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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实力诗人诗库 | 胡弦

 置身于宁静 2021-11-25

“中国实力诗人诗库”旨在展示中国当代实力诗人的群体肖像,每期推出一位诗人的近百首诗作,按时间排序,完整展现诗人的创作轨迹及各阶段成果,以飨读者。间有风格转型、写作突破之迹象,亦可窥见其诗学发生,供方家研究。

本期展示为胡弦的诗

更多作品可以点击以下诗人

胡弦1966年生,现居南京。写作诗歌、散文,出版诗集《阵雨》(2011)、《沙漏》(2016)、《空楼梯》(2017),散文集《菜蔬小语》(2009)、《永远无法返乡的人》(2016)等。曾获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称号(2009)、闻一多诗歌奖(2011 )、徐志摩诗歌奖(2012)、《十月》年度诗歌奖(2012)、柔刚诗歌奖(2014)、《诗刊》年度诗歌奖(2014)、中国诗歌排行榜2014-2015年度奖(2015)、腾讯书院文学奖(2016)、花地文学榜年度诗人奖(2017)等。

杏子

杏子是一个人的名字,

只要轻轻地念一念,

心中的树叶就哗哗作响。

杏子也是一个人的眼睛,

看见它时,

就知道已被它看了很久,

就知道,

春天来过,蝴蝶来过,

雨水和露珠都已经来过。

风吹着五月,那么多的人,

就要戴上金黄的草帽。

此时,杏子的眼睛愈加妩媚,

此时倚着树干,千万不可睡去,

杏子成熟,

往往等不到做完一个好梦。

一个错过了五月的人,

一个在爱情中有些懵懂的少年,

睁开眼来,

枝头上已经空空如也。

用整整一生怀念杏子,

我胸中珍藏一枚坚硬的杏核。

旧书摊

风吹日晒,什么在改变?

笔记、家谱、语录,过了时的

配方和地图。

大道理蒙着灰尘,

发霉的故事一直不为人知。

泛黄的书页像时间的暗影,

那么多事件在其中沉沦。

那么多文字,渐渐解散内心的结构,

趋于模糊。

总有一天,黄的要发黑,恢复

时间的本色。

恩仇将在那中间消失,

动荡不息的心,

将在那里获得安宁。

但今天,阳光很好,

旧书摊弥散出淡淡纸香。

阳光在每个封面上停留,

被自己制造的光芒迷醉。

但它并不打算拯救什么,

——它加剧着纸张的黄和脆。

让我惊讶的是一阵风,将书页掀起,

文字和插图都动起来,

插图中的人,好像从睡眠中

突然被惊醒,

要趁着风从书页里走出来。

——但这是徒劳的,

看书摊的老人拿起一粒石子,

轻轻压在封面上。

多么从容!当他回到躺椅上,一切

又都恢复了平静。

水龙头

弯腰的时候,不留神,

被它碰到了额头。

很疼。我直起身来,望着

这块铸铁,觉得有些异样。

它坚硬,低垂,悬于半空,

一个虚空的空间,无声环绕

弯曲、倔强的弧。

仿佛是突然出现的,

——这一次,它送来的不是水,

而是它本身。

更衣记

旧衣服的寂寞,

来自不再被身体认同的尺度。

一条条纤维如同虚构的回声,

停滞在遗忘深处。

在镜子里,我们不谈命运;

在酒吧,那个穿着线条衫的胖子

像在斑马线里陷入挣扎的货车。

长久以来,折磨一件衣服

我们给它灰尘、汗、精液、血渍、补丁;

折磨一个人,我们给他道德、刀子、悔过自新。

而贯穿我们一生的,是剪刀的歌声。

它的歌开始得早,结束得迟。

当脱下的衣服挂到架子上,里面

一个瘪下去的空间,迅速

虚脱于自己的空无中。

记一个冬天

屋瓦上压着厚厚的雪,母亲

坐在门内纳鞋底。

麻雀偶尔来院子里觅食,又匆忙飞去。

那是些阳光很好的日子,风从高高的云天外吹过来,带着

槭树的苦涩气息。

那也是一个平静的冬天,父亲一直在做家具。

院墙上的枯藤长长的,仿佛可以长过人的一生。

时日缓慢,雪水嘀嗒,辛酸之物悄悄融化。

我在刘集镇教书,放寒假,闲逛,写诗。

年关将至。过罢年,小妹将出嫁,而在重庆打工的弟弟

还没有回来。母亲

常常走到门楼下朝村口张望。

煤矸石路上,偶有从徐州开来的班车。每当烟尘散尽

田野上的雪,似乎更白,也比原来更加寂静。

如果多站一会儿,远处,祖父母的坟便依稀可见,

——他们去世多年,当时,已很少被提及。

玻璃心

出于对现在的尊重,它在

打定主意的某个地方,为光线

装上关节,并就此使虚像

从实体中析出……

技巧仍然是重要的。当事物被界定,已是新的位置。

原来的还在那里并与现在同在,但有了可见与不可见之分。所以

“现在才是一切,而凝视不是。”

确乎如此:所谓意义的源泉

在于某个可供遵循的角度;

“一如万物的位移,来自我们内心偶尔的呢喃。”

交织

她谈到某人,谈到

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活力。

她闭着眼。他忙碌。声音

从没关好的窗子进来:琴声、刹车声、风声……

生活交织在声音里,樱花

颤动在自身麻醉剂般的香气里。

街边,有个电工抱着电线杆,像在交媾。

经过处理的电流被送往远方的

电影院。那里,忽明忽暗,荧幕上

虚构的命运正在变成现实。

庐山恋

曾有个人说:“不识庐山真面目……”

意思是:美之令人绝望,在于

我们仅仅拥有美的线索;

另一个人说:“疑似银河落九天……”

意思是:存在是盲目的,真实之物

须靠幻象来喂养;

而我最喜欢第三个人的话:“庐山

是迷人的女性!”不怎么讲理,但却是

真正的庐山恋:一个小人物,随口

就给伟大的事物下了定义。

他说这话时,许多年代的人正在上山,

有人举手向白云致敬,有人

昏头昏脑,为山峰和甲虫的亮光吃惊。

关于庐山,我记得还曾有个人说:

“暮色苍茫看劲松。”

他在白天的会议上面色冷峻,唯此暮色

能把他变回一个情种,看书,喝茶,

为爱人的照片写写诗,很得意地说:

“无限风光在险峰。”

金箔记

金箔躺在纸上,比纸还薄,

像被小心捧着的液体。

平静的箔面,轻吹一口气,

顷刻波翻浪涌,仿佛早已崩溃、破碎,

又被忍住,并藏好的东西。

锤子击打,据说须超过一万次,

让人拿不准,置换是在哪个时刻完成。

这是五月,金箔已形成。同时形成的

还有权杖、佛头、王的脸……

长久的击打,并不曾使金子开口说话,

只是打出了更多的光。

——它们在手指和额头闪烁,

没有阴影,无法被信仰吮吸。

蝴蝶标本

——敏感的触须;

——玻璃下的飞行。

如此悠长的

瞬间:仿佛刚刚开始的软甲、磷……

翅膀上的花纹,从未修改的预感。

内脏,更深的阴影。

——飞吧,

在比海水和落日还要孤独的南国。

你背部的宁静,

正把现在变成未来。

胡弦在扬州

清明

昨夜,有人在楼下点火,

天亮时经过那里,看见

地上有个淡淡的粉笔圈。

昨夜,有人在此哭过,

粉笔圈,像个临时搭建的违章建筑。

只是不知道

有没有赶路的人,在此暂住

从火里取出冰冷的银两。

昨夜的火舌舔着黑夜,

使我想起乡下舐犊的老牛,

火舌舔着黑夜,

反方向的爱,舔着隐身在黑暗里的人。

但连慰籍也会被忘记,

连灰烬也被吹散了,

连我们也会从这街道上消失,

连这些房子也会消失。

只留下哭泣,

只留下淡淡的粉笔圈,

只留下晨光,

像蛮横的火车

从街道上轰隆隆驶过。

老屋

要把多少小蟋蟀打造成钉子,才能修好那些旧门窗?

“砰”,北风紧,木匠叹息。

小莲穿着红袄从隔壁来,说:传义哥,我迷眼了,你给我吹吹。

我扭过头来,看见祖母在忙碌,墙上

又出现了新的裂纹。

小莲,那年我们七岁,你多像一个新娘子。

我吹出了你的泪水,和掉在你眼里的微小的疼。

那年,苦李子花开成了雪,祖父喘得厉害,西墙下

他的棺木,刚刚刷上第二遍漆。

两个人的死

一个叫建设,那年六岁,死于

胆道蛔虫病。我记得他抱着肚子,

俊俏的小脸因痛苦而扭曲,背

死死抵在绑着疙针的小杨树上。

他的父母都是哑巴,除了贫穷,

没有钱、药,甚至连语言也没有。

另一个叫王美娟,死于十三年前,

二十八岁,因为宅基地、丈夫酗酒……外遇……

她喝下半瓶农药,在大队卫生室

折腾了大半夜。没救活。

两个人的死,相距

二十年,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带走了

一部分病,让这个世界上的苦难

不至于过分拥挤。

他们都是我的小学同学,同龄,同班。

但在阴世,他们的年龄却相距悬殊。

如今我想起这些,因为

我正走过这片墓地。他们的坟包

相距不远,串个门,

也许用不到三分钟。在另一个世界,

哦,假如真的有另一个世界,

我愿他们相逢。

——死过的人,不会再有第二次死亡,

我愿他们辨认,并且拥有

在人间从未得到过的幸福;

或者,一个是儿子,另一个

做他善良的母亲。

一棵树如果看见了什么,

它的身体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它总是站在事件之外。

一棵树对任何事物

都不会感到奇怪。

当它意识到要成为见证,

就长出了新的枝杈。

一棵树你已经看见它,

你却未必真的看见了它。

它不陪我们生,

也不陪我们死;

在它的内心,

有另外的事物在飞奔。

最后一排

——也许我会谦逊地后退。

无所事事是安静,

摇晃也是安静。

也许我会一退再退,离你们

越来越远。

弯曲的手指能抓住什么?

穷人的幸福,人间的大事,

都自有安排。

是的,也许我会来到这最后一排,

不发言,不表态,

对这世上的一切

不必了然于心。

左手

右手有力。

左手有年久失修的安宁。

总是右手相握,在我们中间

打一个死结;或者

像个有力的扳道工。当生活

这列火车从右侧呼啸而过。左手,

在左侧有了另外的主张。

右手前伸,

左手还滞留在记忆中。

“某些间隙,世界就像消失了……”

无所事事时,右手

会不经意间握住左手,

像握着一件纪念品。

花园

你知道当我坐在这条长凳上时

许多年代已过去了,

许多人许多事,有的消失,有的

已被写进了书里。

当我坐在这条长凳上,

当不知名的鸟儿鸣叫,

当不识字的南风一次次经过,我意识到为此

写一首诗的确是多余的。

地上,斑驳的树影和从前一样,

除了那向每阵风倾斜的新枝。

无数被混淆的岁月,沙沙响。

一座花园,正是那失而复得的花园。

年轻的时辰

楼上有个小孩子在弹钢琴,

反复弹一支简单的曲子。

——部分已熟练,部分尚生疏。

我听着,感觉此刻的生活,

类似这琴声变调后的产物。

我的母亲和伯母在隔壁闲话,

谈论着琐事,和她们敬仰的神。

河水从窗外流过,

那神秘、我不熟悉的控制力,

知道她们内心的秘密。

墙上挂着祖母发黄的照片,

白皙的手,搭在椅子黝黑的扶手上。

她年轻而安详,像在倾听,

也许她能听见,这琴声深处

某种会反复出现的奇迹。

爱是佯装在画其它事物,

把空白的地方叫做雪。

恨是谈论爱那样谈到恨,谈到

疲惫被理解成沉默,

天地都静了,只剩下雪飞。

无所谓爱与恨是堆雪人,

是把一个不相干的人领来尘世,

并倾听

它内心的雪崩。

琥珀里的昆虫

它懂得了观察,以其之后的岁月。

当初的慌乱、恐惧,一种慢慢凝固的东西吸走了它们,

甚至吸走了它的死,使它看上去栩栩如生。

“你几乎是活的”,它对自己说,“除了

不能动,不能一点点老去,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它奇怪自己仍有新的想法,并谨慎地

把这些想法放在心底以免被吸走因为

它身体周围那绝对的平静不能

存放任何想法。

光把它的影子投到外面的世界如同投放某种欲望。

它的复眼知道无数欲望比如

总有一把梯子被放到它不能动的脚爪下。

那梯子明亮、几乎不可见,缓缓移动并把这

漫长的静止理解为一个瞬间。

蚂蚁

蚂蚁并不惊慌,只是匆忙。

当它匆匆前行,没人知道它想要什么,尤其是

当它拖动一块比它的身体

大出许多倍的食物时,你会觉察到

贪婪里,某种辛酸而顽固的东西。

有时成群结队的蚂蚁会形成

一条黑色小溪,纤细脚爪

拖动光阴细碎的阴影;而无数

沿着触须消逝的瞬间,是变形的苦楚,如同

它建在墙根的巢穴,同样隐秘,

不被注意,让我拿不准

是什么,正通过那里向黑暗中流去。

雨水洇坏过天花板,巢穴一直安然无恙。

风雨之夜,我读报、倾听,没有蚂蚁的消息。我知道,

我们都爱着自己的沉默,就像爱惜自己的家

那简陋的入口。有次买家具,我把床

拆成几段,好让它从房门安然通过。另一次

是拆迁,础石被撬掉了,我忽然想到蚁穴,但,

所有的蚂蚁都已无影无踪。

偶尔,有刺疼从皮肤上传来,我的手

拍过去,一只小蚂蚁已化作灰尘……

——我几乎不再懂得悲伤,但我知道什么是

蚂蚁的忧虑;所以,

看见细小的枯枝,我会想到庙宇中宏大的梁柱。

另外一些情景稍有不同,比如

一只落单的蚂蚁爬上我的餐桌,仿佛在急行中猛然

意识到了什么,停住,于是有了一瞬间的静止。

在那耐人寻味的时刻,世界上

最细小的光线从我们中间穿过:它把

圆鼓鼓的小肚子,

柔软地,搁在我们共同的生活上。

胡弦在莫干山

树下来过恋人,坐过

陷入回忆的老者。

没人的时候,树冠孤悬,

树干,像遗忘在某个事件中的柱子。

有次做梦,我梦见它的根,

像一群苦修者——他们

在黑暗中呆得太久了,

对我梦中的光亮感兴趣。

——不可能每棵树都是圣贤,我知道

有些树会死于狂笑,另一些

会死于内心的自责声。所以,

有的树选择秘密地活着,把自己

同另外的事物锁在一起;

有的,则在自己的落叶中行走,学会了

如何处理多余的激情。

夹在书里的一片树叶

愈来愈轻,侧身于错觉般的

黑暗中:它需要书页合拢,以便找到

故事被迫停下来的感觉。

书脊锋利,微妙的力

压入脉络,以此,它从心底把某些

隐秘的声音,运抵身体那线性、不规则的边缘。

“没有黑暗不知道的东西,包括

从内部省察的真实性。”

它愈来愈干燥,某种固执的快感在要求

被赋予形体(类似一个迷宫的衍生品)。

有时,黑暗太多,太放纵,像某人

难以概括的一生……

它并不担心,因为,浩大虽无止息,

唯一的漩涡却正在它心中。它把

细长的柄伸向身体之外

那巨大的空缺:它仍能

触及过去,并干预到早已置身事外的

呼啸和伤痛。“岁月并不平衡,你能为

那逝去的做点什么?”

许多东西在周围旋转:悬念、大笑、自认为

真理的某个讲述……

偶尔,受到相邻章节的牵带,一阵

气流拂过,但那已不是风,只是

某种寻求栖息的无名之物。

“要到很久以后,你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以及其中,所有光都难以

开启的秘密。”

有次某人翻书,光芒像一头刺目的

巨兽,突然探身进来,但

失控的激情不会再弄乱什么,借助

猎食者凶猛的嗅觉和喘息,它发现,

与黑暗相比,灼亮

是轻率、短暂的,属于

可以用安静来结束的幻象。

“适用于一生的,必然有悖于某个

偶然的事件……”当书页再次打开,黑暗

与光明再次猝然交汇,它仍是

突兀的,粗糙与光滑的两面仍可以

分别讲述……

——熟谙沉默的本质,像一座

纸质博物馆里最后的事,它依赖

所有失败的经验活下来,心中

残存的片段,在连缀生活的片面性,以及

某个存在、却始终无法被讲述的整体。

裂隙

从完整的事物,它开始,

让一颗没有准备的心,

突然有了此岸与彼岸。

于是,有人学习造桥,

有人学习造船……

一个未知的幽灵在掌控这一切,并为远航

培养出了出色的水手。直到

它彻底裂开,

互不相干的两半被一段

空白隔开。

看上去,各自完整;

看上去,裂隙仿佛已不在场。

镜子

镜子从不记忆,

什么都不能使它激动。

它用一生练习放弃,

笑面、华裳、怒目与鬼脸……

溺死者,会重新出现在镜子外面,

在握手或拒绝中

转过身来。

镜子,总是站在世界的另一侧,

不起伏,不掌控;

面对那么多悲欢离合,

不忠告,不参与。

当许多人远去,它独自留下,

一个深邃、寂静的空间,

等着接下来走向它的人。

影子

——沉默而平静。间或,

用猛烈的摇晃

表达不属于它的焦灼。

当你沉思,它谦逊地

陪着你沉思。

有时,则拉长又拉长,像你留在

生活中的把柄。

但从没有谁能抓住它。

当你起身,它也立即

从复杂的现场抽身离去。

随时变形,并用变形

保留一种很难被理解的真实。

追逐光对你的

每一种叙述;触摸世界以其

万物难以觉察的手,

不被注意,但从未离开,只是你

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偶尔,会用突然的站立在墙壁上

迎面出现,

吓你一跳。而当你朝它问询或吼叫,

它却认为:

有声音的事物都是荒谬的。

绳结

绳上有个结。绳子

就是在那里找到自己的。

一个死结。任你怎么用力也无法

把它从里面拉出来。

通常,绳子活在一根平滑的线上。

但它内心起了变化,一个结

突然变成身体陌生的部分,被缚住,

并于绷紧中一再被确认。

如同连自身

也不肯放过的仇恨,这用力

拉拽过的结已很难凭回忆解开。

——它认出了思虑无法捕捉的东西,

束紧它,不松开。

蝴蝶

颤抖的光线簇拥,蝴蝶

从一个深深的地方

浮向明亮的表面:

——一件古老、受罪的遗物,

穿过草丛、藤蔓、痉挛、

非理性……把折痕

一次次抛给空气,使其从茫然中

恢复思考的能力。

翅膀上,繁密的花纹在对抗

制造它的线条,有时

叠起身体,不动,像置身于一阵风

刚刚离去的时间中。

当它重新打开,里面是空的,

没有任何我们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次次重新

飞临的蝴蝶,仿佛

于回声外的虚无中获得过

另外的一生。

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

风在怎样经过。

当一个人远去,没有音讯,

只有风声。当一个人

从远方归来,

已变成一段难以把握的感情。

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

风在带走,还是在放下,

穿过某个事件时,它曾怎样

与那中间的火苗相遇。

它吹着岩石,推敲其沉默;

吹着水,吹着患有不孕症的平面。

有时,你以为一切都过去了,

但风在吹,过往的一切

又在风中重来。

有时没有风,寂静

像一种面向虚无的呼吸。

有时,风吹着吹着就散了,

带着根深蒂固的伤感。

有时大风过后,码头和船

像剩在世间之物。

但你仍然不知道,风

是个虚构的秘密,

还是某种无法探究的实体。

印刷术

有时是褪色的油漆,

让我看见斑驳的日子

和其中的幸福。

有时是变形的符号

让我同时在几条路上走着。

我经过殿堂,并知道它们是不存在的,

因为另一条路上有它的废墟。

有时我遇见漂浮的梦,

梦中的情人有孤独的肩膀。我不知道

那是离开了谁的胸膛的肩膀。

时间向未来倾倒而去,

但这不是人生失衡的原因。

我遇见烧焦翅膀的鸟,

像一群失眠者。

遇见印错了的字,笔划和结构

是陌生的几何学。

——它锁住的事物鲜为人知。

卵石

——依靠感觉生存。

它感觉流水,

感觉其急缓及从属的年代,

感觉那些被命名为命运的船

怎样从头顶一一驶过。

依靠感觉它滞留在

一条河不为人知的深处,

某种飞逝的力量

致力于创造又痴迷取消,并以此

取代了它对岁月的感受。

——几乎已是一生。它把

因反复折磨而失去的边际

抛给河水,任其漂流并在远方成为

一条河另外的脚步声。

老手表

淘汰了的老手表

非常安静,锈迹

和珐琅壳上黯淡的光,都在证明

曾经有过的荒芜。但只须

拧紧发条,它马上就欢快地

走起来,忘记了过去的所有停顿。

若再拨正指针,就完全

与现在同步了,而若

不作校准,它则会接上原来的时间

继续跑,证实的是一段

已抛在我们身后的旧时光。

——曾经的事

不可能因此再发生一次,但它

一圈一圈跑得认真,并藉由我输入的

一小点气力,把曾

寄托在某个遗落世界里的迷宫,拖进

我们现在的生活中。

2006年冬,胡弦在江南水乡古镇西塘

一次是在谷底,他仰起头,深蓝的液体

在高处晃动,某种遗弃的生活如同

海底的石兽,时间,借助它们在呼吸。

“在这样的地方站得久了,

会长出腮的。”他有了慌乱……

另一次是在山巅,几小块灯斑

像不明事物的胎记。他意识到,

所有的花瓣,都有扁平、不说话的身体。

——他在灯影里徘徊。有时,

走上黑暗中的楼梯,为了体验

严峻的切线边缘,某种激荡、

永远不可能被完成的旋律。

“光高于所有悬空的事物。”他发现,

恋人们接吻时,身体是半透明的。而且,

群山如果再亮些,真的会变成水母;但

沉浸在黑暗中,也有不可捉摸的愉悦。

群星灿烂。这已是隔世的

另一天,不必要再证明什么是永恒。一盏

熄灭的灯也是那留下的灯,疲倦光线

在最后一瞬抓住的东西,藏着

必须为之活下去的秘密。

鸟在叫

鸟在叫,在树丛中。

北风的喘息,已有人把它

从窗玻璃上擦去。

——多少声音追随,飞掠向

另外的空间……

返回的,只是莫名的混响,

稀薄,模糊,不再有用。

粗大的木梁横于屋顶,沉默,稳定。

漫长一日,

由无数一晃而过的瞬间构成。

石栏、水、书橱……

都是被声音处理过的事物。

——我还是离那只鸟儿最近,

正站在

它用叫声编织的阴影中。

讲古的人

讲古的人在炉火旁讲古,

椿树站在院子里,雪

落满了脖子。

到春天,椿树干枯,有人说,

那是偷听了太多的故事所致。

炉火通红,贯通了

故事中黑暗的关节,连刀子

也不再寒冷,进入人的心脏时,暖洋洋,

不像杀戮,倒像是在派送安乐。

少年们在雪中长大了,

春天,他们饮酒,嫖妓,进城打工,

最后,不知所踪。

要等上许多年,讲古的人才会说,

他的故事,一半来自师传,另一半

来自噩梦——每到冬天他就会

变成一个死者,唯有炉火

能把他重新拉回尘世。

“因为,人在世上的作为不过是

为了进入别人的梦。”他强调,

“那些杜撰的事,最后

都会有着落(我看到他眼里有一盆

炭火通红),比如你

现在活着,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死去过。

有个故事圈住你,你就

很难脱身。

但要把你讲没了,也容易。”

后主

他喜欢投壶,饮酒,填词,把美人

认作美狐。

“雪是最大的迷宫。”他喜欢旧句子中

别人不曾察觉的意义。

——河山不容讨论,但在诗中是个例外。

他喜欢指鹿为马——雪给他造出过一匹马。

“雪并不单调,因为白包含的

总是多于想象。”

雪继续下,雪底的雕栏像输掉的筹码。

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在说:

美哦,让人耽留的美,总是美如虚构!

北风

戏台上,祝英台不停地朝梁山伯说话。

日影迟迟。所有的爱都让人着急。

那是古老南国,午睡醒来,花冠生凉,

半生旁落于穿衣镜中。瓷瓶上的蓝,

已变成某种抽象的譬喻。

“有幸之事,是在曲终人散前化为蝴蝶……”

回声依稀,老式木桌上,手

是最后一个观众,

——带着人间不知晓的眷顾。

博物馆

不肯停下的呼吸,

无法终止的梦……

对于已经结束的一生,

这是否算得上另外的一生?

陶壶还能提起,

但缺少手;

编钟、磬,还能敲响,

但没有听众。

对于它们中的大多数,

这是个无法界定的地方。

带钩扣住空气,铜绿锁着镜面,

一只鼎里盛着的,

既非无限,亦非无。

只有个别器物,比如

这只面具,对一切都满意。

它认为:面,注定消失,

只有面具不朽。

当逝去的时间返回,

已化身为灯盏,

和带有漫长回忆的光。

没有光的时候,它们

分享同一种黑暗。

不可见似乎更顺理成章。

——灾难也许已过去了,

残缺者,要替不在场的事物

说出其意义。

一张床上,

爱情像经过处理的霉味;

云母屏风中,

闪出一群前世般的脸孔。

青铜钺

从不感知疼痛,并拒绝理解

自己意志以外的东西。

喜欢朝堂肃穆,对自己的

大笑和力量都有把握。

当它出行,喜欢

人群波浪般朝两侧分开。

喜欢空气的沸腾,并目睹无数人

从那里成为失踪者……

当它出现在博物馆里,

时间才真正过去了。

突然闪亮的灯,

照着它内心无边的空寂。

观楚舞记

一个男子如果有一套戏服,

就会有拯救历史的欲望。

而一个女孩儿如果有两只舞鞋,

就能出现在遥远的国度。

美是直觉,力量是幻觉。有人

在激舞中突然

凝身不动,想给

正塑造的精神一个形体。

有人扶稳鼓架:鼓槌对所有

加快的心跳都感兴趣。

旋转的风,以它携裹的眩晕为生。

——渐渐,我已分不清

谁是屈原,谁是刘邦、项羽,只是

更喜欢这些女孩儿:她们

近切又遥远,因没有名字

而身姿轻盈,

穿过朝代却不留下脚印。

仲夏

小孩子爱哭,也爱破涕为笑。

一个驼子,最高的是背脊。

有人把药渣倒在路口,

祈祷它被车轧,被践踏,病被带走。

乱石无言语,蝙蝠多盲目。

池塘快干时,绿如胆汁。

一夜暴雨,小狗丢了衣裳,大狗丢了忧伤,

疯丫头,长成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姑。

先知

在故乡,我认识的老人

如古老先知,他们是

蹲在集市角落里的那一个,也是

正在后山砍柴的那一个。

他们就像普通人,在路口

为异乡人称一袋核桃;或者,

在石头堆里忙碌,因为他们相信,

凿子下的火星是一味良药。

给几棵果树剪枝后,坐下来

抽一袋旱烟。

在他们的无言中,有暗火、灰烬,

有从我们从不知晓的思虑中

冒出的青烟。

抽完后,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两下,

别在腰间,就算把一段光阴收拾掉了,

然后站起身来……

当他们拐过巷口消失,你知道,

许多事都不会有结尾。而风

正在吹拂的事物,

都是被忘记已久的事物。

烟缕

运走玉米,播撒麦种。

燃烧秸秆,烧掉杂草、腐叶……

已是告别的时辰,

就像烟缕从大地上升起。

年月空过,但仍可以做个农夫,

仍可裁枝栽树,种菜种豆,

无所事事地在田埂上散步,让旧事

变得再旧一些。

种子落进泥土,遗忘的草就开始生长。

万物在季节中,爱有的耐心,恨也有。

但这是告别的时辰,每一缕烟

都会带走大地的一个想法,

并把它挥霍在空气中。

秋水

“狂热时,我们想要的

都曾隐约可见……”

可悬浮和变化已日子般消散。寺庙里,

脚手架渐次被拆掉。

“仿佛一切都结束了,某种古老的意义

已被还给环绕佛像的空白……”

建筑工走在回家路上,体内的水位

不断下降。飞鸟、峡谷,

被虚拟的空间和流逝消耗。

而江水翻腾,必死的波浪在赶路。那些

不再爱歌唱者须忍住哭泣。

饮酒

大寒。田野释放出更多空旷。

风一阵一阵吹,让那些

想落脚的事物继续其漂泊。

餐桌上落下浑浊夕晖。老屋如父。

有种遗传的烈性在搀扶饮酒人、踉跄着

去土墙外撒尿的人。

天宇中,灼焰涌动,

来历不明的燃烧让人不得安宁。

菊花残。不见土拨鼠,

它们藏身于黑暗地下,从不求救。

——也许就在今晚,一颗

陌生的星就会运来大雪。

小谣曲

流水济世,乱石耽于山中。

我记得南方之慢,天空

蓝得恰如其分;我记得饮酒的夜晚,

风卷北斗,丹砂如沸。

——殷红的斗拱在光阴中下沉,

老槭如贼。春深时,峡谷像个万花筒。

我记得你手指纤长,爱笑,

衣服上的碎花孤独于世。

溪瀑

——每次抬头,山

都会变得更高一些,仿佛

新的秩序在诞生、形成。

对于前程它不作预测,因为远方的

某个低处已控制了所有高处。

经过一个深潭,它变慢,甚至

暂时停下来,打转,感受着

沉默的群体相遇时彼此的平静,以及

其中的隐身术,和岩石的侧面

经由打磨才会出现的表情。

当它重新开始,更清澈,变得像一段

失而复得的空白。

拐过一个弯时,对古老的音乐史

有所悟,并试图作出修正。

——已来不及了,像与我们的身体

蓦然断开的命运,它跌落,被一串

翻滚的高音挟持,去深渊中

寻找丢失已久的喉结。

河谷

我知道山峦的多重性,

知道云雾混沌的立场。

知道有条河,河边的峰峦一旦

意识到它们将被描述,

就会忽然不见。

它们隐入白云,佯装已经不在这世间。

某次进山,风雨交加,

我注意到,

—路行经的垟、嶨、漈,栮、栎、槭……

都有不断变幻的脸。

密林曾在我们的谈话中起伏。

薇、蕨、嶙峋巨石

也同时在起伏,傍着

红叶那艳丽、弃绝的心。

但我喜欢的,

是这溪谷深处积年的岑寂,仿佛

永恒的沉默报答了

那在高处嵯峨、回环无尽的喧响。

行舟

船桨耙动,某种

类似天空的大块在水中融化。此外,

是上游带来的一团团暗影

从船底滑过,忘记了

它们在几百年前就已死去的事实。

群山绵延,多古木,时闻钟声。

有人忆起,高高山顶站立过

心怀天下的人,以及

梦想的清白、古老传说的寄生性……

“追忆之殇,如同一再被吃掉的水线。”

错开的小洲上,旋覆花开。望着

空中缓缓转折的嶝道,我心头

也有难以推开的巨石:

远方,某种不可见的事物一直

在制造梦想,而深渊,

不过是偶尔回首时的产物。

自鼋头渚望太湖

这乱流的水如同书写的水,如同

控制不住自己书写的水。

小岛像谜语一样安静地躺着,

有些伤害已变得接近抚慰。

天际线穿过更遥远的岁月……

那沉没在水底的,正是我们共同丢失的部分。

经历中有那么多需要梳理的线索。

这乱流的水如同取消一切的水。

——你有无数重新开始的深浅,

你仍只有一个用于结束的平面。

仙居观竹

雨滴已无踪迹,乱石横空。

晨雾中,有人能看见满山人影,我看见的

却是大大小小的竹子在走动。

据说此地宜仙人居,但劈竹时听见的

分明是人的惨叫声。

竹根里的脸,没有刀子取不出;

竹凳吱嘎作响,你体内又出现了新的裂缝。

——惟此竹筏,能把空心扎成一排,

产生的浮力有顺从之美。

闹市间,算命的瞎子摇动签筒,一根根

竹条攒动,是天下人的命在发出回声。

登越山记

我上山,想看看某人的庙,某人的坟,

某人赋闲后,怎样种花,饮茶,消磨戏文……

某块顽石无名的孤愤。

在山顶,我想看看那曾在此远眺的人。

想我,也是这人间隐名

埋姓的王。而你曾是小妖,救国救民也祸国殃民。

一夜风吹,松针落,花雕和老圃安静。

——且把棘手的前生放在一旁,

我下山来:你已梳妆毕,正在山脚下等我。

过洮水

山向西倾,河道向东。

流水,带着风的节奏和呼吸。

当它掉头向北,断崖和冷杉一路追随。

什么才是最高的愿望?从碌曲到卓尼,牧羊人

怀抱着鞭子。一个莽汉手持铁锤,

从青石和花岗岩中捉拿火星。

在茶埠,闻钟声,看念经人安详地从街上走过,河水

在他袈裟的晃动中放慢了速度。

是的,流水奔一程,就会有一段新的生活。

河边,錾子下的老虎正弃恶从善 ,雕琢中的少女,

即将学习把人世拥抱。

而在山中,巨石无数,这些古老事物的遗体

傲慢而坚硬。

是的,流水一直在冲撞、摆脱,诞生。它的

每一次折曲,都是与暴力的邂逅。

粒粒细沙,在替庞大之物打磨着灵魂。

嘉峪关外

我知道风能做什么,我知道己所不能。

我知道风吹动时,比水、星辰,更为神秘。

我知道正有人从风中消失,带着喊叫、翅、饱含热力的骨骼。

多少光线已被烧掉,我知道它们,也知道

人与兽,甚至人性,都有同一个源泉的夜晚。

我的知道也许微不足道。我知道的寒冷也许微不足道。

在风的国度,戈壁的国度,命运的榔头是盲目的,这些石头

不祈祷,只沉默,身上遍布痛苦的凹坑。

——许多年了,我仍是这样一个过客:

比起完整的东西,我更相信碎片。怀揣

一颗反复出发的心,我敲过所有事物的门。

春风斩

河谷伸展。小学校的旗子

噼啪作响。

有座小寺,听说已走失在昨夜山中。

牛羊散落,树桩孤独,

石头里,住着一直无法返乡的人。

转经筒转动,西部多么安静。仿佛

能听见地球轴心的吱嘎声。

风越来越大,万物变轻,

这漫游的风,带着鹰隼、沙砾、碎花瓣、

歌谣的住址和前程。

风吹着高原小镇的心。

春来急,屠夫在洗手,群山惶恐,

湖泊拖着磨亮的斧子。

沙漠

——这从消逝的时间中释放的沙,

捧在手中,已无法探究发生过什么。

每一粒都那么小,没有个性,没有记忆,也许

能从指缝间溜走的就是对的。

狂热不能用来解读命运,而无边荒凉

属于失败者。

只有失去在创造自由,并由

最小的神界定它们的大小。而最大的风

在它们微小的感官中取消了偏见。

又见大漠,

又要为伟大和永恒惊叹。

而这一望无际的沙,却只对某种临时性感兴趣。

沙丘又出现在地平线上。任何辉煌,到最后,

都由这种心灰意懒的移动来完成。

丽水

品茶,听曲。

江水并不响应那曲子。

万物自在。

小城点亮了灯。

木槿花如往事。蜂蜜没有年纪。

曲子里,甲和乙调情,

误了过江。丙来到桥上。

一座老桥,暖如故人。

拈花寺

轻如灰尘的小寺,

窗棂上的雕花缓慢而寂寞。

酒喝醉了的时候,

梅花刚好开到一半。

细雨暂歇,红烛肥美,

木柱是又高又细的傻子,

而大悲伤,是隐在曲子深处的暗坑。

——风吹过猛虎扭伤的踝骨。

丹江引

河流之用,在于冲决,在于

大水落而盆地生,峻岭出。

——你知道,许多事都发生在

江山被动过手脚的地方。但它

并不真的会陪伴我们,在滩、塬、坪之间

迂回一番,又遁入峡谷,只把

某些片段遗弃在人间。

丙申春,过龙驹寨,见桃花如火;

过竹林关,阵阵疾风

曾为上气不接下气的王朝续命。

春风皓首,怒水无常,光阴隐秘的缝隙里,

亡命天涯者,曾封侯拜将,上断头台。

而危崖古驿船帮家国都像是

从不顾一切的滚动中,车裂而出之物。

戏台上,水袖忽长忽短,

盲目的力量从未恢复理性。

逐流而下的好嗓子,在秦为腔,

在楚为戏,遇巨石拦路则还原为

无板无眼的一通怒吼。

啜泣

一直有人出生,带着新鲜的哭声;

一直有人攒钱,想把心从苦涩的躯体里赎出;

一直有人守着一堆木头,守着墨斗、斧凿,

永无休止的刨花从利刃下涌出。

冬天如期而至。死去的亲人再无消息。

雪花轻飘飘,肉身更沉。一直有人唱戏,在雪地上

踩下凌乱的脚印……他老了,

他在教弟子怎样甩袖,念白,和低低地啜泣。

定风波

红粉乱世,关山鸡鸣,

灭门的大火中有人逃生,

十年,送葬的队伍出长安,

十年,君子报仇,顺手把国家拉出火坑。

十年树木。北风急,琴未成,

传说里尽是不甘心的人。

卵石

——那是关于黑暗的

另一个版本:一种有无限耐心的恶,

在音乐里经营它的集中营:

当流水温柔的舔舐

如同戴手套的刽子手有教养的抚摸,

看住自己是如此困难。

你在不断失去,先是坚硬棱角,

接着是光洁、日渐顺从的躯体。

如同品味快感,如同

在对毁灭不紧不慢的玩味中已建立起

某种乐趣,滑过你

体表的喧响,一直在留意

你心底更深、更隐秘的东西。

直到你变得很小,被铺在公园的小径上,

经过的脚,像踩着密集的眼珠……

但没有谁深究你看见过什么。岁月

只静观,不说恐惧,也从不说出

万物需要视力的原因。

在国清寺

晨光使殿宇有微妙的位移。

溪水,镇日潺潺却没有内容。

人要怪诞,并让那怪诞成为传说,给追忆者

以另外的完整性。

——譬如茶道:方丈正在熟练地洗茶。

这熟练是怪诞的,其中,有许多事秘而不宣。

教授微胖,研究宗教的人会算命,

我想你时,你与墙上的菩萨无异。

他们说,美院的学生都心有魔障,写生纸上

出现的总是另一座寺院,从那里

走失的人有时会来禅堂问路。

我也是心有魔障的人吗?沉默、咳声、交谈中

意味深长的停顿,都可以列入位移的范畴。

中午,我们吃素斋,然后,去“闲人免进”的

牌子后面看梅树、阴影浓重的院落。

一页页石阶覆满青苔,仿佛

来自某个更加罕见的版本,让我记起有人

曾在此踱步,望空噪骂,去厨房吃友人留的剩菜。

这午后的长廊自然适合告别,

游客止步的地方隐入高人。

我也抬起头来,想你就是抬起头来

向更高、晴朗、没有任何东西的地方眺望。

僧舍旁,花朵过于红硕,风却一直无法说服它们。

如今,我把方丈送我的《寒山子集》放在书架上,

用剩下的部分写成一首诗。

马戏团

不可能一开始就是锣,

一开始就是猴子和铃铛。

狗熊裹着皮大衣,心满意足,

理想主义的鹿却有长久的不宁。

不可能一开始就是铁笼子,

就是算术、雪糕、绕口令。

不可能一开始马就是马,

狮子就是狮子;不可能

一开始就到了高潮,就宣称

没有掌声无法谢幕。

不可能一开始就和气一团;

就把头伸进老虎嘴里。

观众鼓掌,打唿哨,连猎人

也加入了进来。不可能一开始

猎人就快乐,老虎也满意。

撒旦酣睡,艺术驯良,

天使从高处忧心忡忡飞过。

在这中间是马戏团的喧哗。

不可能一开始就这么喧哗。

不可能一开始就是火圈、

糖果、道德的跳板;

金钱豹,不可能一开始就爱钱;

头挂锐角的老山羊,不可能

一开始就是素食主义者。

童话

熊睡了一冬,老鼠忙了一夜。

乱世之秋,豹子的视力是人的九倍。

想变成动物的人在纸上画鲸;

不知该变成何种动物的人在梦中骑虎,

有时醒得突然,未及退走的山林

让他心有余悸。

狗用鼻子嗅来嗅去,必有难言之隐;

猫在白天睡大觉,实属情非得已。

猫头鹰又碰见了黄鼬,晚餐时,

座位挨得太近,它们心中都有些忐忑。

而有人一摸象就变成了盲人,有人

因窥见斑马而发现了真理。

我也曾画过蛟龙两条,许多年了,

它们一直假装快乐地嬉戏,其实,

是在耐心等待点睛人。

——总有一天,它们会开始新生活,

并说出对墙壁不堪回首的记忆。

林中

回忆漫长。椴树的意义用得

差不多时,

才适合制成音乐。

午后,水杉像一群朝圣者,

花岗岩的花白有大道理。

“风突然停了。白头翁的翅膀

滑入意义稀薄的空间……”

太阳来到隐士的家而隐士

不在家。

乌桕拍打手上的光斑,

蓝鹊在叫,有人利用这叫声

在叫;甲虫

一身黑衣,可以随时出席葬礼。

初秋帖

我们曾去拜访一个老者,手心里

残留着铁质扶梯的凉意。

而那回到故乡小镇的人,已提前

在另一个地方度过了一生。

还俗的僧人是个好木匠,

登高的智者,重新得到光线的信任。

苍蝇念经。马头墙不是我们的马,

——它一直滞留在天空中。

下午,过街天桥上系鞋带的人,听见

远郊的果园里,梨像一个哑剧,

蝉,正从树汁中吸食愤怒。

风中的事

风在吹,船在漂移。

廊柱间,蛛网仿佛废弃的罗盘。

风在吹,虚线离开实体,

有人在说话,图案与心灵不对称,

光站在针尖上,旗帜远去。

风在吹。风中的事总是

有了开始却没有结局。

墙上的吉他:遥远的星座,

街边的邮筒:穿雨衣的男子。

风在吹,从空旷的广场上经过时

突然加速,将高大的悬铃木猛力摇撼。

……一瞬间它认出了,那些

正在树干里挣扎的人。

龙门石窟

顽石成佛,需刀砍斧斫。

而佛活在世间,刀斧也没打算放过他们。

伊水汤汤,洞窟幽深。慈眉

善目的佛要面对的,除了香火、膜拜、喃喃低语,

还有咬牙切齿。

“一样的刀斧,一直分属于不同的种族……”

佛在佛界,人在隔岸,中间是倒影

和石头的碎裂声。那些

手持利刃者,在断手、缺腿、

无头的佛前下跪的人,

都曾是走投无路的人。

石像

在重构的年代,你曾是

剧痛的产物。

但斧凿已离去,震荡的手取消了

精雕细琢和意外的区别。

谁才是胜利者?

流血的名声,还是利刃熟记的往事?

没有交谈,你的影子

有了和你不一样的方向。

当你站着不动,其他事物

学会了怎样在风中疾行。

来自同一个过去,却已无法

在未来中相遇:我们寻找的深刻性

被表面化。

——光线继续分解着它们,

而黑暗渐渐达到巅峰,以致

道路和手势都枯竭了。

你复活又死去,带着石头之梦。

风雨剥蚀,连沉默也已布满皱斑,

当回声遭到驱逐,

你所携带的都已不合时宜。

人群流动,肉欲的灯火

在破坏夜晚。只有时间无尽的耐心

陪伴着你,以及广场的寂静

那无意识的真理。

窗前

当我们在窗前交谈,我们相信,

有些事,只能在我们的交谈外发生。

我们相信,在我们目力不及的地方,

走动着陌生人。他们因为

过着一种我们无法望见的生活而摆脱了

窗口的限制。

当他们回望,我们是一群相框中的人,

而那空空、无人的窗口,

正是耗尽了眺望的窗口。

我们看到,城市的远端,

苍穹和群山拱起的脊背

像一个个问号:过于巨大的答案,

一直无法落进我们的生活中。

当我们在长长的旅行后归来,

嵌入窗口的风景,

再也无法从玻璃中取出。

星星落在秤杆上,表明

一段木头上有了天象。宇宙的法则

正在人间深处滑动。

所以,大秤称石头,能压坏山川;

小秤称药草,关乎人命。

不大不小的秤,称市井喧嚷里闾口舌……

万物自有斤两,但那些星星

抿着嘴唇。沉默,

像它们独有的发言权。

一杆秤上,星空如迷宫。

若人世乱了,一定是

某个掌秤的人心里先失去了平衡。

秤杆忽高忽低,必有君王轻狂;

秤杆突然上翘,秤砣滑落,则是

某个重要人物正变成流星。

但并非所有的秤都那么灵敏,有时,

秤砣位移而秤杆不动,

秤,像是对什么产生了怀疑。

有时秤上空空,

给我们送来短暂的释然。

而当沉沉重物和秤砣

那生铁的心,在秤的两端同时下坠……

——它们各有怀抱,在为

某种短暂的静止而拼命角力。

西樵山

如果,你要活下去。

你敲打石头将得到两样东西:火,

和斧子。

然后,我们才能谈谈艺术。

石头里的火星会告诉你:死者体内

只有火能再生,

并给所有的艺术领来岩浆,

又触手冰冷。

我掌中,这充满了气泡的小石头,

能察觉到已经结束的东西。

而巨大的石头,被切割,雕琢,在所谓

成熟的风格或曲线中,

保持生硬。

如果你从火中来,

你也必将知道,活,陈旧而平庸。

爱是一次死亡:喷发,

一个心碎的过程。分散、冷却的灵里,

留有你对世界的同情。

作为一个整体,火会死去,但石块

会一直醒着。

火星,成了被忘却的艺术的天赋。

宗教,用来吸收冲动和震颤的装置。

飞鸟变黑了,藤曼和水纹都在挣扎,

你住在幽暗的房子里。

——你不会逝去,包括从前那大地的伤悲。

博物馆、书院、古村落、寺庙……

讲解轻声细语,但真正的教诲

会让一座山从内部重新燃烧:只有

少数觉者能绝处逢生。

——那最初的火,犹如孩童,在我们

每个人心底里喃喃自语……

有时我闭上眼,感觉

自己像个在门外偷听的人。

如果我们从火中来,

我们必将在寒冷的梦中睡去,

而火就是黎明。

疼痛,和这世界一样古老。

火焰曾编织天空。思索,

若过于漫长则会充满灰烬。

只有道观的浮雕上这不知名的仙人,

用飘飘衣袂摆脱了沉重。

一个看似不真实的族群,替我们

把对绝望的反抗完成。

平武读山记

我爱这一再崩溃的山河,爱危崖

如爱乱世。

岩层倾斜,我爱这

犹被盛怒掌控的队列。

……回声中,大地

猛然拱起。我爱那断裂在空中的力,

以及它捕获的

关于伤痕和星辰的记忆。

我爱绝顶,也爱那从绝顶

滚落的巨石一如它

爱着深渊:一颗失败的心,余生至死,

爱着沉沉灾难。

雅鲁藏布江

白云飞往日喀则,

大水流向孟加拉。

昨日去羊湖,一江怒涛迎面,

今天顺流而下,水里的石头也在赶路。

乱峰入云,它们仍归天空所有。

——我还是在人间,

我要赶去墨脱城,要比这流水跑得快,

要赶在一块块石头的前面。

尼洋河

米拉山口,经幡如繁花。

山下,泥浪如沸。

古堡不解世情,

猛虎面具是移动的废墟。

缘峡谷行,峭壁上的树斜着身子,

朝山顶逃去。

至工布江达,水清如碧。

水中一块巨石,

据说是菩萨讲经时所坐。

半坡上,风马如激流,

谷底堆满没有棱角的石子。

近林芝,时有小雨,

万山接受的是彩虹的教育。

黑白石子

从前,西藏有个强盗

叫潘公杰,杀人越货许多年,

幡然醒悟,剃度礼佛。

他修行的法子是:

心有一善念,面前放一白石子,

心起一恶念,面前放一黑石子,

待石子尽白,他已被叫做

高僧潘公杰。

公元2015年,我来西藏,

见冰川、戈壁、河畔多石子,

大者如斗,小者如指,为风

和流水造就。

于是想起潘公杰,于是想起

以流水之慢,祛恶如剥皮,

以风沙之快,持善如诛心。

一双杀戮的手到最后

攥紧的是来自石子的细语。

而黑与白,每次微小的移动,

宗教与人心中

都有雪崩生,有高原起伏。

指尖冷,天堂远,地狱

始终不远不近跟着。

玛曲

吃草的羊很少抬头,

像回忆的人,要耐心地

把回忆里的东西

吃干净。

登高者,你很难知道他望见了什么。

他离去,丟下一片空旷在山顶。

我去过那山顶,在那里,

我看到草原和群峰朝天边退去。

——黄河从中流过,

而更远的水不可涉,

更高的山不可登。

更悠长的调子,牧人很少哼唱,

一唱,就有牦牛抬起头来,

——一张陌生人的脸孔。

甘南

在甘南的公路边,

时见磕等身长头的人。我据此知道,

雄伟庙宇和万水千山,都曾被

卑微的尺度丈量过。所以,

多风的草叶里阴影多,

低矮的花茎上有慈悲。

青山迤逦,披单殷红,走在

甘南广袤的草原上,我只能是过客。

有次,友人向我说起漫游,说起酥油花

怎样离开了寒冷的手指——

那是在拉卜楞寺的高墙外,我偶尔抬头,

见乱云如火烧,天空

又长出了新的羽毛,使古老大地,

仍像一个陌生的居所。

无名的高处,万象摇晃,一直

都比想象的要深邃得多。

发辫谣

光阴再现:它从少女们

河流般的发辫开始了……

从脚踝,到篝火的跃动,

从陶罐,到回鹘商人苍老的胡须。

……长裙上碎花开遍。乐声

滑向少女那神秘、未知的腰肢。

一曲终了,断壁残垣。回声

盘旋在遥远而陌生的边陲。

——追忆韶华是容易的。难的是怎样

和漫长寂静在一起。怎样理解

所有人都走了,一轮明月

却留了下来——

……像被遗忘在天顶。现在,

所有空旷都是它的。

异类

有人练习鸟鸣。

当他掌握了那技巧,就会

变成一只鸟,收拢翅膀并隐藏在

我们中间。

他将只能同鸟儿交谈,

当他想朝我们说话,

就会发出奇怪的鸣叫。

同样,那学会了人的语言的鸟,

也只能小心地

蛰伏在林中。

后山,群鸟鸣啭,

有叫声悠长的鸟、叫个不停的鸟,

还有一只鸟,只有短促的喳的一声,

黝黑身影,像我们的叙述中

用于停顿的标点。

群鸟鸣啭,天下太平。

最怕的是整座山林突然陷入寂静,

仿佛所有鸟儿在一瞬间

察觉到了危险。

我倾听那寂静。同时,

我要听到你说话才心安。

高速路边

回老家,车子被堵在

高速路上。我下来抽烟,意外地发现,

公路边不远的地方,是一块墓地。

枯草和坟丘间,一个男子在忙碌,

他烧纸钱,然后放了一串鞭炮。

隔得有点远,看不清墓碑和他的面孔,鞭炮声

也有些发闷。

他在祭奠谁呢?父辈?更远的先祖?

还是早早去世的另外的什么人?

有一辆白色小车从麦田的小道上开过来,

向墓地靠近。

我们总爱说逝者长眠,但也许并非如此,

比如,他们也需要鞭炮声把他们

从梦中唤起。又或者

一些人去世得早,那时,高速路尚未建好,

尚没有一辆又一辆车子嗖嗖驶过,

带起熟悉又陌生的风声,

驶向他们从没去过的远方。

快过年了,许多人都在飞速返乡,

而墓地是沉寂的,风吹动的枯树、麦苗、残雪,

都是沉寂的。偶尔的鞭炮声

加深了那沉寂。

白色小车停下,里面出来一个人,

和原先的那个人打招呼,不急着做什么。

他们坐下来,在石头上抽烟,说话……

空旷的田野上这也许是两个

深深理解了墓地和亲人的人。

后来,我上车前行,在导航仪上发现

附近零星有几个小村:李台、赵家岙……

而没有任何墓地的名字。

山鬼

绿影连绵,朽木有奇香,

像在另外的星球上,

一座山熟悉又陌生。

据说,蝴蝶爱上蝴蝶,

要五秒钟;棕榈爱上芭蕉,

要年月无数。

我爱上你,这是哪一个世纪?

阵雨刚过,椰子含水,天空

刚刚露出蓝色一角。

当我们相遇,我知道大海已来过了,

它爱过的页岩浪花一样打卷,

昏头昏脑的木瓜也结了婚。

如今,我正站在神话外眺望。

天黑了,草籽跳跃,小兽怀孕,

远远地,我知道那灯,

并从心底里向你道一声晚安。

雀舌

春山由细小的奇迹构成。

鸟鸣,像歌儿一样懂得什么是欢乐。

那时我去看你,

要穿过正在开花的乡村,知道了,

什么是人间最轻的音乐。

花粉一样的爱,沉睡又觉醒。

青峦在华美的天宇下,像岁月的宠儿,

它的溪流在岩树间颤动。

吻,是挥霍掉的黄昏。

桌上,玻璃水杯那么轻盈,就像你从前

依偎在我怀中时,

那种不言不语的静。

插图

——你很难画下一阵钟声。

出神的时候,你会

看见河流、石桥、街道……

你看着它在无数目光中旅行。

你画下一座船一样的房子,但画不出

梁柱的沉睡、刚刚睁开的眼睑上

残留的美梦,以及第一缕曙光

踏上瓦楞时的小心翼翼。

廊顶倒扣,像另一只船。你画不出

两种水在空气中无声的相遇。

有时,你怀疑插图的必要性,因为

没有它们,故事也照样在运行。

你画下飞鸟,想让画中的事物

团结在同一片天空下。

但鸟儿的翅膀反对静止。一张插图和其它

页面的联系,像从未建立。

黑暗已收走的,你画不出。

——怎样画下夜晚,一直是个难题。

影子不是秘密。你画下的人在阳光

和灯光下,不像同一个人。

——你耽留在接受观察的瞬间,但

所有瞬间都是对永恒的背离。

最难画的,是留在恨中的那种爱,

以及星星与细菌的相似和差异。

——你再次停下来,察觉到

风在文字里可以不动,或一页一页慢慢吹,

但在插图上,却快得难以控制。

最难画的,是浪子般的明月

重回庭院。门闩,如岁月之舌伸缩。

最难画的,是你的背影在看见

和不存在间游移。 轻寒中,

一种打开院门时难言的恩情。

准确时刻

室内有两只钟,

一只壁钟,一只座钟。

壁钟总是慢吞吞的,跟不上点;

座钟却是个急性子,跑得快。

在它们之间,时间

正在慢慢裂开——

先是一道缝隙,像隐秘的痛楚;

接着,越裂越大,窗帘,求救般飘拂;

然后,整个房间被放进

某个失踪已久的世界……

“几点了?”有人在发问,声音

仿佛传自高高山顶。

所以,每次拨正指针,

你都有些茫然,像个从远方

重新溜回生活中的人。

——最准确的一刻总像是

陌生的:掩去了

许多刚刚被看见的东西。

峡谷记

峡谷空旷。谷底,

大大小小的石头,光滑,像一群

身体柔软的人在晒太阳。

它们看上去已很老了,但摸一摸,

皮肤又光滑如新鲜的孩童。

这是枯水季,时间慢。所有石头

都知道这个。石缝间,甚至长出了小草。时间,

像一片新芽在悄悄推送它多齿的叶缘;又像浆果内,

结构在发生不易察觉的裂变。

我在一面大石坡上坐下来,体会到

安全与危险之间那变化的坡度。脚下,

更多的圆石子堆在低处。沉默的一群,

守着彼此相似的历史。

而猛抬头,有座笔直的石峰,似乎已逃进天空深处。

在山谷中,虚无不可谈论,因为它又一次

在缓慢的疼痛中睡着了。

当危崖学会眺望,空空的山谷也一直在

学习倾听:呼啸的光阴只在

我们的身体里寻找道路。

那潜伏的空缺。那镂空之地送来的音乐。

爱冥想。

身体在时间中越拉越长。

也爱在我们的注意力之外

悄悄滑动,所以,

它没有脚,

不会在任何地方留下足迹。

当它盘成一团,像处在

一个静止的涟漪的中心。

那一圈一圈扩散的圆又像是

某种处理寂寞的方式。

蜕皮。把痛苦转变为

可供领悟的道理:一条挂在

树枝上晃来晃去的外套。又一次它从

旧我那里返回,抬起头

眺望远方……也就是眺望

我们膝盖以下的部分。

长长的信子,像火苗,但已摆脱了

感情的束缚。

偶尔,追随我们的音乐跳舞,

大多数时候不会

与我们交流。呆在

洞穴、水边,像安静的修士,

却又暴躁易怒。被冒犯的刹那

它认为:毒牙,

比所有语言都好用得多。

空楼梯

静置太久,它迷失在

对自己的研究中。

……一块块

把自己从深渊中搭上来。在某个

台阶,遇到遗忘中未被理解的东西,以及

潜伏的冲动……

——它镇定地把自己放平。

吱嘎声——

隐蔽的空隙产生语言,但不

解释什么。在灰尘奢侈的宁静中

折转身。

——答案并没有出现,它只是

在困惑中稍作

停顿,试着用一段忘掉另一段,或者

把自己重新丢回过去。

“在它连绵的阴影中不可能

有所发现。一阶与另一阶那么相像,

根本无法用来叙述生活。而且

它那么喜欢转折,使它一直无法完整地

看见自己。”

后来它显然意识到

自己必将在某个阶梯

消失,但仍拒绝作出改变。固执的片段

延续,并不断抽出新的知觉。

“……沿着自己走下去,仍是

陌生的,包括往事背面的光,以及

从茫然中递来的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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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第6期《扬子江》诗刊目录

开 卷

斧头鸟 / 张尔克

“历史想象力”和物质的个体化力量——关于张尔克《斧头鸟》的对话 / 何同彬 何言宏 何平

新星座

刘司寒的诗 / 刘司寒

赵俊的诗 / 赵俊

玉珍的诗 / 玉珍

余真的诗 / 余真

周鱼的诗 / 周鱼

程一的诗 / 程一

叶飙的诗 / 叶飙

贡苡晟的诗 / 贡苡晟

青春散板

澄明之境 / 赵目珍

和老屋一起老去的父母(组章) / 余元英

孤独的样子(组章) / 叶琛

对视(组章) / 思小云

炊烟(组章 / 金小杰

译 介

[斯洛伐克] 米兰·卢夫斯诗选 / 王光林 译

诗人研究

分享伟大事物的光芒——论陈人杰的诗 / 叶延滨

百 家

暮色里万物柔软(组诗) / 龙红年

新疆,伟大的风景中的片断与瞬间(组诗) / 章德益

屠国平的诗 / 屠国平

吴投文的诗 / 吴投文

张敏华的诗 / 张敏华

何晓坤的诗 / 何晓坤

张巧慧的诗 / 张巧慧

夜鱼的诗 / 夜鱼

李之平的诗 / 李之平

与萨满对话(组诗) / 林建勋

山水画(组诗) / 张家玮

炯的诗 / 炯

詹澈的诗 / 詹澈

江苏诗人

丁 可 刘 畅 张作梗 苏若兮

义 海 王学芯 郭 枫 黄东成

孙友田 李朝润 冯亦同 陈咏华

陈广德 管 一 朱 颖 浦君芝

李 樯 庄晓明 雪丰谷 杜立明

姚 钢 愚 木

视 角

对话:亲情诗的当下发展及可能 / 张德明VS.罗振亚

与家人和土地说话(组诗) / 罗振亚

艺 事

张况 雁西

旧体新韵

李 敏 胡成彪 曾新友 陈永昌

金序兰 费芷君 秦 凤 陈立平

诗 萃

蒋兴刚 霜扣儿 李龙年 柳必成

王 米 白发科 吴 艺 曹秋阳

邹晓慧 王才干 陈德贵 刘祥宏

冒 号 一 朵 李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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