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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鹰:了犹未了,此生悠悠(李辉)

 芸斋窗下 2021-11-25

熟悉袁鹰先生的人,习惯地喊他“老田”。“袁鹰”是他的笔名,文坛上以散文而著称,一般人反而不知道他的本名———田钟洛。

  在我熟悉的人中间,袁鹰恐怕是最慈祥、善良、宽厚的长者。他有是非,有见识,但他为人敦厚,从未见过他让人当面下不了台,哪怕是一些在我看来属于小人或龌龊之辈的人,他也不会拍案而起,仍是彬彬有礼。我猜想他可能从未骂过人,也不会用脏字。

  这是一种涵养,一种风度,是岁月磨炼出的一种功夫。我永远也做不到,也学不会。

  “你应该写本回忆录。”10年前,我向袁鹰建议。

  他说:“我想想看。”过些日子,他说他接受我的建议,可以动笔写。前几天,他告诉我,快写完了。我期盼着从他笔下读出旧时风雨。

  早读过他所写的不少怀人忆旧的文章。他在许多描写故人的笔墨中,或多或少放进了他个人的人生痕迹。10多年前,读他所写的关于邓拓的报告文学《玉碎》,便深受他心底所充溢的历史沧桑感的触动。邓拓任《人民日报》社长时,袁鹰是报社文艺部的负责人之一,他在《玉碎》中感人地描述了邓拓在“文革”风暴突来时的自杀悲剧,自然而然也写进了他对老领导的认识与理解,还有自己的历史反思。后来,又读到他写《人民日报》同事林淡秋、袁水拍、陈笑雨的文章。其中勾画出的历史与人生命运的复杂性、不可知性,令人读后怅然良久。我深信,他的经历还有着更多更值得写出来的内容。

  也许是种巧合,似乎在一开始从事文学创作的时候,年轻的他就为自己晚年的形态勾画了一幅人生素描。19岁那年他写过一篇散文《泥河》,其句式、风格近似于当时文坛颇为流行的何其芳、丽尼、陆蠡的散文,甚至还带有萧乾《梦之谷》中的抒情韵味。他写道:“也曾独自徘徊在陋巷里,一个人去咀嚼孤独的果子,随意里沉默得有如古昔的黄昏,爬墙虎在高墙上微微地摆动,那些古旧的宅第,就如一些俯仰身世的老年人,在落寞阴暗里显得低徊欲绝了。轻轻地,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写下这些文字是在1943年,俨然已60多年前的遥远了。年轻的他倾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想像着俯仰身世的老人,谁知仿佛转眼间,自己便是俯仰身世的老人,在那里倾听年轻脚步声的回响了。

  看得出,他对这篇《泥河》十分偏爱,故在将自己16岁到20岁之间写于抗战期间上海“孤岛”的作品结集出版时,用“泥河”来做书名。他在扉页上题赠我这样一句话:“五十多年前穿开裆裤时的照片。”话很风趣。这些作品的确留下了他当年的身影。他也许觉得最初的文学创作显得幼稚,但在我看来,细读他的这些作品,不难发现,作为一个文人的许多情怀,其实早早地在里面流露出来了。“日子原是一条污浊的泥河”,是年轻的他对生活的一种描述。但这样的比喻绝不幼稚和浅薄,相反,却有着极为深沉的人生内涵。对于他,在走过半个多世纪的人生之后,想必仍然认同于这一最初的比喻。或者,用“日子原是一条流淌的泥河”也许更为贴切。

  袁鹰把自己晚年的书斋起名为“未了斋”,是受一副大雄宝殿的楹联的启发。该楹联为:“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他说他悟出了其中的禅机。在他看来,“了犹未了”实在蕴涵着朴素的真理。“了”是相对的、暂时的,“未了”才是绝对的、永恒的。对于他,生活与创作从来都“未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对个人来说,最好的选择莫过于安下心来,利用未了的剩余时光,继续做未了的事。”

  有这种心态,我想,生命才是有滋有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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