京,是一位标准的大家闺秀,父亲郑烈是南京国民政府最高法院大法官,舅舅林文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姨父沈璇庆曾在海军部任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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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秀,先后就读于北京贝满中学、清华大学法律系。1989年8月因病在北京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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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与郑秀

曹禺的第一个爱人是郑秀,他俩原来是清华同学。两个人性格完全不一样,曹禺在学问上,在自己的写作上非常认真,一个字一个字地抠,可是生活很不在乎,随便怎么样都行的。郑秀的家庭出身不一样,是大家闺秀,讲究仪表、派头,见曹禺这个样子,她看不惯,她要改变曹禺生活上的邋邋遢遢,可曹禺不让她改变,这是一个大矛盾。

他们刚结婚不久,郑秀每天要让他洗澡,把洗澡水放好,把曹禺推进去,关上门。有一天,郑秀也这么推他进去洗澡了,把门关上,听到里头水哗啦哗啦,就不理他了。过了一些时,没声音了,再一看40分钟、50分钟过去了,怎么洗澡洗那么长了,喊也听不见,开门一看,把郑秀气得,曹禺拿个小板凳坐在浴缸旁边,一只手拿了毛巾,毛巾在那个浴缸里这么哗啦哗啦,不是有声音吗,另一只手拿着本书在看。他看看书,睡着了,就不哗啦了,郑秀进去看见他,是这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当时大家听到这件事,都哈哈大笑。

还有一件事情,我是亲眼目睹的。他来给我们上课,冬天穿个棉袍,来上西洋戏剧史,来了以后,他有点抽筋。

我们说,万先生怎么了?

他说,今天不太好,可能我胃不行。

讲讲课,又抽。

我们大伙说,万先生,你不舒服就回去吧,下次再讲。

他说,对不起,我回去了。

结果他去教务处的办公室休息,就把棉袍脱了,一脱,有只耗子就从他肩膀那个位置跳了出来,跳到桌子上了。原来他那个棉袍的里子坏了,四川耗子多啊,冬天冷,耗子就躲在他那个棉袍里头取暖,它钻到里子里头,在肩膀那个位置夹住了,所以一抽一抽的。曹禺吓得叫起来。我们听见,都跑过去看。

曹禺和郑秀恋爱结合的时间很短,几年的工夫。我后来因为要演《雷雨》中的蘩漪,我去郑秀家采访过她,有一次我去采访她,就讲到在清华园的那些事。她说,他写给我的情书有这么多。她有一个小箱子,还拿给我看过。“文革”后,我说,你那些信哪去了?她说“文革”期间烧掉了。哎呀,我说你怎么也烧。她说,我害怕拿出来对曹禺不利。她还是对曹禺好啊,所以就烧了。现在那些已经没有了,要不然的话,那些话一定很美丽的。

在清华读书的时候,郑秀比曹禺低两班,是学法律的。郑秀说,当时我对他没什么感觉,是曹禺的才,曹禺的情把我感动的。有一个暑假,曹禺跟她说,我不回去,你也别回去了,我写《雷雨》。郑秀跟家里说,我要在学校里头温功课,不回来了,就没有回去,他们整天就在图书馆写《雷雨》。所以《雷雨》呢,郑秀应该是第一个读者。每天写完了以后,郑秀就回到女生宿舍去,曹禺就送她到女生宿舍,然后回到他的宿舍。她说这个人呢,痴啊,他热情起来,有时候连眼镜都不知道丢到哪了。

1936年,郑秀毕业了,回到南京,这个时候,戏剧学校请曹禺当教授,他们后来又碰到,

两个人终于在一起了,这一年正值1933年。曹禺获得爱情的滋润后创作灵感越发强烈,很快就因为《雷雨》爆红起来。两个人的感情也变得顺畅很多,一直维持到1937年,他们在家人的催促下走进了婚姻殿堂,这一刻也许是郑秀人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刻吧。

婚礼非常隆重,曹禺穿西装,郑秀穿旗袍,当时《雷雨》已经红了。巴金从上海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就送给郑秀一个布娃娃,郑秀抱着这个娃娃对巴金说这是个金娃娃。在江安的时候,巴金来看曹禺,在曹禺家住了一个礼拜,两人每天晚上秉烛而谈,就谈出巴金的《家》由曹禺来改编成话剧,那个时候曹禺与巴金的关系又是朋友又是老兄。

曹禺跟郑秀开始还是不错的,几年后,他们的生活开始不和谐,矛盾也越来越深。理由曹禺忙于教学与写作,根本无早暇顾及妻子与女儿,而郑秀因为是大家小姐,顿成家庭主妇,心里很是失落,加上她不会照顾曹禺,让他们越走越远。为了保证曹禺更好创作,郑秀曾带着孩子住到父亲郑烈家,她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自己的“成全”“成全”了丈夫和第三者。后来曹禺碰到了一个女人叫方瑞。方瑞本来是他的学生的妹妹,而且最关键的是方瑞这个人非常的温柔,而且也特别的细腻,这让曹禺感觉和郑秀不一样。郑秀有的是大小姐的架势,但是方瑞却是曹禺向往的那种体贴的女性,所以很快曹禺就喜欢上了方瑞。但是郑秀对于这一切并不知道,她还以为两个人还是像原来一样的相爱。

那个时候郑秀生了个女儿,叫万黛,她对孩子非常宠爱,老在家里带孩子,曹禺跟邓译生的恋爱关系她不知道。我们这些同学呢,对万先生特别好,我们也知道他跟郑秀性格不合,说这个邓译生对万先生非常温柔,什么都听万先生的,我们也希望万先生好,所以他们谈恋爱我们都默认,就不去管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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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与方瑞

邓译生后来改名叫方瑞,俩人好了以后,曹禺跟方瑞就从江安去到重庆,秘密同居了。郑秀带着两个孩子没有办法了,也到了重庆,她是大学生,可以工作的,去银行里面工作,就一直分开了。

1950年,我那个时候住在北京红星胡同,拐弯过来有一个电影院叫红星电影院,红星电影院拐过去就是金鱼胡同,一天,在金鱼胡同的门口,我看见郑秀带着女儿黛黛。这是解放以后,我头一次看到她,也是离开江安第一次看到她。我就过去叫她万师母,我一叫出“万师……”就想不对呀,他们分手了,我就收住了

我一收回去,郑秀眼泪就流下来了,说,我现在不是你们的万师母了。我挺难受的。我说,你不要哭。

她一直跟曹禺没有离婚,不肯离。10年之后,还是郑秀迫于无奈提出,愿意跟曹禺离婚,成全他跟方瑞的感情。曹禺跟方瑞这一同居,就是十年。在此期间,他一直维持着跟郑秀的夫妻关系。有人曾经问曹禺,为什么不再提跟郑秀离婚的事情了,他这样做对两个女人都不公平。但是曹禺却说,他之所以这么做,正是出于对两个女人的爱,郑秀既然不愿意离婚,他就不再提。那时,周总理要曹禺出来工作,两个老婆在新中国不行,让他决定一个,要不然他就出不来工作,那么就找欧阳予倩和张骏祥两个人去跟郑秀说。说了半天,郑秀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从前爱他,我跟他结婚,我现在也是爱他,我成全他,跟他离婚。她最后说出的依旧是“爱”而不是“怨,两人离婚的这一幕,让男方见证人是欧阳予倩夫妇,女方陪同者周有光和夫人张允和都泪目了。

就这么离的婚,曹禺就跟方瑞公开了。

郑秀此后一直没有再嫁,心怀着对曹禺的热爱,而且越来越爱。她有时候在我们家,说,年轻的时候我不懂,我那时候对曹禺太厉害了。我们就听着她说。我很同情她,后来我一直跟她来往的。

郑秀的父亲是国民党时期很了不起的一个大官,叫郑烈。1949年,国民党逃撤台湾的时候,有包机让她父亲带全家到台湾。她父亲就找到郑秀让她跟他一块去,带两个孩子一块去,郑秀不走。郑秀说,曹禺不走,我不走。她放不下曹禺,父亲就骗她已通知曹禺一同前往,可一走进飞机,她没有见到曹禺,流着泪狠心地与父亲诀别!

郑秀跟曹禺有两个孩子万黛和万昭,两个孩子都是郑秀带大的,曹禺出一部分钱。

曹禺出来工作后,当了中央戏剧学校的副校长,又当了人艺的院长,我感觉,他跟我们原先这帮戏剧学校的学生,故意有点疏远,他不愿意人家说他有小圈子。他在北京人艺当院长的时候,我在那里当演员,我们就是普通的一个院长跟演员的关系,他可以跟剧院里别的同志关系搞得非常亲密,跟我们总是有一定距离,我知道他的想法,我理解他。

郑秀后来也很了不起,到聋哑学校当校长,她一个大小姐,风里来雪里去的奔波。后来,她在十二女中教英文。两个孩子经常去看爸爸。曹禺对两个孩子还是不错的。

两个孩子大了,在中学,跟我说,阿姨你没事就去看看我妈妈,我妈妈一个人挺可怜的。

我说,好。

我有时候就去看看郑秀。她自己做的什么吃的,就会叫孩子带给曹禺吃。

哎呀,我说,郑大姐,你何必带给他呢,他那里什么吃的没有啊,他比你吃得要好。

她说,你不知道,这是我们福建的菜,他挺爱吃的,他们那里不会做。

她老是这样带东西给曹禺吃。曹禺有时候出国回来也带点东西,什么糖啊,带给孩子。郑秀会拿出来告诉我说,你看万先生带东西给我们了,你要吃一块糖。

她就那么喜欢他,她一直就喜欢着他。

“十年期间”,有一天,曹禺跟我们都关在牛棚,就在我们史家胡同对面一个房子,本来是我们一个做布景的地方,住在里头。早上天没亮,我在外面扫地,曹禺在那里担煤,就看见对面有一个影子走过来。我一开始没有注意,她老站在那不走,我就奇怪了,一看,是郑秀。

她从她家走出来到学校,看见曹禺在那担煤,她就不走,她就看着他。后来曹禺看出来了,就进屋了。我还在那里扫地,那时候我们都不能说话了,就看着。她从那边走过来,走到我身边,从我身边过去,我就看到她那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曹禺被下放,她经常跑到乡下,躲在一旁偷偷地看他。为保护曹禺,她含着泪将自己保存多年的300多封情书和其他资料付之一炬……在“运动”那样的年月,她仍旧爱着他。

后来,方瑞去世了,曹禺跟李玉茹结了婚,郑秀大哭了一场。我们都知道曹禺跟李玉茹好了,他跟李玉茹登记了以后,就告诉他大女儿。大女儿知道了,想告诉她妈妈,有点为难,她告诉了我。这个事情我也很为难,我怎么跟郑秀说呢,我又找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姓张,我叫她二姐,也是跟郑秀挺不错的,她说那我来告诉郑秀。她说,后天晚上我请郑秀吃饭,你也来。我说,好

等郑秀来了,我们就吃饭。当然了,大家心里有事要说,脸上是看得出来的。等到饭菜快上桌,郑秀就说,你们别说了,我都知道了。然后哇的一声,就哭。因为方瑞死了以后,不就剩曹禺一个人了嘛,很多人希望他们俩复婚,郑秀是愿意的。曹禺另外有了人,所以就没有复婚。

可怜了郑秀,她这一生都在曹禺这个劫上跨不过去了,生病的时候嘴里呢喃着家宝,满脑子都是对丈夫的思念。她对曹禺的爱,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她不知道,曹禺对她早就没有了感情。但因缘分一场,两个人终究有情,不过这种情包括了亲情却不曾有爱情。而这些,唯独郑秀的女儿看得最透彻,她不止一次告诉母亲他们不可能的,但郑秀眼里的深情,让人看着十分心疼。

郑秀大哭了一场,24年的守望,瞬间化成泡影,她彻底地绝望了。只能与烟相伴,品尝着这数十年的凄苦,感受这人间的孤单。我真是心里难受。也许我封建,对郑秀这个人呢,我挺尊敬她的,她一辈子专情,心里就是曹禺一个人。曹禺一生有这么一个人这样对他,我觉得也应该满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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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末在郑秀家合影。左一杨村彬、左二王元美、中郑秀、右一万昭、右二万黛

临终之前,郑秀曾经提出想要见曹禺最后一面,终于还是没能等来曹禺,郑秀抵不住身体上的病痛离开人世了。葬礼这天曹禺没来,他的身体也已进入尾声之中,但病入膏肓的时候托女儿送来了花篮。花篮被摆放在一个非常显眼的位置,人们并没有被它的美吸引,而是它背后的那抹复杂的情绪。

郑秀去世之后,曹禺“人去才知情深”,曾经对他和郑秀所生的两个女儿说过“对不起她们的母亲”。

我认识的只有那合久的分了,没见过分久的合……有些唏嘘,有些惆怅。

如果有来生,希望郑秀能遇到一个真正对她至情至深的男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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