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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广云:中国的创世纪(下)

 老庄友华 2021-11-25
程广云,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原系主任。主要研究领域为文化哲学、政治哲学等。点文末“阅读原文”,可访问程广云授权专栏。

本文为程广云教授应一乘文化邀请在北京所作演讲的文字实录之下半部分,学习俱乐部受权发布。(欲浏览视频,请在B站搜索“一乘文化”)

九、商周之际文化革命:人文化、理性化变革

前面我们按照从后往前的时序,追溯了古籍中的中国创世神话。按照《圣经·旧约·创世纪》的标准,中国比较系统化的创世神话出现得相当晚,就是明代周游撰写的《开辟演义》。《开辟演义》虽然系统化,但是影响很小,共识很低,所以基本上不能算数。然后我们就往前追溯,影响比较大、比较权威的,就是司马迁的《史记》。司马迁的《史记》不是从《三皇本纪》写起,而是从《五帝本纪》写起,这样就使得它的开端相当模糊。司马迁按照一种人文化、理性化的要求,做了一个取舍,也就是放弃了《三皇本纪》,这就使得我们整个民族历史的开端处在一个混沌状态。后来司马贞虽然补写了《三皇本纪》,但是神话、人话未加区分,所以基本上也没有多少影响和共识。再往前追溯,可能成为中国创世纪的是《尚书·尧典》(包括《舜典》的内容)。但是《尚书》作为中国的创世纪,是需要经过一番解读的,它本身不是神话叙事模式,这一点跟《史记》是一样的,它是把它当作历史材料处理的。最后,我们还提到了《山海经》,但是《山海经》甚至连历史书都不算,它是一部地理书,所以从整个构架上来讲,它当然也不符合创世纪的标准。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在中国古代,我们很难找到一部可以称为中国《创世纪》的文献。

这样我们就需要分析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我们没有留下一部可以称为中国《创世纪》的文献呢?这就需要提到,商周之际发生了一场影响深远的文化革命——一场人文化、理性化的变革。商代,无论历史文献、传世文献,还是考古、出土文物,都可以证明商代是非常注重祭祀的,实际上商王认为他统治的合法性、正当性就是神(神的意志)。所以为了满足神的愿望,整个商代充满了祭祀的风气。而且祭祀不光用动物祭祀,器具祭祀,最重要的是用人祭祀。所以在整个商代,人祭是一种风气。西方学者怀疑夏代是否成立?因为夏代不像商代,没有出土文物,特别是文字,所以有些西方学者就质疑,认为中国文明不能从夏代算起,只能从商代算起。商代的文明和周代的文明在风格上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有些学者认为商代文明不能算作中国的主流文明,在于它是非常反人性,反人道的,以至于还有一种说法,商朝被周朝灭亡后,有一些人迁移到了美洲。这个说法未必成立,因为还没有充分的材料支持。有人说商代文明的祭祀风气,从美洲文化比如说玛雅文化那里能够得到一些印证,所以就有这种观点。

当周朝取代商朝,情况就发生了根本变化。在总结殷亡周兴的历史经验教训过程中,有一个重要人物——周公姬旦,他制定了周朝的意识形态纲领,概括起来就是“敬德保民,以德配天,制礼作乐”。这几句话的核心就是德。在德上面是天,所以叫“以德配天”。在德下面是民,所以叫“敬德保民”。如何把德反映出来,有两件事情要做:一是制礼,一是作乐。整个意识形态纲领或者说一种伦理政治(德治)策略,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周朝统治者意识到了“得民心者得天下”,而这一点恰好是整个商朝统治者所忽视的,商朝的统治者认为他们只要讨好神的欢心,就能够得到天下,而讨好神欢心的方式就是通过祭祀,实际上就是贿赂神。不仅以器具、牲畜为牺牲,甚至以人为牺牲,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商朝可以说是一个神道的王朝,而周朝是人道的王朝。这样一个文化的变革,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人文化、理性化的变革。

现在从古籍中保存的一些材料里面可以印证。人们举的比较多的有这么几个材料,我们来看一下:第一个材料《尸子》(辑本)卷下里面有子贡和孔子的对话,大家知道孔子“弟子三千,七十二贤人”,《论语》里出现了77个弟子的姓名。子贡是非常突出的,据说后来经商发财致富。孔子的地位其实也是子贡首先抬举出来的。孔子和子贡有这么一段对话,子贡问孔子:“古者黄帝四面,信乎?”就是说古代黄帝有四副面孔,这可信吗?孔子说:你不能望文生义,黄帝四面的意思是“取合己者四人”,就是说合乎自己心意的四个人,“使治四方”,把他们派往四方,刚才我们分析《尚书·尧典》的时候,也派了四个人到四方,这个结构是类似的,所以有人认为黄帝就是尧。“此谓之四面也”,“四面”,一个人有四张面孔,这当然就是个神话,可是这个神话经过了一番人文化、理性化的改造,说黄帝派了四个人治理四方,这就变成了人话,所以就把神话改造成历史,我们就把这个路径称为“人文化”“理性化”,可以说这就是一场文化革命。

第二个例子关于夔。夔在《山海经》里面,实际上就是兽,“状如牛”,长得像牛,“苍身而无角,一足”,身体是黑色的,头上无角,一只脚,一只腿。“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声音就像雷一样,“其名曰夔”,这就是夔。夔,毫无疑问就是一种神奇的野兽。夔后来被黄帝捕捉了,“以其皮为鼓”,就把它皮剥下来,作为战鼓,“橛以雷兽之骨”,就是拿了雷兽(一种怪兽)的骨头锤它,“声闻五百里”,声音能够达到五百里,“以威天下”,这就是个典型的神话故事,在《山海经·大荒东经》里。同样是这个“夔”字,在《尚书·尧典》就变了,夔就成了舜的一个乐官。舜分派各种官职,其中一个官职就给了夔,让他“典乐”,负责音乐。古代的音乐和我们现代音乐应该不是一个概念,古代音乐是一种综合的艺术,不仅包括诗歌,还包括声乐、器乐、舞蹈这几个方面。“教胄子”,胄子就是贵族子弟。使他们养成良好的姓格,“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音乐还有一些要求,“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这里面最起码反映古代音乐包含诗歌、声乐、器乐、舞蹈这四个方面。“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追求神人相和的境界。夔就答应了,“于!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那个时候器乐恐怕指的是金石之乐,不是丝竹之乐。“百兽率舞”,听到这个音乐,连百兽都会起舞,可见这个音乐的效果,这是《尚书·尧典(舜典)》里的记载。

这两个记载可以看出一个脉络,就是神话改造成人话,夔从一个怪兽变成了一个人(乐官)。但是这两个夔之间有没有联系?有明显的联系。后面这个夔之所以能成为乐官,跟前面夔的一种特殊的功能是相关的,那就是“其声如雷”,“声闻五百里”,所以让他“典乐”。可是,这个神话传说到了孔子这里又变了,《韩非子》里有记载,鲁哀公(鲁国的诸侯)和孔子的对话,鲁哀公问孔子:“古者有夔一足,其果信有一足乎?”夔一只脚,可信吗?孔子就回答说,不是这样的,“夔非一足也”,夔并不是只有一只脚。孔子不是把一只脚当作怪兽,而是当作乐官。他说,夔可能是性格比较怪癖,别人都不喜欢他,但这也有好处,“得免于人害”,他有他的作用。我看到一篇文章,应该是王蒙写的,他说:在中国没有必要有两个以上的鲁迅,更没必要大家都是鲁迅,因为鲁迅的性格在日常生活中是很难让人接受的,但是中国需要有这样一个人,有一个鲁迅就足够了。孔子的回答也是这个意思,因为夔这种性格,所以大家都说“独此一,足矣”,他就把“夔一足”解释为有一个夔就足够了。这个解释就完全把它合理化了,这出自《韩非子·外储说左下》。我们可以看出来,孔子这样的回答,跟前面讲的对“黄帝四面”的解释,对“夔一足”的解释,都是把神话变成人话的证明。

最后,我们再举个例子。孔子弟子宰我和孔子的对话,宰我说,听说黄帝活了三百年,宰我很疑惑,黄帝到底是不是人呢?怎么他能够活三百年?孔子说三百年不能理解为黄帝活了三百岁,因为一个普通人很难活这么长的岁数,当然中国古代也有一些传说,有个别人活得时间很长。但是,孔子还是对这个说法做了一番加工,他说:黄帝“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生而民得其利百年”,在他活着的时候,人因他获益一百年,这就算一百岁了,黄帝最多也不过就活了一百岁;“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人民对他很敬畏,这个时间又持续了一百年,加起来二百年了;“亡而民用其教百年”,他的教化又影响了一百年,这样加起来就三百年了。这是在《大戴礼》记载的。由此可以看出,关于皇帝三百年的说法,孔子又做了一番合理化的解释。

所以我们从以上这几个例子——黄帝四面、夔一足、黄帝三百年,可以发现,由于商周之际这场文化革命,从这几则材料里面,我们可以充分领会到,确实经过了这样一场人文化、理性化的变革。这场变革的一个影响就是改变了中国文化、中华文明的发展方向。假如没有周朝,商朝一直延续下来,我们中华文明很有可能像玛雅文明就灭绝了,或者变成了另外一种文明。总而言之,神道的成分远远多于人道的成分,但是两周文明改变了我们文化发展的方向。这个改变也带来了副产品,为什么我们没有一部华夏民族的史诗?为什么没有任何一部古籍符合《创世纪》的标准?可以从这场文化变革中得到初步的解释。这种方向的逆转使得我们整个民族的思维方式发生变化,中华民族或者前身华夏民族的思维方式是有自身特色的,由于人文化、理性化,中华文化显示出了早熟的状态。有个说法说,希腊人是个正常的儿童,儿童的特点就是天真;中国人是一个早熟的儿童;印度人,不恰当地说,可能就是个早衰的儿童。

十、老子之“道”的图象化和数字化生成、庄子“浑沌”寓言、屈原《天问》疑难——神话之后创世问题的哲学思考与文学想象

中国人是一个早熟的儿童,我们用几个例子来说明,跟创世神话有关。中国人比较早地进入了一个后神话时代,仅从创世的问题来考虑,中国人关于创世问题的思考比较早地进入了一种哲学思考与文学想象的叙事模式。我们举三个例子:第一个是老子,第二个是庄子,第三个是屈原。

先看老子,《老子》这本书也叫做《道德经》,后来人发现出土文献是《德经》在先,《道经》在后,所以有人认为不应该是《道德经》,而应该是《德道经》。《老子》最核心的概念不是德,而是道。《老子》关于道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我们挑选一些说法来说明,《老子》开篇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有一种翻译说,道,你要是能够把它说出来,它就不是永恒的;名,你要是能给它命名,它就不是永恒的名,所以把无名和有名区分开来。后面还有关于道的描述,比如“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和光同尘”是一个成语。他有一句很重要、很核心的话就是“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这句话要看怎么解释?我不知谁的儿子?但是他一定是在帝之先的一个象,这个象应该是跟物区分开的,我觉得一个可比的说法,比如柏拉图提出的理念,我们以前把它翻译成“理念”,现在一般不这么翻译了,现在翻译为“式”或者“相”,总之是一个模型,是一个模板,是作为事物的一个模板,而不是那个事物本身。老子所说的象,后来《周易》也在讲象,应该也是这个意思。这个象在帝之先,这个帝很重要,帝应该就是远古神话时代的主神。帝就是三皇五帝的帝。老子提出这个道“象帝之先”,意思是说道的存在方式是象,不是具体有形的物。但是在时间上或者在逻辑上先于帝。后面还有一系列的描述,我简化一下,“夷”“希”“微”,“夷”就是“视之不见”,“希”就是“听之不闻”,“微”就是“搏之不得”等等。“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就是恍恍惚惚的状态,就是“道纪”。在物和像之间,给人一种“惟恍惟惚,惚兮恍兮”“恍兮惚兮”“窈兮冥兮”等,我们今天看来是一些神秘的说法。“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什么叫“众甫”?众甫就是万物之始。

我们再来看这段话,“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段话有不同的解释,有一种说法说不是“人亦大”而是“王亦大”,可能这两种说法有先后的关系。“法”字也是值得讲的,有一种说法是说:人以地为法则,地以天为法则,天以道为法则,然后道以自然为法则。还有一种说法,我觉得可能更靠谱一些,这个法应该和前面象联系起来。法解释为法则可能更有一点唯物主义的含义。我觉得把法解释为以之为模型/模板可能更好一些,而这个模型应该是指一个类似图像的东西。

还有,大家比较熟知的,“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最后我们来看看有这么一句很有名的话:“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句话实际上提出了一种宇宙论的生成模式。我们前面提到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有类似的言论:“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但是老子在前面有一个道,这是跟他的根本不同。“万物负阴而抱阳”,就像我们的前胸后背,“负阴”,背着,后面是阴;“抱阳”,前面是阳,阴阳观念出现了。总的来说,道具有图像化和数字化的特征,老子的思维方式,就是用道提出了一种图像化和数字化的宇宙生成模式,道的功能就在这里。

在人文化、理性化的文化变革之后,为什么说方向发生了变化?我们从《老子》的哲学理论中发现端倪。这一点我们要非常重视,这说明中国人思维方式的早熟,这个在当时是非常先进的,可以说《老子》、后面要提到的《周易》,是一种非常先进的思维模式,西方人大概从莱布尼茨开始才充分地注意到这一点,而我们现在的科学技术发展到人工智能阶段的时候,我们的思维模式才完全进入到一种图像化和数字化的思维模式,所以这应该就是我们文化的特色或者优势。我们从创世神话的角度来看,从老子的道这种图像化、数字化宇宙生成模式可以看到,很早很早的时候,以老子为代表,中国的创世神话元素就转向了一种哲学的思考方式。而且这种哲学思考方式是一种非常先进的哲学思考方式——图像化,数字化的思考方式。

第二个例子,我们再来看《庄子》。《庄子》分为《内篇》《外篇》和《杂篇》,一般认为只有《内篇》是庄子自己创作的。《内篇》有七篇,其中最后一篇《应帝王》,《应帝王》的最后一段,庄子讲了一个寓言,因为庄子的思考方式虽然是哲学的思考方式,但是也兼容了文学的思考方式。庄子的寓言讲到了浑沌。浑沌是对于世界原初状态的描述,浑沌在中国远古神话里面曾经是神,而且这个神是恶神,浑沌是四凶之一。与浑沌相类似的概念,在其他神话里面,比如印度神话,最初的神也叫做“混沌”。庄子的寓言是怎么改造这个神话的?“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儵”“忽”好像是时间概念,“中央之帝为浑沌。”有这样三个神或帝。“儵、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看来浑沌这个神心地善良,好像不是恶神,而是善神。“儵与忽谋欲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七窍”就是七个器官,人有七个器官,但浑沌一个都没有。“日凿一窍”,他们每天用凿子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七窍凿出来了,浑沌也死了。这个故事通常解读为,庄子通过这个寓言,在质疑人的知识、人的认识,就是说,人获得了一种认知能力,反而是危害生命的,这是庄子的哲学思想。在这里面,我们也可以联系到创世神话,因为浑沌跟创世神话有密切的关系,浑沌是人们创世之前的一种原始状态,在中国也确实有浑沌神。但是在庄子这个寓言里面,对这个神话进行了解构,《庄子》的解构跟《老子》把道作为原初状态,有一定的关联。它们很早就推动神话思维朝着哲学思维的方向转变。这是我们从老庄跟创世神话的关联来说明商周之际的文化革命之后,为什么中国的创世神话式微?我们可以从这些例子中能够看出一些端倪,看出一些脉络。

还有一个需要提到的,我们前面讲到有人试图把《尚书》解读为中国的创世纪,还有人试图把《诗经》解读为中国的创世纪,我们大家知道五经——《诗》《书》《礼》《易》《春秋》。《诗经》开篇《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些学者也想把它解读为中国的创世纪。这个解读的路径跟我们刚才讲解读《尚书·尧典》的路径是类似的。把它解读为中国的创世记也可以,虽然有些牵强附会,比《尚书·尧典》更加牵强。如果把君子和淑女、男女关系和人类的起源挂上钩,当然可以。有些人提出为什么说要把《关雎》这首诗放在《诗经》的开篇?有的人就做出这么一个解读,但这个解读就有些勉强。

在《诗经》里我们还需要注意,我们前面讲过,中国缺乏像印度、希腊的民族史诗。但是在《诗经·大雅》里面有几首诗,勾勒了民族史诗的轮廓。是这么几首:《生民》《公刘》《绵》《皇矣》《大明》,这几首诗记录了周民族从始祖后稷的灵迹和功德,再到公刘、古公亶父的开疆移民到文王姬昌、武王姬发开国立基。这实际上就是史诗的轮廓,但这几首诗都很短,不能叫做“真正的史诗”,即使可以被称为“史诗”,也只是一部民族史诗。跟我们讲的创世纪必须具有一种普遍的叙事模式,还是有相当距离的,是一个特殊的叙事模式。

关于商周之际人文化、理性化的文化变革,我们从屈原的《天问》里面还可以看得出来。《天问》一开头就提出了问题,而这个问题涉及到救世、创世问题。“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遂古之初”就是原初状态。“谁传道之”,这是怎么流传下来的?他提出了世界最初是怎么回事的问题。“上下未形,何由考之?”都还没有形状。“冥昭瞢暗,谁能极之?”一片黑暗。“冯翼惟象,何以识之?”“冯翼”据说就是混沌,“何以识之?”在那个原初状态中,你怎么能够认识它呢?“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中国有一个寓言——杞人忧天。杞国人老是担忧天塌下来,这是讽刺一个人闲着没事干,整天担忧一些自己根本管不了的事情。但后来有人就想,杞人忧天难道不是非常正当的一件事情吗?一个人为什么不需要考虑那些超出日常生活,超出日常经验范围以外的事情呢?它恰好就是我们通常讲的一种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发端。把这件事情作为一个讽刺的对象,说明中国人的实用理性,中国人对于超越的理性,反而产生了讥刺。屈原的《天问》也可以说是一种杞人忧天的心态。《天问》后面还有一些话,比如说“何所不死?长人何守?……延年不死,寿何所止?”他考虑到人的生死问题。其中有一句话质疑了女娲:“女娲有体,孰制匠之?”女娲造人,她自己的身体又是谁造的呢?

屈原的《天问》是一系列的问,有问无答。后来有人比如唐朝柳宗元还专门写了《天对》来回答屈原的这些问题。关于屈原《天问》到底应该怎么解释呢?我最近看有一个诗人,他认为不能忽略开篇的“曰”字。这个“曰”就是要把所有的问题放在——我们前面讲过就是笛卡尔所说的——放在人类理性的天平上去衡量。就是要对所有遗传下来的神话进行理性思考。屈原的《天问》是从开天辟地开始,但要注意盘古神话,屈原虽然讲“遂古之初,谁传道之?”如果他要是知道盘古,他为什么不提及盘古?有人以此为根据认为,盘古神话起码在三国以前无人提起,所以盘古不是本土的,而是外来的或者说南方少数民族的神话,这个我后面再介绍。然后经过尧舜禹,夏商周直到楚史一路追问,所以它混杂许多神话、英雄传说等等。这些追问就是要把这一切问题放在一个理性天平上,所以我觉得,它跟我们前面讲的老子、庄子一样,同样受到了商周之际人文化、理性化的文化变革的影响。还有一点需要说明的就是,《天问》不能认为是以人问天,而应该认为是以天问人或者说屈原是代天问人,这就有一种巫的角色、巫的意识。

这是我们举的一些例子,这些例子想说明,在商周之际一场文化变革以后,我们中国文化的演进方向发生了根本的逆转。所以在这种逆转下,我们民族心态早熟了,我们过早地进入到了后神话时代,造成了一个副产品,就是中国神话呈现出了零散的状态、不系统、无序等等。

以上我们梳理了所有跟中国创世纪相关的材料,可以发现,严格地说,中国没有一篇古籍符合《创世纪》的标准。虽然中国没有一篇古籍可以称为中国的《创世纪》,但是中国的创世神话元素仍然是存在的,只不过是它以断片的方式,是以零散的方式存在的,最主要涉及到三大创世神话:第一个就是最符合创世神话标准的,就是盘古神话;第二个就是基本符合创世神话了,就是女娲神话;还有一个就是容易被人们忽略的创世神话——伏羲神话,下面我们就主要集中解读这三大神话。

十一、盘古开天辟地是属于中国创世神话吗?

首先我们讲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盘古开天辟地神话是属于中国创世神话吗?这里面有许多疑问:首先,盘古是否开天辟地?盘古开天辟地是创世神话,应该没有多大的疑问,但是盘古开天辟地是不是中国创世神话?这个疑问就大了。

下面我们来解读这么几个问题:首先引用一下盘古创世神话的几段文献材料。人们发现,盘古神话最早的传世文献是三国时期吴国徐整留下的《三五历纪》,但是《三五历纪》这本书并没有留下,只留下了一些片段,是唐朝欧阳询的《艺文类聚》、北宋李昉等人的《太平御览》,这些古籍引用了徐整的《三五历纪》。徐整除了《三五历纪》之外,还有《五运历年记》,这里“三”和“五”应该分别代指三皇和五帝。《五运历年记》整篇也没有保存下来,也是通过别的文献,比如说清朝马啸《绎史》,才知道有它的存在,我们先来看看他是怎么来进行叙事的。

第一段引自徐整《三五历纪》:“天地混沌如鸡子(鸡蛋),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这一段明确指明了这是一个关于开辟的神话,也就是创世的神话),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天和地之中),一日九变(一天变化九次),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对万八千岁的一个解释:每天盘古要变化九次,而且要长一丈),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盘古后面才有三皇)。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天离地九万里)。”这一段神话值得考究的地方太多了,我这里稍微点一下:它描述了天地的起初状态——“混沌如鸡子”。盘古是随着天地生长的,但是从这段文字,我们绝对没有发现盘古开天辟地,天地不是盘古开辟的,天地自行开辟,但是盘古随着天地生长。这段话里面还附加了许多哲学的思想因子,比如说“阳清为天,阴浊为地”——阴阳观念。还有像一系列的数字:“万八千岁”,“一”“三”“五”“七”“九”等等。阴阳观念、数字观念说明了这个神话的记述已经不是原初的记述,已经经过了一种哲学的改造,而且这个哲学的改造应该就是像《老子》、《周易》早有的那种图像化、数字化的改造,这个应该是非常清楚明白的。但是我们仍然不能否定它是一个神话,为什么呢?因为它有神格,这个神格就是盘古这个神,有这么一个形象,所以它仍然是个神话。

第二段记载引自徐整《五运历年纪》:“天气蒙鸿(想到红楼梦十二曲引子里,开句就是“开辟鸿蒙”),萌芽兹始,遂分天地(从混沌分出天地),肇立乾坤,启阴感阳(阴阳观念出现了),分布元气,乃孕中和,是为人也(天地之间有一种元气,就产生了人)。首生盘古(盘古是第一个人),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肤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这里需要解释一下“黎甿”,就是黎民老百姓。这段话特别类似于印度的原人创世说,所以有人就认为盘古神话来自于印度,当然我们也可以认为这不一定来自于印度,因为人类的原始思维是相通的。

第三段是南朝梁任昉的《述异记》,《述异记》也没保存下来,就是清代的马啸《绎史》引用了:“盘古氏,天地万物之祖也(确认盘古是创世神),然则生物始于盘古(万事万物都是由盘古创造的)。昔盘古氏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这段话与前面一段话类似,就是万事万物是由盘古垂死化身,由他身体的各个器官,各个部位变化出来,类似于印度的原人创世说。“秦汉间俗说:盘古氏头为东岳,腹为中岳,左臂为南岳,右臂为北岳,足为西岳(民间流传的一个说法,这个说法更为具体)。先儒说:盘古氏泣为江河,气为风,声为雷,目瞳为电。古说:盘古氏喜为晴,怒为阴。吴楚间说:盘古氏夫妻,阴阳之始也。”《述异记》似乎很杂乱,把不同的说法兼容并蓄,一共引用四个说法。“盘古氏夫妻,阴阳之始也”,这个说法我们得重视,这里盘古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变成夫妻二人,而且夫妻二人是阴阳之始,这点也是很重要的,说明盘古神话和伏羲女娲的神话开始打通了,和阴阳观念打通了。

盘古神话进一步演绎,到了我们前面提到的明代周游写的《开辟衍绎》。周游是这么写《开辟衍绎》的:“(盘古)将身一伸,天即渐高,地便坠下。而天地更有相连者,左手执凿,右手持斧,或用斧劈,或以凿开。自是神力,久而天地乃分。二气升降,清者上为天,浊者下为地,自是混茫(混沌分为天和地)开矣。”但是这个天和地已经不是《三五历记》所说的自行开辟,而是盘古斧劈凿开的。盘古这个神格早就有了,文献上最早已经溯源到三国时代。但是盘古开天劈地,用斧子用凿子开天辟地,这个说法非常晚,到明代才出现,就是《开辟衍绎》。因为是把《开辟衍绎》当小说来写,进一步的说法有:“天地合闭……就像个大西瓜,合得团团圆圆的,包罗万物在内,计一万零八百年,凡一切诸物,皆溶化其中矣。止有金木水火土者混于其内(五行说掺杂进来),硬者如瓜子,软者如瓜瓤,内有青黄赤白黑五色(可能从女娲五色石中推演出来),亦溶化其中,合闭已久,若开不得开。却得一个盘古氏,左手执凿,右手执斧,犹如剖瓜相似,辟为两半。上半渐高为天,含青黄赤白黑,为五色祥云;下半渐低为地,亦含青黄赤白黑,为五色石泥。硬者带去上天,人观之为星,地下为石,星石总是一物,若不信,今有星落地下,若人掘而观之,皆同地下之石。然天上亦有泉水,泉水无积处,流来人间,而注大海。”以上就是明代周游写的《开辟衍绎》。

从这几个材料里面,我们可以看出,盘古从文献上可以溯源到三国,但是盘古这个说法前后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这极大的变化,我们需要关注什么呢?盘古这个神话已经不完全是个神话,从现有的材料来看,它掺杂了后来许多的哲学观念,比如说阴阳说,五行说,象数说等等。还有一些很重要的,我觉得从这个创世神话衍绎的角度来看,一个是盘古一人转化为夫妻两人,这点很重要,这一点说明了盘古神话和伏羲女娲神话将会发生关联;还有一点就是斧和凿,这也很重要,盘古神话原本是天地自行开辟,后来变成了盘古开天辟地。这两处我们要十分注意。

学界关于盘古神话有一系列的争论,我们把争论来梳理一下,争论主要讨论盘古神话到底是外来的,还是本土的?基本有三个说法:第一个外来说,第二个本土说,第三个综合说。

我们先说外来说——外来说及其证据。外来说这一类又分为几个子类,有印度说、巴比伦说、波斯说、北欧说、北美说、美洲说、澳洲说、环太平洋文化因子说等。说法很多,但是影响最大的是印度说,其次是巴比伦说。这些假说的依据,一个是语言学的原理,就是音转;还有一个是传播学的一元论。这个说法的基本观念是说,盘古神话是伴随文化传播的,最初起源于巴比伦,然后由印度传入中国。这些说法里面比较有代表性的,一个是日本的高木敏雄。他在1904年出了一本书《比较神话学》,里面就把神话区分为两类:一个叫尸化型,尸体化生万物,发生人类;还有一个叫卵生型,鸡蛋生成万物,这就是天地开辟型。他认为盘古神话和古代印度《梨俱吠陀》原人布尔夏牺牲献祭,尸体化生宇宙万物神话,以及《摩奴法典》梵天金蛋创世神话非常类似,所以他就提出了盘古外来说。还有一个著名代表就是中国的神话学家何新,他写了一本书《诸神的起源》,它的核心的论据概括为四点:印度的大梵神本音“Brahma”,可译作盘古,简称即“盘”,他说,在古汉语里面的盘、梵、古、摩都是音近相通的,这就是我们讲的文字学、音韵学,这是第一点;第二点,他说,梵神与盘神均是自鸡蛋中出生,都是卵生;第三点,“梵”的鸡蛋与“盘”的鸡蛋形都剖分两半,分别变成了天与地;第四点,“梵”的创造过程共历360劫波,计36万年,而盘古造天地则经历了36000年,他认为这两个数字是相关的,这就是何新的论证方式。叶舒宪提出了葫芦剖判型创世神话。他认为,像阴阳二分,天地二分跟葫芦的神话相关。这就是所谓的印度说。印度说再追踪一步就是巴比伦说。巴比伦有一部文献《恩努马-埃利希》,它的创世神Bau,后来转化为印度的梵天Brahma,然后到中国就是盘、盘古。他们创造了宇宙(Atman)。叶舒宪还强调了就是巴比伦的一个文献,叫《吉尔伽美什》,有类似的一些神话元素。以上就是盘古外来说及其证据,这个证据也得到了一些反驳,反驳的理由是方法论有问题。不能把两个神话系统平行对待,不能说这个神话系统元素在那个神话系统元素中有类似的结构,那个神话系统早于这个神话系统,就推出这个神话系统元素源自那个神话系统。因为没有把这个传播过程搞清楚,这样说就有问题。如果说中国的盘古神话来自于印度,就必须证明,最早在徐整记载盘古神话的三国时期,印度的文献或者民间传说已经传到了中原地带,但是并不能够证明那个时候就传播过来了,这就是外来说不靠谱的地方。

第二个说法称为本土说——盘古本土说及其证据。本土说这一类也有很多子类,有中原说、南方(华南)说、西北说等。中原说,又分为一些子类,比如说源于伏羲女娲、土地神(社神)、烛阴或烛龙等说法。南方说又分为吴越(百越)说、俚僚说、壮族说、苗蛮(苗族)说、瑶族说或盘瓠说。我们也不能一一介绍,我们把影响比较大的稍微说一下。

首先就是苗瑶说。苗瑶说的根据,一个是中国历史典籍的相关记载;另一个是语言学的原理,还是音转;还有就是中国瑶苗等民族现存关于盘古神话大量文化遗俗,就是民族学、民俗学的证据。这个观点就认定盘古神话起源于中国瑶苗等民族。它认为盘古是盘瓠的音转,盘瓠实际上是狗王,狗做了什么事情,然后国王把公主许嫁给他了,最后他变身为人。盘瓠还有一个意思,他是瑶族苗族的老祖公,然后再转化为盘王,就成了苗族、瑶族古代的一个王。但是盘瓠、盘王是不是就等于我们这个盘古?仅仅从音转的角度来讲,你可以这么说,但是这两个神格所做的事是完全不相关的:第一个盘古是开天辟地化身万物,再生人类的创世始祖,它属于创世神;第二个盘瓠或者盘王是瑶族的图腾崇拜和祖先崇拜,所以这两个盘瓠根本不相关。还有需要提到的,就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湖北神农架发现民间流传的长篇史诗《黑暗传》,其中创世部分的主角是盘古。所以有人认为,好像这里也能证明盘古神话的一个起源。但是仔细阅读《黑暗传》,它诞生时间应该是比较晚的。为什么?他企图揉合三教,揉合三教这件事情就证明它的问世不会很早,最起码是在佛教传播到了中国以后,因为它里面提到了如来,提到了老聃,这就说明它试图揉合三教。

苗瑶说后面就是壮侗(壮族、侗族)说。壮侗说的依据,一是中国历史的相关记载,一是中国南方壮侗民族的现存关于盘古神话的大量文化遗俗。主要的说法就是,盘古神话起源于中国南方壮侗民族居住地区尤其是广西来宾地区,传播路线是由南向北,南方的盘古神话是源,北方的盘古神话是流,这些都可以概括在更广义的南方说内,这个我们就省略了。

但是我想说明的是,如果盘古神话是外来的创世神话或者说是少数民族的创世神话,那就不能够填补华夏创世神话的空白。这倒不是说,对于外来创世神话、少数民族创世神话重视不够,而是说,从中华文明来看,它不具有源头的意义。我们刚才讲过,中国的创世纪主要是指,作为汉族前身华夏民族的创世纪几乎很难找到,但是如果我们要把眼光放开,视野拓广,中国许多少数民族有这个创世纪,我们华夏族没有留下一部史诗,但是许多少数民族留下了史诗,最有名的像藏族的《格萨尔》、蒙古族的《江格尔》和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三大英雄史诗,还有像壮族的《布洛陀》、布依族的《造万物》、瑶族的《密洛陀》、毛南族的《创世歌》、侗族的《族源歌》等。

以上我们主要讲了外来说和本土说中的苗瑶说和壮侗说,最后我们回归到最能够证明盘古神话和中华文明前身华夏文明有内在关联的中原说。盘古神话不仅来自于本土,而且来自于中原地区,主要根据,一个是中国历史典籍的相关记载,再一个就是中原地区现存关于盘古神话的大量文化遗俗。这个说法的核心就是认为,盘古神话起源于中原尤其是河南桐柏地区。这个说法有一些证据,一个就是人们发现《六韬·大明》这一篇文献,但也没有完整地遗传下来,大家知道,秦始皇焚书坑儒,秦火把先秦时期许多文献都毁灭了,《六韬》没有完整流传下来,春秋时期《路史·前纪一》引用了《六韬·大明》的内容。这里面它有一段召公和文王的对话,其中提到了盘古:“召公对文王曰:……盘古之宗不可动也,动者必凶。”这就说明了盘古的名号起码春秋之前就有了,甚至西周就有了,说明它是原生的。但是也遭到了一些反驳,有人认为《六韬》是伪书,但是有人说那也未必是伪书,因为在1972年的山东临沂银雀山西汉墓和1973年河北定县汉墓里面,还发掘出了《六韬》的残篇断简,证明《六韬》不是伪书。但是很有意思的是,发掘出的残篇断简里找不到这段话,它是不是别人窜入的呢?这里面也只能悬置,为什么呢?因为是残篇断简,可能恰好就把这段话给丢掉了,这就成了一个悬案。所以我们目前说,因为徐整的《三五历纪》是目前能够确认的最早完整的文献记载的盘古神话,三国之前有没有盘古神话?目前只能够悬疑,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没有。

还有两段。在北宋黄休复《益州学馆记》里面也提到了盘古。他叙述了当时益州太守的石室壁上有一副图画,上面就有上古的盘古,而且盘古和李老(李老可能指老子吧)等神以及历代帝王之像,还有仲尼七十二弟子,三皇以来名臣之像悬挂在一起。因为跟他在一起的这些神或者帝王都是名份极高的,而且盘古还列入首位,所以这个盘古极有可能就是创世的盘古,而不是其他的盘古。在南宋楼钥的《秘涧大全文集》有一篇《汉文翁讲室画像》的题跋,又提到了这件事情:“盖自盘古氏以下至仲尼七十二弟子百一十三人”。这幅画像没有流传下来,但是关于这幅画像的文字记载流传下来了。这样的话,我们能不能把盘古这个名号再往前推?这里是北宋和南宋的记载,这两个记录能不能推得很远很难说。以上就是中原说几个比较有力的材料,但这些材料都是可以质疑的。

盘古神话对中华文明传承的影响,我们还是应该整体来看,从接受学、传播学来看。一个不利的证据就在于,三国以前没有确实的文献资料,而且许多地方明明涉及到开辟、创世问题,比如像屈原,偏偏没有提到盘古,这就是人们质疑盘古神话是否为本土神话,是否为中原神话的原因。如果想论证,也是有一些材料的支持,但是这些支持材料,根据我们刚才所介绍的,还不够充分,所以这些问题还是有待进一步研究的。

以上我们介绍了盘古外来说和盘古本土说,还有盘古综合说。综合说认为,外来的因素也有,本土的因素也有,这就是和了一把稀泥,认为盘古神话是这么综合的:中国宇宙卵元素、特殊的宇宙圣数模式、身化万物的创世情节和生命宇宙观,这是本土的;加上印度原人创世神话和梵天金蛋创世神话,这是外来的,就综合成为盘古神话,这个说法虽然比较全面,但实际上没有多大的意义和价值。

我们来分析盘古神话的内容。关于盘古神话的内容,我们还是应该从一些最早的材料来分析。有一位学者叫做吴晓东,他否定盘古神话是一个开辟天地的神话,他认为这是人们的一个误解、误读,盘古开天辟地是不成立的,盘古是成立的,但是盘古神话是在叙述三皇起源。因为最早的记载说,盘古后来有三皇,但这个说法也不一定靠谱,有人说这话就是后来窜入的。因为从文献记录来讲,三皇早就有,从逻辑来看,盘古开天辟地神话应该要早于三皇。可是,再从中国历史材料记载来看,时间上盘古是后于三皇,所以后来有三皇,应该是后人窜入的。但是我们已经说过,我个人认为,解读盘古神话,还是应该否定盘古开天辟地的说法,因为在盘古神话中,天地自行开辟,这是一个明确的定位。不管盘古神话是外来的也好,是本土的也罢,盘古神话阐述的都是天地自行开辟。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盘古神话讲的“宇宙之卵”“垂死化身”“因风所感”。有位学者叫陈建宪,我觉得他解读得比较到位,他认为这一切反映的是人祭巫术。而且还有一个材料能说明问题,这个文献来源《文选·思都赋》注引《淮南子》。据说,在《荀子》《吕氏春秋》《淮南子》《说苑》等都有这样类似的记载,说商汤王曾经干了一件事情,“剪发及爪,自洁,居柴上,将自焚以祭天。火将燃,即降大雨”,可以解读为上天被成汤感动了。这个故事特别类似于《三国演义》里,曹操为了严整军纪,颁布一道法令,兵马不能践踏庄稼,结果他自己践踏了,然后怎么办呢?他就割发代首,商汤王做了一件类似的事情,像曹操一样,在那里惺惺作态,但这件事情反映商朝有一种祭祀的习俗,以至于有时候不仅是拿人祭祀,而且要拿王祭祀,别人都不能够替代,以至于商汤王被迫要拿自己祭祀,所以有这样一个传统。由此来解释,像盘古神话,一方面从精神上,而不是从文化传播路径来讲,它有可能是印度外来的,因为从文化传播路径来讲,外来说也不一定站得住脚,但是从精神上来讲,盘古神话和印度原人神话确实存在一种内在的关联。但是如果把它当成一个本土神话,这里面我们可以提供一个假说,但这个假说还没有得到证明,盘古神话如果是本土神话,应该吻合殷商文化精神,正因为殷商文化精神被两周文化精神给否决了,经过了商周之际的文化变革以后,所以盘古神话是否就失落了,后来又重新发掘加以改造?这个路径只能把它当做一个假说提出来。

最后要提到的就是,盘古神话不是盘古开天辟地,而是天地自行开辟,这就非常类似于现代科学所说的宇宙大爆炸学说。宇宙由某个原始原子组成,突然爆炸,宇宙膨胀。这说明盘古神话的创造者对宇宙起源的认识,确实还是有一些独到之处的或者也可以说有些先见之明,后来的那些修改,反而降低了盘古神话所透露出的智慧,就是人们对于世界起源的理解。特别我感觉,让盘古拿一个凿子,拿一个斧子来开天辟地,好像是劳动创造世界,但实际上宇宙世界是自行开辟的,这个说法远比盘古开天辟地要高明得多。这是我们解读的盘古神话。

十二、伏羲女娲是中国的创世神吗?

我们再解读两个创世神话:一个是女娲神话,一个是伏羲神话。我们需要提出的问题是:伏羲,女娲是中国的创世神吗?盘古是不是中国的神?这是一个疑问,但是盘古是创世神,没有什么疑问。而伏羲女娲是中国的神,没有疑问,但是伏羲女娲是不是中国的创世神?就有疑问。比较而言,女娲是创世神,问题不大,但是如果说伏羲是创世神,问题很大。

我们分开说,首先说女娲。女娲造人、补天这两件事情属于创世神话,这应该没有多大疑问,因为这两件事情就属于创世神话元素。我们寻找一下最初的记载,关于女娲造人神话,最早大概在东汉应劭的《风俗通》中有记载,但这本书也没有流传下来,北宋李昉等《太平御览》里面引用了这段话:“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天地开辟以后没有人,即使是盘古开辟天地,天地自行开辟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女娲抟黄土作人(开始就用黄土,这好像跟制陶有很大的关系)。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縆泥中,举以为人(这个活太累了,太忙了,就拿着绳子在泥土中,绳子鞭甩来造人,这样就快速得多,简单得多。由这两种造人方式还分别出贫富贵贱),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縆人也(前一种造人方式造出了富贵者,后一种方式造出了贫贱凡庸者),这就是关于女娲造人说。

第二个是女娲补天说,这个记载来自于西汉刘安等《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背方州,抱圆天;和春阳夏,杀秋约冬,枕方寝绳;阴阳之所壅沈不通者,窍理之;逆气戾物、伤民厚积者,绝止之。……名声被后世,光晖重万物。……”最后两句专门歌颂女娲,这就是女娲补天神话。女娲补天神话在时间上是有争议的。西晋张华写的《博物志》记载了浩劫如何形成:“共工与颛顼争帝,怒触不周山。”这前面我们多次提到,有的说不是与颛顼争帝,而是与祝融争帝。

女娲神话关于它的起源也有争论,但基本上都认为是本土说,关于女娲神话的外来说罕见。但是本土说有争论,主要有北方说和南方说。

关于女娲神话的解读,我们简单梳理。我们从女娲造人神话很容易就发现,它企图论证人世间不平等,这点跟印度神话原人创世说类似,原人用口创造婆罗门,用臂创造刹帝利,用腿创造吠舍,用脚创造首陀罗,结构上是类似的,都是在论证人世间不平等有它的合法性和正当性,但是不平等程度应该弱于印度神话的种姓制度。

第二点,我们需要说明的是女娲造人说、补天说。因为女娲是女性身份,观音菩萨虽然性别是女性,但它的性别有转性,观音菩萨一开始是男性,后来转成女性。女娲好像一直都是女性。女娲这个神话是否反映了唯物史观的社会发展史——原始社会起初是母系社会?现在女权主义者当然支持这个说法。母系社会,然后到父系社会。从某个意义上来讲,可以这么说,因为人类一开始由于婚姻制度,没有实行一夫一妻制之前,所有的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因为母亲和子女的关系,生育就能够证明,但是父亲和子女的关系,如果没有一种婚姻制度的保障,——一夫一妻制或者不管是什么婚姻制度,必须是一夫,——几乎不能得到保障,即使是一夫还有可能被戴绿帽子,但是最起码从道德上和法律上可以得到一定的保障。所以,一开始是母系社会,这点应该是大家可以确认的。但是母系社会是否等于母权制度呢?这两者之间不能够划等号,我们讲父系社会可以等于父权制度,这两者可以划等号,男性确实建立了对于女性的性别压迫制度,这是由于当时的自然和社会状况——男女两性首先在体力上体能上有差别,以及在生产劳动中的作用,确实存在父权制度,但是是否此前存在过母权制度呢?现在有许多学者是怀疑的,根本不存在女性对于男性的性别压迫制度。所以女娲神话如果能够体现出母系社会的话,也不能够表明母权制度。中国神话中提出女娲还是非常独特的。女娲在中国神谱里面——假如中国有个神谱,应该放在什么位置,也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从创世功能来看,女娲的位置就不应该靠后,而应该提前,起码从逻辑上来讲,开天劈地之后就应该造人,人都没有造出来,还有什么三皇五帝?所以女娲女神从逻辑上和时间上来讲,应该早于三皇五帝。

还有一些说法就进一步考证,女娲神话反映了彩陶文明、龟灵崇拜、燎祭等。比如说“炼五色石”,可能跟制陶的文明有关系;比如“断鳌足”“杀黑龙”,这可能跟龟灵崇拜、龟甲占卜有关;比如“集芦灰以止淫水”,据说跟一种祭祀方式有关系,这都是一些关于女娲神话的解读。

三大神话(创世神话),最后我们要讲到的就是伏羲神话。伏羲神话能不能作为创世神话来看待?一般人认为好像不太能,因为伏羲的功绩好像跟创世没有什么关系,伏羲的功绩当然很多,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像创制八卦,定阴阳,兴婚姻嫁娶之礼制,开渔猎畜牧,造书结绳记事,都跟伏羲有关。但这一切好像是在开创我们中国华夏的文明,这个大家都不否认,他是我们文明的始祖,大家都不否认,但是他是不是一个创世神?这个说的人不多,但不是说没有。

首先解释一下“伏羲”,“伏”字应该怎么解释?有的人考证,“伏”“包”“溥”“丕”都是大的意思,“伏”就是伟大的意思,“羲”好像跟“羲和”,也就是太阳神有关系。“伏羲”就是伟大的太阳神,有这么一个说法。关于伏羲作为创世神,我个人认为,当然这也是一个假说,主要跟他画卦有关。伏羲创制八卦,造书,应该是一个意思,以前是结绳记事,伏羲造书契,仓颉创造文字跟伏羲创造八卦也是相通的。南宋陆游《读易》有一句诗能说明我想讲的意思:“无端凿破乾坤秘,祸始羲皇一画时”,后人概括为“一画开天”。一画开天是什么意思?伏羲用一个连续线代表阳,用一个间断线代表阴,但伏羲一画为什么开天呢?以下几种解读供大家参考。

首先我们要对创世有一个重新的理解,问题不在于创造世界,而在于解释世界。《易传·系辞传下》说,“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有人说,阴阳这两条线,象征男女性器官,有人说象征日月天地,这就是“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按照中国的创世观念,我们应该做出一个正确的理解,中国的创世纪应该这样解读:首先,盘古神话说明中国人意识到天地自行开辟,而不是任何一个神开辟的,不是任何一个上帝开辟的,中国人早就意识到,不仅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从来没有造世主,天地是自行开辟的,但是从人的角度,创世的意义就是怎么把这个世界变成我们可以理解的世界,使得这个世界能够进入到我们理解的范畴,就是从伏羲开始的,这就是“一画开天”的意义所在,所以我觉得伏羲神话是真正的中国原汁原味的创世神话。只是由于我们长期对于创世神话的理解有局限,所以我们没有充分意识到伏羲神话具有创世意义。这个创世意义不在于创造一个现实世界,而在于将这个现实世界纳入到人的一个可理解的意识范围。伏羲神话的创世意义接续了我们前面讲到的商周之际一场人文化、理性化的变革。

伏羲神话还可以这么解读,“太初有画”“太初有数”,就是图像创造世界,数字创造世界这样一种图像化和数字化的创世路径。伏羲创世神话我们还可以看出它的巨大影响力,所以我们可以确认,在三大创世神话里面,最为不可忽视的、最为主流的就是伏羲神话。伏羲画卦,到文王演易,到孔子学易。《周易》甚至被称为“五经之首”,这就是中国图像化和数字化的创世纪。

这一点我想补充说明一下,有一个学者最近写了一本书,他特别强调文王演易。伏羲画卦之后,他认为文王演易是中国上古时期(远古时期)的一场宗教革命,这个宗教革命跟我们前面讲的商周之际的文化革命,我觉得应该是一个大致的意思。他主要的意思就是说,文王的功绩在于把伏羲的先天八卦转换为后天八卦,这是邵雍的一个说法。还有个类似相关的说法,可能是司马迁的说法,认为文王的功绩在于把八卦变成六十四卦。后天八卦和先天八卦最根本的区别在于什么呢?就在于它加进了人道的成分,这里能够反映出商周之际文化的变革。因为商朝文化的核心的特色就是神道,没有人道,甚至可以说是非人道,反人道。但是到了两周,强调的就是人道。我们从《周易》可以看出来,这里面的人道成分是不可忽视的。天道和人道,如果说天道更多地表现的是一种定数的话,那么人道就是一个变数。所以,只是把《周易》看作是算命、一种迷信,那就回到了更早的解读方式,命更多是定数。但是实际上,从《易经》和《易传》的解读方式,我们可以看出来,《周易》强调的是人这个变数。文王演易之后,人道的成分突出了。当然他还讲了,宗教改革还有别的方面,类似于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一样,人和上帝、基督之间可以直接沟通,无需通过教会系统,那么在中国,据说文王也做了变革,每个人不需要通过贞人占卜问卦,你自己就可以占卜问卦,而且成本也降低了,过去用的是龟甲,后来用的是蓍草,龟甲成本是很高的,大概只有贵族才能用得起,而蓍草成本很低,普通百姓就能用得起,所以他说的宗教改革是这个意思。

这里面宗教改革最核心的就是人道精神。《尚书·周书·泰誓》记载,周武王在讨伐商纣王的时候,他说出了这样一些观念,而这些观念充分体现出周朝的人道精神,应该是从文王那里来的。比如“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人是万物之灵”,这句话很了不起,因为西方类似的思想,恐怕到了文艺复兴才有,可是在中国早就有了。“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还有大家比较熟知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商朝认为,我讨好了这个地、这个天、这个神,我的统治就稳固了,我无需关注人民;可是周朝意识到了,天道是通过人道表现出来的。“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根本理由就在于“惟人万物之灵”。《易传》有这样一些观念,比如说“《易》之为书也,广大奚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强调“三才”,“人道”居中。“《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变数就在于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人才能成为变数,这就是《周易》的核心精神,这种精神在商朝是绝对不可能存在的,只有到了周朝才有可能彰显出来,就是一种人道精神。

我们也可以意识到,比如说三皇,“天皇、地皇、人皇”这个说法为什么和“天皇、地皇、泰皇”不一样?我们可以这么假设,为什么李斯跟秦始皇说的是“天皇、帝皇、泰皇”?因为秦朝是反人道的,非人道的,他不会把三皇中最珍贵的理解为人皇,所以泰皇和人皇这两个说法在精神上应该是相对的。人皇这个说法更符合周朝的精神,泰皇这个说法可能更符合商朝的精神。这是关于伏羲神话的解释。

在解释完女娲神话和伏羲神话之后,我们再来解释一下伏羲和女娲的关系。伏羲、女娲的关系,他们原本是各自分离的,然后才合二为一。从单性异体到两性合体,从时间上,逻辑上来讲都是这样。汉代有一幅砖画,画的是一组三位一体的神。其中一边是伏羲,应该是右手边,伏羲的头顶是乌鸦和太阳,手持规。左边是女娲,女娲头顶是兔和月亮。乌鸦对着太阳,兔对着月亮,我们讲月亮里面有玉兔,就这么来的,女娲手持矩。伏羲持规,女娲持矩,给人类立规矩,也就是说,人类社会秩序的开创者、立法者。但是中间有个黄帝,说明黄帝的地位比他们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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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个汉代砖画,是这样来排列的——虎、玉兔,中间是西王母,西王母在汉代的地位也是很高的。虎应该对应的就是上述砖画的乌鸦和太阳,玉兔对应的是兔和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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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伏羲和女娲后来就结合在一起了。伏羲和女娲的关系并非一开始就结合在一起的,一开始是分离的,后来才结合在一起。

从伏羲女娲的关系,我们可以作这样的解读:首先可以确认,伏羲女娲是中国古老阴阳观念的人格化身。阴阳观念如果说它们分别有一个人格神的话,那么就是女娲和伏羲。而这个阴阳观念是非常重要的,是中国式的图像化、数字化的创世纪——《周易》的基本原初观念、核心观念。《周易》有这样一句话:“一阴一阳之谓道”,对“道”的解释跟老子对“道”的解释有所不同。“生生之谓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极数知来之谓占,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还有这样一句话:“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八卦来自四象,四象来自两仪,两仪来自太极。这是一种哲学观念,但是这个哲学观念也是有神话作为原本的,其中两仪一定是指阴阳,所以为什么说伏羲女娲神话具有原初意义,道理就在这里。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我认为也是很重要的,伏羲和女娲——男神和女神,这里面就涉及到中国人古老的对待男女关系的基本态度。西方人的现代观念是男女平等,可不可以说中国人的古老观念就是男尊女卑?男尊女卑确实是中国历史上长期占统治地位的观念,但是中国人的两性观念实际上有一个更为古老的观念,就是阴阳互补。后来以伏羲女娲神话作为原本的太极图,就表现阴阳互补的观念。阴极生阳,阳极生阴,阴静阳动,——互补观念,我个人认为,比平等观念可能更为科学,更为先进。因为所谓的男女平等,你说怎么平等?过去有一句话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就是说男人能做的,女人也能做,实际上这种观点后来就受到批判了,女性主义者认为这种女权主义观念是应该受到批判的。这里面仍然暗含着一种男权主义的元素,因为你是以男性作为标准来衡量女性的,这样女性在以男性为标准的情况下,她就丧失了自身。事实上不可能是这样,怎么叫做男人能做到的,女人也一样能做到呢?反过来说也不是这样。你不能说女人能做到的,男人也一定能做到。女人能生孩子,男人能生吗?所以所谓的平等实际上是不成立的,但是互补是成立的。因为阴和阳之间,男和女之间是相互依存的,而且可以相互转化。这也可以从科学上得到验证,因为所谓的纯男、纯女也是不存在的,从激素的角度来讲,男性有雌激素,女性有雄激素等等。阴阳互补观念,我个人认为是比西方现代男女平等观念更高级的一种观念,是值得我们去深思,去反思的一种观点。

还有我们经常讲的一句话:“中华民族是炎黄子孙”,这个说法流传已久,也有一定道理。炎黄子孙的观念恐怕来自于司马迁的《史记》,因为司马迁的《史记》以《五帝本纪》开篇。黄帝在阪泉之战中战胜了炎帝,在涿鹿之战中战胜了蚩尤,黄帝一统天下,炎黄氏族联盟就成为华夏族的始祖,所以我们自称为炎黄子孙。但是这个说法,我有一个疑惑,因为炎帝和黄帝都是男性,炎黄子孙这个说法只上溯到了五帝时代。如果我们进一步上溯到三皇时代,进一步去考虑,从文化上来讲,我们应该确认中华民族应该是羲娲子孙,这两个说法可以互补。因为炎黄子孙更多是从我们民族起源的角度来讲的,羲娲子孙更多的是从文化文明的传承角度来讲。这个我刚才已经说明了,比如说阴阳观念等等。三皇五帝也可以做出一个区分,三皇更多的是创世这个含义,五帝更多的是开族的含义,所以羲娲如果放在三皇,黄帝放在五帝的话,他们是具有不同的意义的。

最后要说明的就是伏羲女娲合体以后产生的阴阳观念,一直到八卦,一直到《周易》,这些观念和现代科学也有一些暗合之处,比如莱布尼茨注意到了中国的《周易》,从中获得启发,发明了二进制。如果没有二进制算法,计算机、人工智能、机器人都不可能。还有一些人发现了羲娲神话,特别是太极图和基因的双螺旋结构也是暗合的,当然这不能说明我们古人已经有了一些科学观念,因为思维模式是不同的。但是能够说明我们古人的神话思维是非常先进的,是和我们现代科学有些暗合之处的。

以上我讲的思路就是中国三大创世神话:一、盘古神话;二、女娲神话;三、伏羲神话。然后讲到女娲和伏羲的关系,女娲神话和伏羲神话后来融合一体产生了中国古老的阴阳观念,一直到《周易》。而《周易》可以把它解读为中国图像化和数字化的创世纪。最后我们要说明一下,这盘古、伏羲、女娲中国三大创世神话之间也有从分源到合流的关系。这个问题讲完,整个中国的创世纪就算是讲完了。

有一种说法,比如大作家茅盾直接就把盘古和伏羲画了等号,他认为盘古就是伏羲。这倒是解决了一个问题,盘古神话为什么不是外来神话,为什么就是本土神话?把盘古解读为伏羲,那就一劳永逸地解决了问题。但是我还是比较反对的,因为在两个神之间,根据音转,就轻而易举地把两个神合并成为一个神,这样等于消解了中国神话的复杂性,丰富性。还有一个学者陈建宪,他提出了盘古创世神话的两个母题——太极图和宇宙卵是相通的,垂死化身和天人合一也是相通的,这样也可以把几个神话融为一体。这是一个比较简单的做法,就是把几个神话直接划等号,但我认为不应该是这样的。

应该首先看到这三个神话是分源的,是经过了一个漫长的时段最后才合流的。有这样一种说法:伏羲神话是源于黄河上游地区,女娲神话源于北方,盘古神话源于华南珠江流域。而且神话之间的要素都是不同的,伏羲神话涉及创制八卦、定阴阳、兴婚姻嫁娶之礼制,开渔猎畜牧之先,造书结绳记事;女娲有补天,抟土造人;盘古是开天辟地,化身万物,兄妹结婚。所以起源地是三个,创世民族也是不同的,内容也是不同的。但是后来就合流了,盘古神话北传,人们就把盘古神话的内容移植或者融入了伏羲或者女娲神话之中,形成了次生形态,并且与原初内容相矛盾的神话,这个矛盾表现在什么地方?最主要就是出现了一个悖论,女娲既然是抟土造人,后来她为什么要跟伏羲(据说他俩原来是兄妹)结婚生育?也就是说人本来是制造出来的,后来为什么又生殖?这就出现了制造与生殖的悖论。这就说明,在改造的过程中出现了不能自洽的一种叙事方式。还有关于伏羲和女娲的关系,他们是不是兄妹?一开始不是兄妹,兄妹关系是后人窜入的情节。最后还有一点需要注意,盘古本来就是一个人,后来变成了盘古兄妹,然后又出现了伏羲女娲也是兄妹。这样一来就把盘古和伏羲女娲这三个神话完全勾连起来了,以至于有人就认为盘古就是伏羲,那盘古的妹妹就是女娲,这就变成了一锅粥。

我想总结一下,从这样的梳理中可以发现,中国三大创世神话是这么一个关系,整体来说有两个说法,仅供大家参考:一个说法,盘古神话和羲娲神话相比,从来源的角度来讲,可能盘古神话有更多的外来元素,伏羲女娲神话更多的是本土元素,几乎没有什么外来因素,在盘古神话中,有本土说和外来说的争论,在伏羲女娲神话中就没有这个争论,无非就是北方和南方的争论;还有一个说法,只是作为一个假说提出来,盘古神话契合的是殷商精神,伏羲女娲神话彰显的是两周精神。这样看来,盘古神话如果作为本土神话,应该是更早出现,羲娲神话稍后出现。但是由于周朝的精神最后超越了商朝的精神,所以伏羲女娲神话就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主脉,而盘古神话就变得比较模糊,只是后来通过各种元素、各种渠道,占了上风,尤其在构造中国的创世纪中,人们首先想到的不是伏羲女娲,而是盘古。但是根据我们的解读,在构造中国创世纪的时候,我们不仅要关注女娲神话,更为根本和重要的应该是伏羲神话,而伏羲神话需要我们改变对于创世神话的理解。

这就是我讲的《中国的创世纪》。谢谢大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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