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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海微尘

 赵一刀 2021-11-26

本文中的人和事,都是我老爸回忆中说起的,他是讲述者,我是记录员,文中的“我”不是我,是他老人家。

赫婶子

赫婶子不是我的亲婶子,她娘家在西边的赫湖,姊妹三人,没有兄弟,两个姐姐嫁到大吕营,她则嫁到陶庙镇上的王家。她回娘家要路过咱庄,加上我父亲是行医的,因此很早他们就认识。

土改时,父亲被送到陶庙区公所“集训”,关起来不准回家。那是冬天,父亲当时带了两条棉被到陶庙,赫婶子的丈夫王叔告诉他:“你带一条去就行了,恐怕以后拿不回来。留一条先放我这,回头还能给孩子们盖。”

后来父亲被放出来,那条被子真的没能带出来。那年冬天很冷,要是没有先前放在叔叔家的那床粗布棉被,我家过冬可就难了。

父亲被关在区公所的时候,王叔天天送饭,婶子炒芝麻盐给他就馍,这些事情父亲曾说过多次。

1952年,父亲被安排在陶庙医院工作。他一直忘不了赫婶子这家人的好处,与他们认了“干亲”,经常走动。我和哥哥年年都去婶子家拜年。

婶子这辈子生了六个女儿、一个儿子,含辛茹苦把子女拉扯大。儿女长大了成家立业,都挺孝顺,八十多岁时她的身体还相当硬朗,能骑小三轮车。

王大娘

胡集街上有位王大娘,住在胡集北头,离胡集医院不远。记得她身材较高,那时年近六十,虽是小脚,却健壮能干。

她有四个儿子,老大到老三都已成家单过,老四正上初三。文革开始就停课了,大家都去“造反”,王大娘不让老四去参加造反队,他就在家里无所事事。

我在“文革”初期就被斗争,不让做临床,让我打扫卫生。每天早晨天不亮我就起来扫地,两个大院子扫完,一天就没什么事了,于是就常往他家串门。于是我和他家老四就成了玩伴,那时我才参加工作不久,比老四大不了几岁。

我看他们种菜、浇水、拔草,或在他们的草房里,和老四一起看破四旧”时侥幸没被烧毁的小说。

医院开会斗我的事,大娘也知道,不过她不怕受牵连,也许因为他们是贫下中农吧。大娘嘱咐我:“他们只要不夺你的碗,你就吃!” 大娘的话我现在还记在心里,她说出了特殊时期朴素的生存之道。

自杀者

1972年夏,胡集区革委会办起了学习班,工作队都是县里派来了。这种“学习班”是封闭式的,与拘留所差不多,但偶尔可以请假回家一趟。

开始,是整各单位的会计,后来,在逼迫之下,越揭发问题越多,把我也“咬”进了“学习班”。他们揭发我攻击中央文革领导,收听敌台广播。我是有个半导体收音机,可敌台可真没敢听过。

高压政策下,参加“学习班”的胡集西头的农民朱培生投水而死,教门庄有个外号叫“老母猴”的,请假回家时上吊自杀,区政府的王洪才,听说第二天叫他“检查”,吓得头天晚上也悬梁自尽了。我们医院的药房兼会计杨青峰,喝了安眠药100多片,幸亏发现的早,昏迷一个星期,总算被抢救了过来,  杨青峰算是命大,那些死去的人,有啥罪?白白死掉了。

赵梅英

赵小庄的赵梅英和我们是本家,我父亲和她父亲是同门的远房兄弟。她是我哥哥的小学同学,我比她低一届。记得那时候学校里组织舞蹈队,我哥哥和赵梅英都被选拔到队里了。

1956年,赵梅英高小毕业,考初中时因作文没写好,未被录取。那时河南省考试时间较晚,我们与河南沈丘县离得不远,她就跑到几十公里外的沈丘县城去考,结果被陈观中学录取了。

初中三年,她住在离家近二十里的学校,星期天往返都是步行,也没有同伴,对于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来说,应该是辛苦又孤独的吧。

1959初中毕业,她考取了郑州市计划经济学校,可是只上了一年,赶上大饥荒,学校停办,她只好回到了家中。

后来,听说私立的华佗中医学校招初中毕业生,她就又上了这所学校,这学校是五年制的,她上了三年,到了1964年,四清运动开始了,因她父亲“有问题”,她被劝退回家。她父亲有啥问题呢?

她父亲解放前曾任过国军的副营长,解放战争期间他们部队起义,统一编入解放军,1952年复员。梅英有个姑姑在新疆工作,1960年,她父亲去新疆探亲,回来时路过甘肃兰州,不小心被小偷掏了钱包,他的退伍军人证也同时被偷走了。

结果,四清时就说不清楚了,他不服气,与工作队争执,事情变得更糟,划他为“四类分子”。

他没多少文化,让女儿写申诉书寄到部队,可是原来的部队已经解散整编,不存在了。申诉书几经周折,从军委转回省里,省里转回县里,县里又转到工作队,又被说成“闹翻案”,还株连到了赵梅英。

实在没有出路,1965年, 赵梅英编了个“出嫁”的理由,到新疆姑姑那里去了。先是在那里的农场劳动,后来当了卫生员。

1968年,她回家乡,与丈夫结婚,丈夫是蚌埠医学院毕业的,婚后他们一起再赴新疆谋生。

赵梅英说,“我拼命想上学,却没有上学的命”。好在她坚持自学,终于在1979年晋级为眼科医师。改革开放后,他们全家调回了家乡。

大表哥

解放前,我大舅家相当富裕,他们住在县城北关,家中有土地,街上有生意。

大舅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叫郭志良,他长的高高大大,仪表堂堂。由于大妗子溺爱他,大表哥好吃、好玩,就是不爱念书,十五六岁时就和街上一些纨绔子弟混在一起,成了公子哥儿。

大表哥辍学以后,曾在沙河警备司令部打杂,那时候抗战已经胜利,他整天背着个盒子枪,穿着大马靴,还真有几分威风。1948年,他随国民党部队去了台湾 。

大舅在“文化大革命”中天天担惊受怕,实在受不了,竟然自尽了。八十年代,台湾老兵陆续开始回大陆探亲,大表哥却一直没回来。家里向当年与大表哥一起出去的回乡老兵打听,他们说,曾在台湾见过郭志良,知道他一生未成家,也没混出个样来。

我大妗子在世时,年年找人算命,占卜大儿子的下落,可惜只到她老人家过世也没见到这个儿子。

吕万顺

1959年,吕万顺考上了安徽农学院 ,那可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当时绝对算得上是凤毛麟角。

可是第二年,赶上了大饥荒,他居然从合肥跑回来了。他说在学校吃不饱饭。可是,那年月,家里也同样吃不饱。

上高中的时候,吕万顺就已经结婚,他从大学跑回来,媳妇儿也不愿再让他走——也许是担心他毕了业留城,会不要她了,毕竟那时这样的事也不稀奇。于是,吕万顺就再次成了地道的农民。 改革开放以后,吕万顺当上民办教师,教了二十多年小学,60多岁时,终于转了正。

赵春兰

那时候,农村有的人家,由于穷或者成分差,儿子往往说不到媳妇。万般无奈之下,家里如果还有适龄的女儿,就会走“换亲”这条路。所谓换亲,就是找另一个有类似境遇的人家,互嫁女儿,解决儿子的婚姻问题,至于女儿的幸福,往往是次要考虑的。

赵春兰家里成分高,她的二哥人长得也不排场,结果老大不小了,一直没说到媳妇,家里十分发愁。于是有媒人撮合换亲,不过,这个换亲不是 “姑换嫂式”的,而是“连环式”的。

怎么个连环式呢?这回是四家换亲,让赵春兰嫁到饶家庄的饶家,饶家的妹妹则嫁到胡台村的胡家,胡台村的闺女嫁给王老庄的王某,王家的妹子则嫁给赵春兰的二哥。

赵春兰聪明伶俐,人也长的秀气,要嫁的人年纪大她十来岁,她对这婚事很不情愿,但为了二哥,还是含泪答应了。后来回娘家,她不怎么搭理二哥,也许心里还是有怨恨吧。

结婚后,生了俩儿子,孩子上中学时,丈夫生病去世了,她拼死拼活供孩子读书。孩子终于出息了,老大成了外企的高管,她离开了土地,随儿子在上海生活。

家乡的人说,春兰有福气。

(文中部分名字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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