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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歌(短篇小说)

 储氏藏书 2021-11-25

周家兵

1

仲夏的暴雨来去匆匆,马路上的积水打着漩儿钻进地下,街道上的断枝残叶被风卷着任性地翻滚。易站老板娘小张清理了店前树叶,把摇摇车挪到门外。夏志远从的士上下来,拐进景华新村。小张正在摆放摇摇车,左右打量,试图把它放回雨前的位置。易站门前硬纸壳上写着“有套房、单房、日租房出租”。

电话那头是个小伙,广东腔普通话,说,你打“138”那个电话。

夏志远说,没人接。

电话那头“喔”了一声,说,可能她不方便,您稍等。

夏志远心里一热,在南方几乎没人用“您”,就是“你”都说得理直气壮、财大气粗。

小张带夏志远上楼看了房间,价格很“美丽”。夏志远当场决定租住。小张开心地说,今后就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了,有快递,可帮你代发代收。

小张说话温柔。

玻璃门外阵风一吹,热浪从门缝里挤进来,店里冷气流动加快。夏志远后背的汗就干了,身上隐约能闻到一股味道。都说T恤穿得时间长了,出汗后容易有臭味。还真是,这身衣服至少买了有七八年了,亡妻给买的。

你先住进来。小张接了个电话,随后用手机拍了夏志远的身份证和半身照,说是微信发给老板娘。

房东不是个小伙吗?夏志远有些警觉,二房东的信誉度往往会打折扣。

小张温和地说,那是她儿子。你先用我这张门禁卡,晚上她儿子会把你的卡送过来。你的卡启用,我这张卡授权就失效。住这里安全,二十四小时高清监控。

一房一厅,桌椅板凳齐备,还有管道煤气。阳台一侧是厨房,连着洗手间,中间有左右推拉玻璃门,洗手间凹进卧房,把卧房的墙面做平,装修成衣柜和一个转角陈列架。内外都显得方正,一点空间也不浪费,利用率高,又显得精巧。卧室也开有一扇去洗手间的隐形门,不用绕到阳台。从卧室或阳台均可进入厨房,打水、洗菜,都很方便。这种设计把空间利用得非常巧妙,看来房东很懂行。

夏志远从行李箱拿出衣物,一样样摆放好,舒舒服服洗了个温水澡,换了身睡衣,打开电脑,准备帮技术部门处理图纸资料。这时候,门被嘭嘭嘭敲响。

门口站着房东的儿子和小张。

见面的瞬间,房东的儿子稍微愣了几秒。夏志远心里微起波澜,刚安顿下来,可不要有什么变卦,这也是自己坚持要见到房东的原因。

易站老板娘温柔地介绍,房东,文总!

夏志远说,文总好,下午我们通过电话。心里想,眼前这个小伙就是电话里称呼自己用“您”的人。

核实了身份,签完租赁合同,文总说,这房是我妈在收租。夏志远当面扫码支付,姓名显示为苏大妈。

苏姗大妈?夏志远面带笑意,温和地问。文总微微笑了笑。小张抢先说,姗姗阿姨,比苏姗大妈还好看,更有气质。

文总扫一眼桌上的电脑屏,是产品设计模型图,礼貌地问,夏先生是搞技术研发的?

夏志远微笑着说,老了,改做行政管理工作,业余时间帮技术部的小伙子们看看图。

小张接过话说,文总也是搞技术的,可厉害了。

文总道,我哪敢跟夏先生比,前辈啊!

小张快人快语地恭维道,我看你们长得有几分像,搞技术的人都长得这么有才吗?

每月的房租,夏志远按时通过二维码支付给房东。只要租客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房东也不干涉,各自保持空间。

夏志远早出晚归,上班下班,偶尔碰到小张打扫楼道,打声招呼。

2

在监控后台,李姗姗第一眼看到夏志远,心就被占满。监控后台连着手机,随时可以看到出租屋内的情况。

那天,李姗姗跟跳广场舞的姐妹们去河源旅游,到农场采茶,吃乡下土鸡,看万绿湖风景。自老头子文凯南走后,她隔三差五就离开深圳,到外面走走。晚上,在湖边旅馆,看手机里小张发过来租客夏先生的信息,心中波澜起伏。她把夏志远的半身照放大,在手机屏幕上一点点移动,盯着他的眉眼看。窗外漆黑一团,轻柔的风吹进静谧的房间,撩起她的头发,在额前不停地飘荡。她移步到窗前沙发上坐下,那段往事,在脑海里电影般快闪。接下来的旅行,她一个人待在旅游大巴车上的时候居多,直到摇摇晃晃回到深圳龙华幸福城的家。

客厅电视机好长时间都没开过。手机看起来方便,但电视屏幕大,清晰度高,视觉效果好。上个月,大孙子来家里玩,把手机连上电视玩游戏,轰轰隆隆吵死人,他却玩得越来越兴奋。他爸开车过来接他回去,他还恋恋不舍,说,奶奶,下个星期天,我做完作业再来陪你。送大孙子下楼,在电梯里,她低头无意间看到大孙子的小脑袋,浓密的头发又黑又粗。

李姗姗找到物业管理处的工程师,把家里的电视连上手机,买的是高清连接线。星期天,孙子要过来玩游戏。她主动跟上门服务的工程师说,总不能告诉人家,我要用高清电视大屏幕看房客夏先生的一举一动吧。

文凯南走后,李姗姗慢慢地进行自我调整。她不想活成影视剧里那种粗俗的“收租婆”,想活回自己年轻时的样子。除了清明节和老文的忌日,剩下的所有时间都属于自己,要活得精彩。取网名苏姗大妈,就是告诉自己,要向她学习,乐观、开心。嫁给老文三十多年,生儿育女,争名奪利,不知不觉被烟火熏成了电影里那种令人厌恶的“收租婆”。五年前,老文去了极乐世界,李姗姗才一点点找回自己想要的那种状态。上天有情,缘分未尽,她在找回自己想要的生活时,意外邂逅了曾经的那个他。

当屏幕上出现夏志远的身影时,李姗姗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她切换了个镜头,看他的正脸。和他之间点点滴滴的过往,化作波涛,汹涌地冲击着她的胸腔,疼痛,却也幸福。李姗姗一旦空闲下来,就会不由自主地打开监控后台,连上电视,看景华新村A819栋出租屋的视频回放。早上七点十分,他出门,经过三楼过道,步行到一楼,右拐,消失在监控视野里;晚上,他回来很不准时,通常六点半左右出现在士多店门口,左转进来,上楼。有时夜里十一二点才回,看起来有些疲惫,上楼时步履蹒跚。她心疼他,正是岁月不饶人的年纪,他今年应该有五十六岁了,她记得他大自己两岁。他习惯过农历生日,九月二十一。

偶尔,他不回租房。她暗自担忧,他会去哪里?

晚上下雨,李姗姗迷迷瞪瞪起床,去阳台。夜风清凉,凭栏独想,他阳台上的衣服收了没有?家里门窗有没有关好?她心里有只小兔,控制不住地蹦跳。她想去他的租房看看。

天公作美,大雨狂风,这对她而言,是天赐良缘。易站小张发来信息,夏志远被公司临时安排出差几天,跟她说,家里的门窗记得出门时都关好了,但有点拿不准,要是方便,请她帮忙进屋检查一下,以免房里进了雨水。

姗姗阿姨,你后台给我门禁卡授权,我进去帮他看看。

李姗姗迅速起身,来不及穿雨衣雨靴,着长裙,拿起门卡,在电脑上刷了一下授权,乘电梯下楼,直达负一楼停车场,然后开车直奔景华新村。

电闪雷鸣,马路上雨水肆意奔涌,别克轿车像是漂流的皮划艇。她有些后悔,老文走后,她把他所有的遗物都处理掉了,包括那台开了还不到三年的霸道越野车。它底盘高、轮子大,比这台小汽车涉水通过性好。

手机在副驾驶位上,屏幕闪烁,有来电。李姗姗有些手忙脚乱,建设路上红绿灯多,路面上的积水汪洋成河。她心里紧张,双手紧握方向盘,完全顾不上响个不停的手机。

终于移到路口,等红灯时,李姗姗终于抄起手机。是小张,准备接时,对方却挂了。回拨,占线。她猜肯定是又打给儿子文珈轩了。小张做事快,幸好说话温柔,要不然不了解她的人,肯定会被她的热情和主动给吓着。李姗姗赶紧拨打小店座机。电话里传来小张的声音,你妈妈打过来了,我就不打扰你了,再见!果然是在跟文珈轩通电话。

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李姗姗不想这事过早地被他们知道。

景华新村是老旧城中村,前几年才合围起来,曾尝试实行小区化管理,奈何规划受限,配套设施落后,没有地下停车场。李姗姗在拥挤的地面好不容易停好车,才发现出门时太匆忙,连把雨伞都没带。

她用随身的女士坤包挡在头上,遮住脸庞,蹚着水,碎步小跑着赶到易站门口。

小张惊讶地叫道,下这么大雨,哪要您亲自跑一趟?边说边从货架上拿条新毛巾,帮姗姗阿姨擦身上的雨水。

在附近餐厅跟姐妹们喝茶,顺便过来看看。李姗姗掩饰着心中的“撞鹿”。

小张在前面带路,上到二楼拐弯处,李姗姗扶着枣红色木栏杆停了下来,轻轻喘气。小张机灵地转过身说,我们慢点走。

我自己去就行了,下雨天,又是晚上,你看好一楼进出口,一定要刷门禁卡。李姗姗叮嘱道。

小张乖巧地一笑,折身回去,说,有事叫我,姗姗阿姨慢点,地上滑。

进到房间,李姗姗轻轻合上门,呆呆地站着,眼眶有些湿润。她走到桌边,坐在椅子上。桌面上一尘不染,白色的电源排插用美纹胶固定着,书、笔、文具整齐地排列在桌上。多么熟悉的场景,他还保持着以前的好习惯。李姗姗伸出手,把眼前的物件挨个轻抚了一遍,心中的柔情犹如海浪般轻轻冲刷着沙滩。

打开滑动塑钢门,李姗姗来到阳台。除了晾晒的衣服,这里没有杂物。洗手间和厨房的门窗都关得严实,里面干净整洁,一点异味都没有。靠窗的绿萝,叶片翠绿,长势葳蕤。她取下挂在墙上的顶衣杆,帮他把阳台上晾晒的衣服收了进来。拉开衣柜门,她再一次愣住了,衬衣、T恤、裤子、西装、领带都分类挂着;拉开抽屉,袜子、内裤、睡衣,分区分格,叠得整整齐齐,放得平平整整。整个房间,没一件多余的物品,简洁、干净。

李姗姗终于没能克制住自己,眼泪唰唰流淌了下来。她脑海里浮现出一句话:“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三十多年前的深圳南泰电子厂,一天晚上,作为跟单文员,李姗姗去男工宿舍找人回车间加班赶货。晚饭后,男工们通常聚在宿舍打扑克,赌三公、跑得快……很多花式玩法。他们习惯在宿舍打赤膊,让站在走廊上的李姗姗有些难为情。夏志远的宿舍也有一群男工扎堆在打扑克,吵嚷声此起彼伏。夏志远刚扫完地,正拿着扫把,端着垃圾铲,从宿舍出来去倒垃圾,在走廊恰巧碰到满脸羞红的李姗姗,问她,要不要我帮你叫人?李姗姗求之不得,说,快帮我多叫一些人去车间。夏志远冲宿舍里喊,快去加班,有钱赚。里面打着赤膊的男工们探出头,看到走廊上的李姗姗,都不好意思地快步跑回自己的宿舍,套上工衣,纷纷去车间加班。

李姗姗看到铁架子床上挂的牌子:“今天我值日”,问夏志远,那是你的床铺?

闲着没事帮他们扫一下,最里面那张床才是我的。夏志远用手一指,那张床上很干净,床里的几本书码得整整齐齐。床帘干净得就像是新的,用一根蓝色绳子朝两边钩着,像挂起的窗帘。床铺下面有三双鞋子,洗得很干净,摆得很整齐。

技术员跟他们住一起吗?李姗姗有些好奇地问。

这边四人间是技术员住,那边男工住八人间。夏志远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头发似乎昨晚下班才去理过,黑亮,清爽。

李姗姗想,他应该也是刚洗完澡。晚上不加班,工友们通常会洗澡后换身自己的衣服,在宿舍里玩扑克,或出门逛街,或约会男女朋友。夏志远上身穿奶白色T恤,显得阳光而干净。对这类男孩,女孩们不一定喜欢,但通常不会讨厌,何况,他还帮自己到宿舍叫人回车间加班,不然明天没货送给客户,怎么跟上级交代?

听你们主管说,下午缺物料,这么快就到了?夏志远问。

是啊!你要不要一起去加班?反正,加班有钱。李姗姗边下楼边问夏志遠,要不,我跟主管说一声,生产线上肯定会有不良品,少不了需要技术员在现场维修嘛。

夏志远站在楼梯转角处,咧开嘴冲她笑。他说,我回宿舍换身工作服,跟你去车间。

看着夏志远转身上楼的背影,李姗姗瞬间被击中,怦然心动。

她爱上了他。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还是那个爱干净的夏志远。

3

夏志远出差回到深圳。飞机着陆,转摆渡车的时候,他打开手机,收到了师傅接机的位置信息,还有几个被标记为广告推销的未接来电。微信上有几个添加好友的邀请,网名都很有诗意:岁月静好、爱水难收、等你在不眠之夜、有你便是晴天……图像都是貌美肤白尖下巴的美女;另外还有几个取名琴琴、慧慧、娇娇、静秋、琳琳……都是些让男性产生美好幻想和莫名冲动的名字,夏志远直接删除了这些邀请。中间苏姗大妈两次申请添加好友,第二次备注:我是房东。

添加成功后,夏志远把她设置为“不让对方看我”。房东和租客之间,没必要相互了解那么多,尤其是在以流动人口多而著称的深圳。

一大早,夏志远收到苏姗大妈转发来的一篇文章。文章来自“峥嵘岁月”公众号,是篇半年前的旧文,主要内容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深圳南泰电子厂的几张图片,配有简洁文字。十多年前,这家工厂搬迁到东南亚了。

夏志远忙着洗漱、剃胡须、赶地铁去上班,没有多想。可能是房东发错了。这个年纪,转发时一不小心点到了上下挨着的联系人上,能理解。

一个星期后的周五,刚下班,夏志远正在排队准备上地铁四号线,房东发过来的一张图,半黑白半彩色的,应该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的老照片,嘴唇和衣服的局部涂上了红色。三男四女,其中一个男的看上去好面熟,细看,竟然是自己。其他几人印象模糊,但前排左一那个姑娘,高挑的个子、稍微偏黑的肤色、笑脸上有个浅浅酒窝的女孩,是多年前的同事李姗姗。

苏姗大妈是她?夏志远似被电到。

拥挤的地铁上人挨人,冷气在头顶盘旋,身边的乘客都在低头看手机。夏志远把手机锁屏,放进裤子口袋,努力抑制着怦怦的心跳。

从龙华站下来,夏志远去宝银坊甜品店要了份姜撞奶。年纪大了,晚餐简单,量少。冷饮不敢碰,胃寒。喝点热奶暖身。

服务员过来,把青花瓷碗放在桌上,手持银色茶壶朝碗里冲入八分热的奶,再用碟子盖上。漂亮的女服务员微笑着说,老板,要等五分钟,等它凝固成豆腐花一样,再用勺子舀着吃,不要搅动。

在等撞奶凝固的时间里,夏志远小心翼翼地回复房东,姗姗?

甜品店的冷气越聚越多,越积越浓,夏志远感觉有点凉。一整天在办公室审图纸、改技术方案,从现在又到了甜品店,在空调房待得时间太久了。

匆忙喝完撞奶,夏志远步行到和平路,又穿过人民北路,再拐进景华新村,回出租房冲了热水澡,换身纯棉运动服,套上船袜,穿上波鞋。太阳已没入高楼大厦的间隙中,热气也没有了刚才的嚣张。他从中环路进入公园路,龙华公园是锻炼的好地方。夏志远很享受快走慢跑的感觉,能让人冷静思考问题。好多技术方案和一些奇思妙想,都是在这个过程中冒出来的。不过今天,他有些心不在焉。如果房东真是李姗姗,接下来该怎么相处?如果不是,那样回复房东会不会有些轻佻?

回到出租房,夏志远把当天工程师们输出的技术资料审核完,已是晚上十点。他关闭电脑和手机移动数据,躺在床上看书。此时,手机滴滴响起,显示房东来电。租房那天,夏志远把“138”的手机号保存为“房东”,把另一个手机号存为“房东儿子文总”。

犹豫了三十多秒,夏志远决定接电话。对面没声,似乎在积攒勇气。凭直觉,夏志远轻声唤道,姗姗!话筒那边传来了压抑的抽泣声。

明天周六,你请我喝早茶吧。终于,电话里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夏志远想,明天上午公司的会议要不要参加。

如果不方便,你什么时候有空再请我也行。李姗姗温柔地给他台阶。

明天上午,公司例会。夏志远还是说出了实情,刚才之所以犹豫不决,是觉得实话有时听起来更像假话,拙劣得没一点技术含量。

那我们中午一起吃飯吧。李姗姗坚持,要是三十年前,她就直接飞奔过来了,拖夏志远一起去吃宵夜。

第二天中午,李姗姗把车开到约定的地下停车场。夏志远散会后,径直坐电梯到负二楼,根据车牌号找到了那辆金色别克车。李姗姗从驾驶位出来,黑底枣红色白碎花长裙,略微卷曲的披肩发,红梅发卡把两边头发拢到后脑勺夹起,略施了淡妆,显得优雅大方。

老夏,李姗姗洒脱地笑着说,好多年没见啊!

突然面对三十多年未见面的李姗姗,夏志远有些无所适从,站在车旁,冲着她微笑。

李姗姗打破尴尬,说,你开车吧。边说边绕到车另一边,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位。

想去哪里吃饭?夏志远手扶方向盘,转过脸,看着李姗姗问。

随你便。李姗姗说。

夏志远想尽量避开可能遇见的熟人,便征求道,我们去空气好的坪山区,选个农庄,如何?

李姗姗开心地说,坪山规划成区了,高铁也开通了,这几年发展得不错,环境也很好。你真会安排。

别克车开起来很顺手,夏志远感觉就像开自家的车。不过这三四年很少开车了,妻子生病以来,他四处求医,变卖了自家的别克轿车,还卖了罗湖的一套商品房,可终究还是没能留住妻子。肺癌晚期。至今,耳畔的任何一声咳嗽,都能令他警觉地想起妻子病入膏肓时,那没日没夜阵阵锥心的咳嗽声。

过坪山石井,车朝着惠阳方向开,导航提示前面左转,车进入了一条弯曲的狭窄乡间小路。

老夏,你慢点,我给你看路。

前面下个路口左转,立马再右转。

那个木板上写大雁湖农庄。你走过了,倒回去,倒回去……

夏志远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妻子没生病之前。那时候每次开车出门找地方,妻子总在旁边指手画脚,唠叨个没完。有时候男人走错路,纯属因为女人搅和。

农庄院落挺大,菜园也不小,有黄瓜、茄子、豆角、生菜、茼蒿,还有芫荽和荆芥;最里面还养着鸡、鸭、鹅和猪仔。一间小包房,木质的,南边开了一扇窗,窗外就是菜园。丝瓜花爬上架,大黄的花朵开得正艳,在微风中绽放。李姗姗走过去把窗户关上。菜上齐了,服务员说,老板有事请按桌上的铃。说完,知趣地退出去,掩上包间门。

两瓶冰镇啤酒摆在桌上,打开了一瓶,瓶口正悄无声息地朝外冒着冷气。

4

为了避免李姗姗误会,夏志远主动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在龙华租房。

这几年家里变故大,妻子被确诊为肺癌,为了让妻子多活几年,他把与人合伙开的公司的技术股份全部转让出去套现了,又卖了房卖了车。

那几年,我带着她,去广州、北京、上海、呼和浩特,四处寻医问药,还是回天乏术。她走时,孙子才半岁,这一晃,都上幼儿园了。夏志远抿口酒,接着说,南山有套小三房,儿子一家三口住。再过三四个月,儿媳妇要生二胎了,亲家母过来帮忙,家里就住得很拥挤。妻子走后,我就想一个人搬出去住,孩子们不同意,担心我的精神状态。后来,我应聘到东莞清溪一家科技公司做行政经理,精气神慢慢好多了。公司总裁发现我对技术研发懂行,把我调去技术研发部,管理项目。技术部门在深圳福田大厦办公,所以,我经常要深圳福田和东莞清溪两边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在这两地中间的龙华租套房子,两边都能兼顾到,周末去儿子家也不远。

李姗姗感慨道,当年我们俩吵架,我说要嫁给房东老文,就是气气你,没想到你当了真,匆忙回老家娶了老婆,还把她带到工厂来一起生活。

每月交租的日子一到,房东文凯南会挨家挨户上门催收,站在门口,会顺便调戏年轻漂亮的“厂妹”几句。租他房子的多是恋人或小两口,成双成对,大家都习惯了老文没有恶意的玩笑。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房东文凯南,是个头发稀少长相一般的本地佬,那时候,好多在工厂流水线上的“厂妹”,都挖空心思都想嫁给他们。有深圳户口,有一栋楼房,自己住一层,剩下的租出去,每月收房租数钱数到手抽筋。不用辛辛苦苦上班加班,被主管横挑鼻子竖挑眼。高挑的李姗姗没想到,自己能从众多“厂妹”中胜出,在夏志远结婚以后,半推半就,仓促地嫁给了房东文凯南。

女儿文珈丽不爱读书,喜欢做生意,职高毕业三年就出嫁了。

哥哥珈轩争气,华南理工硕士毕业,也是搞技术研发,跟你一样。说到这里,李姗姗稍微停顿了一下,盯着夏志远。

夏志远礼节性地迎合道,孩子们都有出息,挺好。

五年前,七十多岁的老文哮喘发作,一口气没上来,咽气在送医的急救车上。老文走后,我把财产均分了,儿女各半,只留了一套龙华幸福城的小三房,一个人过清净,不带孙子,也不麻烦子女。住在华侨城的儿子儿媳说,老妈没有收入,也没有事情做,龙华景华新村分在他们名下的那栋楼,就交给我来收租打理。幸福城距离景华新村不远,也方便。易站士多店的小张,离婚后带个孩子不容易,我就把一楼楼梯口边上那间,免费给她住,让她顺带帮我管理那栋楼。

李姗姗红着眼圈说,我们又都回到了单身。上天有意,让我们又相遇在一起,你找到了中意的租房,也无意间找回了我。真是造化弄人。我们就好好珍惜下半辈子在一起的时光吧。

5

夏志远再次见到文珈轩,是在幸福城小区李姗姗家里。菜端上了桌:小炒黄牛肉、清蒸财鱼片、卤汁花生猪蹄、莲子炒百合、酸辣莲藕尖。李姗姗斟上红酒,一人一杯,面对面坐着。这时门铃响了,她起身去开门,儿子站在门口。

李姗姗装出惊喜的样子,把儿子拉进屋,快,一起喝一杯,尝尝“妈妈的味道”。

夏志远起身,面带微笑,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突然造访的文总。

叫夏叔叔!妈妈的好朋友。李姗姗开朗大方地介绍道。

夏志远伸出手,文珈轩毕恭毕敬地捧握住,夏叔叔好!

文珈轩的礼貌,让夏志远对他一直都有好感。李姗姗经常提到他,好像比自己的儿子才大两三个月。

三个人围在一起吃饭,文珈轩倒酒、醒酒、斟酒,给妈妈夹菜,给夏叔叔敬酒,分寸感特别好。夏志远心里不由赞叹,真是个好小伙,姗姗真幸福。他打心眼里替她高兴。

一瓶法国波尔红酒喝完,菜也吃光了。李姗姗站起身,脸上漾着红霞,抑制不住喜悦地说,珈轩,我收拾下饭桌和厨房,马上就过来。你去茶台烧水泡茶,陪你夏叔叔喝壶茶再走,记得提前叫代驾。

如意紫砂壶,陈年普洱茶。味淡,回甘。

酒后的夏志远脸有些微红,话更少了。他依旧保持着微笑,温和内敛,干净清爽,精气神看起来比同龄人要好很多。

文珈轩还记得,跟这位夏叔叔签租赁合同时,对这个搞技术的前辈印象不错。不过,老妈这么快跟他走到一起,他还是多少有些惊讶。主要是担心老妈上当被骗,如果两情相悦,也不是坏事,毕竟,在知冷知热方面,子女永远赶不上老伴。仔细想来,老妈很有远见的,父亲刚走,她就对父亲的遗产做了公平处理,为今天找到自己的新生活排除了障礙。老妈一个干练的女强人,在遇到夏叔叔后,终于变得温柔了。看得出来,在夏叔叔面前,老妈越来越像个“女人”。他心里唯一不太踏实的是,女房东看上男房客,似乎是肥皂剧里才有的剧情,泡沫破灭,受伤的可能是母亲。

一壶茶喝完,夜已渐深,文珈轩准备离开。李姗姗让儿子坐到夏志远旁边,说,我给你们俩拍个合影照。弄得两个大男人有些不好意思。

儿子!听老妈的没错。李姗姗说。

文珈轩走到夏志远身后站定,双手放在夏志远的椅背上。李姗姗拿出手机,拍完后说,坐到夏叔叔旁边,再照一张。

第二天晚上,夏志远收到李姗姗发过来的几张照片,是昨晚他跟文珈轩在茶台旁的合影。其中有一张放大照,满屏只有他们俩的头像:发际线、额头、眉眼、鼻子和嘴巴,以及脸形,都很清晰。很明显,李姗姗在将他们进行对比。发完图片,李姗姗又发过来一串省略号,后面跟着一个“拥抱”的手势。

6

夏志远决定到距离东莞更近的深圳观澜鳌湖新村另找出租房。

搬家那天,他把钥匙交给易站老板娘小张,拜托道,我要出一个长差。

在的士车上,夏志远给李姗姗发了最后一条微信:“照顾好自己,真的对不起。”然后,他删除了“房东”和“房东儿子文总”的联系方式。想了想,把易站小张也拉黑了。

深圳的秋天跟夏天没什么区别。一阵风、一个炸雷,雨就来了。

车内响起一个烟嗓男子的歌声:“没有谁能说清你的遭遇,那就把故事写成歌曲,送给不值一提的过去,送给将来更好的自己,坦然去面对风风雨雨……”

师傅,这是什么歌?

《青春如你》,年轻的司机看一眼夏志远,歉意地调小音量。

把声音开大些吧。夏志远说。

雨水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车窗玻璃,外面风雨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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