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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瓜街风流(三十八)(修订版)总统(5080 记者编辑茶座)

 原群 2021-11-26

总统居住在咸瓜街靠近中华路的一条弄堂的过街楼上。这个过街楼不是金陵东路上的那种过街楼,迭戈不叫过街楼,叫骑楼。

 “骑楼”是骑跨在两幢楼之间的楼,房屋的二楼向外伸出,遮盖着人行道(上海人称之为“上街沿”),以立柱支撑,形成遮阳避雨的“走廊”。

迭戈骑楼过去普遍存在于南亚、东南亚各国以及我国的海南、福建、广东、广西等沿海侨乡地区,渊源最早可上溯到约2500年前的希腊“帕特农神庙”,那是雅典卫城的主体建筑。

金陵东路的骑楼是仿效巴黎的,很有法兰西特色,总统的阿娘曾经到过广州,说金陵东路迭戈骑楼邪气灵,比广州的骑楼一眼不差。对此,总统记得很牢。

巴金曾经在小说《秋》的序中,说:“我和几个朋友蹲在四层洋房的骑楼下。”(上海金陵东路的骑楼就是“四层洋房”)

许杰在《我和鲁彦》中写道:“把这临马路的楼房,修理了一下,改作一字骑楼的形式,租给人家,当作临时宿舍。”

总统居住的过街楼是横跨在弄堂上,房间不大,只有15个平米,楼下是一条通道,可以通到咸瓜街的其他弄堂。

用茅盾《我走过的道路·复杂而紧张的生活·学习和斗争》中的话来说:“过街楼者,言两排房子中间有小小的过道,建筑师利用这一特点,在一楼一底的楼上并排地伸展出一间,跨街而已。”

丰子恺则在《谈自己的画》里面是如此描写的:“住的地方迁了好几次,但总无非是一楼一底的'弄堂房子’,至多添一间过街楼。”

总统姓唐,是个皮鞋匠,之所以被称为总统,是因为那把修鞋刀常年往头上磨,磨得脑袋光秃秃的不长寸草,脸型与常先生有点相似,加之也是宁波奉化人,有好事者称他为总统。久而久之,他的真名很少有人知晓了。那些要修鞋的男女拎着要修的鞋子跑到总统的修鞋摊前,说,总统,敲一个后跟;或者说,总统,鞋帮裂了,帮忙缝一下。

好勒,总统很爽快地应道。

总统修鞋是科班出身,从15岁到上海跟着一位老皮匠吃萝卜头、学生意,到现在55岁,整整修了40年的鞋子,手艺精湛,尤其是制作的皮拖鞋更是绝了,可与小花园有得一拼。

总统喜欢讲细话,边修鞋边讲些细话,惹得大家开怀大笑。总统讲细话不带颜色,很卫生,且又风趣。

比如,他讲他的宁波小同乡来福到上海来学剃头,师傅教他用剃头刀剃光头。

练习时,师傅要来福用一只西瓜代替人头,在上面练手劲的软硬功。那时,当学徒的不仅要练技艺,还要帮师傅做家务。常常是来福练手艺练到一半时,在房间里做针线活的师娘喊道,来福,米纱都来。

来哉。来福将剃头刀往西瓜上一插,拔脚往房间跑去,帮师娘去拿米纱。

来福迭戈囡很聪明。不出半年,将剃头的手艺学得七七八八差不多了。师傅就让他独自上岗操作,给客人剃头修脸。来福身着白大褂,拿着剃头推子给客人理发,样子看上去挺像那么一回事,加之满面笑容,很讨人喜欢。

有一天,来了一个要求剃光头的大块头。师傅见来福手艺基本学成,就叫来福给迭戈大块头拾掇拾掇。嚓,嚓,嚓。来福将剃头刀往剃头布上来回磨了几下,开始在大块头头上一刀一刀剃了起来。剃到后脑勺时,在房间里做针线活的师娘叫了:来福,米纱都来。

好的。来福应道,将剃头刀往大块头的脑袋上一插,拔腿就往房间跑。

唉吆喂,辣你个妈妈。你这不是谋财害命吗。大块头捂着鲜血直流的阴阳头惊叫起来。

原来,来福条件反射将大块头的脑袋当成西瓜了。万幸的是,大块头皮糙肉厚,来福用力不重,那把刀碰到大块头的脑骨,插不进去。如果真的一刀插进去了,要出人性命的,来福也不用再剃头而是要去吃枪子哉。但是,就这浅浅的一刀,也够呛,差点要了大块头的命……

后来怎么样了?听者发问。总统卖关子说,明天再说。

总统的老婆是一个服装厂的女工。那时,人们择偶观不那么势利。要是换作现在,一个国企的女工很少会去找一个无钱也无实力的修鞋匠做老公。在咸瓜街街坊邻居眼里,这两口子几十年来一直很恩爱,几乎没有见到他们拌过一次嘴,红过一次脸。

与总统不关心风云只关心风月不同,总统夫人思想进步,业余兼职里弄居民小组长,休息天在居民小组里读个报,讲讲形势。加之人长得富哒哒的,那张胖乎乎的脸上,终日堆着笑容,在里弄里人缘很好。

总统生育一子一女,数量不多,胜在品种齐全。在国企大厂工作的唐女,嫁给一个在湖南工作的伢子。国企大厂福利待遇好,唐女结婚时,厂子里给她配了一间坐落在杨浦区隆昌路上的小房子。

对这门婚事,总统是不同意的,认为自己女儿长得也不赖,上海这么大的一个城市,未婚男人多得是,何必要舍近求远找个外地赤佬。总统夫人是坚定的支持者。因为,迭戈女婿是她看中的。理由是,迭戈女婿是当地企业的中层干部,是D员,政治觉悟高。

唐女开始也不接受阿娘的选择。认为,政治觉悟高,不能当饭吃。对女儿的这种错误态度和见解,总统夫人非常严肃地予以指出和批评,并语重心长的说,眼界要开阔,政治觉悟低,埋头拉车容易犯错误。在阿娘的教育下,唐女不得已被动接受了湖南伢子。

婚后,唐女生育了一个女儿,那个女孩长得胖乎乎的,像个无锡大阿福,讨人喜欢。但是,独自一个人挑起家庭的全部,唐女实在有点吃不消了。还有一个在当时难以言明的原因:丈夫常年在湖南工作,一年只有一个探亲假。唐女也有生理需要呀,这难言之苦更是受不了。

残酷的生活现实,使唐女对阿娘当初的决定极其反感。她在接受邻居小茂的种种关照,包括解决生理上的难题同时,提出与湖南伢子解除婚姻。

唐女要离婚,湖南伢子急了,立马请假到上海,请求丈母娘帮忙做些说服工作。并与丈母娘一起到唐女工作单位反映情况,希望能联合多方力量,来游说唐女不要离婚。

唐女是铁了心要离婚,那些苦口婆心的几次三番调解,没有丝毫效果,这样双方就僵持着。

不久,WG风起,唐女单位里有好事者贴大字报,抨击唐女道德品质极坏。唐女听说此事,火冒三丈,推开人群挤到大字报前,一把扯下来。这下子犯了众怒,纷纷指责唐女对抗运动,尤其是那个写大字报者更是义愤填膺,指着唐女的鼻子说,你这个破鞋,胆子肥了。边说边上前扯拉着唐女,说,到派出所去说说清楚。这下子彻底惹火唐女了,只见她挣脱扯拉,返身跑回车间,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三角刮刀,怒气冲冲地跑出来,说,谁敢拉我到派出所去。

唐女要行凶杀人。顿时,性质变了。厂子里一个电话打到公安局,不一会乌拉乌拉警车拉着警报驶到厂里,将唐女押送到位于南市车站路上的第一看守所。经过反复审讯和讨论,决定给予唐女劳教三年的行政处罚。

关于劳教这里要说几句题外话:劳教是1955年8月25日中共中央发布《关于彻底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指示》,明确提出,“对这次运动清查出来的反革命分子和其他坏分子”,处理办法之一就是“劳动教养,就是虽不判刑,虽不完全失去自由,但亦应集中起来,替国家做工,由国家给与一定的工资”。

1957年8月1日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78次会议,批准了国务院《关于劳动教养问题的决定》。其中有一条是;不务正业,有流氓行为或者有不追究刑事责任的盗窃、诈骗等行为,违犯治安管理,屡教不改的。

可见,对唐女的处罚明显牵强附会。但那时是在运动期间,不太讲究。即使有冤屈,也无处伸张。

唐女在劳教期间又与男性劳教人员发生两性关系,被延长劳教两年,解除劳教后,又被“留场就业”。

阿德说,像唐女这样因为发生两性关系,而被延长劳教的,不是绝无仅有。曾经有个多年从事劳教工作的人撰文说,贵州有个女青年因为与人多次发生两性关系,被劳教三年,在劳教时又与男劳教人员多次发生两性关系,被两次延长劳教各三年,加起来长达9年,解除劳教后又被“留场就业”。

这位作者问她,为何要这样。她回答,身体需要才这样。作者写道,对这样的女性,不能采取如此强硬措施对待,是不是应该从她的身体病态去考虑和给予身体治疗。

阿德认为,唐女可能也是一种病态的身体。

唐女落到这个地步,婚自然是离了,女儿由湖南伢子带到湖南去抚养。

对唐女被劳教,总统是闷闷不乐,修鞋的时候,埋头干活,也不讲细话了。街坊邻居知道总统心里不舒服,也不与他开玩笑,少去他那里去修鞋,免得惹他烦恼再起。

总统夫人似乎对女儿被劳教一事很开心。她笑着跑到里革会,说,我家那个惹事的女儿被法办了,政府为民除害,大快人心。

据说,晚上没有人的时候,总统夫人也会偷偷流泪。

日子还是要过的。总统依旧每天早上出摊修鞋,晚上收摊回家。总统夫人依旧利用休息天给居民小组读报宣讲形势。

唐女出事后,杨浦的那间小屋被总统置换到他家附近的一间底层小屋,便于唐女回沪探亲时居住和照顾。

经过劳教,原本秀气妩媚的唐女变得大大咧咧,有点粗狂。有一年八月,唐女回沪探亲,大热天屋子里没有空凋,热的像蒸笼,中午时分,人们都在家中午睡,行人寥寥。唐女大大咧咧敞开门窗换衣服,居住在隔壁的阿七头偶尔隔着玻璃窗发现了这一秘密,于是天天在家里候着,等着观看唐女换衣服。

有一天,他按照唐女往常换衣服的时间,正欲坐在窗前去观看唐女换衣服的节目时,唐女敲着他家的门走进来,说,阿七头,看够了吗?是不是想跟着姐姐到场里去尝尝味道。

不敢,不敢。阿七头知道那个味道绝不是大富贵的熏鱼或者八宝鸭的味道。劳教的滋味,阿七头没有尝过,但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于是,连连讨饶,请求放一马。

唐女学着她阿娘当初规劝她与湖南伢子结婚时的态度,板着脸非常严肃地说,你的偷窥是流氓行为,起码得劳教三年。唐女现在法制观念极强,法律条文背得很溜。这几年的劳教学习真不是白过的。

唐女结棍,一出手就将阿七头降服。加之阿七头年过30,尚未婚配,于是,乖乖成为唐女的新丈夫。

唐女在短短的探亲假期间,将二婚一事搞定,咸瓜街的街坊邻居都说唐女有本事。

唐女听了,百感交集,暗自说,捡了一个落脚货,这算什么本事。迭戈婚姻不过是让我在上海有个根的跳板。早晚我要真正回到上海。

又过了若干年,风向变了。总统又活络起来,他也不出摊了,整天拉着夫人多方奔走,为女儿申述。经过一番繁复的程序,唐女被平反回到上海。

在接风宴上,总统傻傻地看着女儿,眼泪直流。总统夫人,搂着女儿说,不要怪阿娘无情,那时的形势,我不大义灭亲,别人就会灭我。

是吗。唐女似信非信地说。

一桌接风宴,吃得无滋无味。好在一家人总算团聚了。

回到上海又回到昔日工厂的唐女,听说阿茂因为她的原因,妻子离婚了,儿子也跟着妻子走了,孑然一人,加之身体又不好,日子过得很艰难,心里很不好受。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唐女坦率地对阿七头说,当初,我是利用了你。感谢你不计较与我结婚,给我一个慰藉。现在我不得不要跟你离婚,否则我良心过不去。阿七头问她究竟为何。唐女将事情原委以及阿茂的近况一一细说。阿七头听了,沉默了半晌,说,我尊重你的选择。

谢谢,阿七头, 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好。

这一晚,他俩相拥而坐,度过了对他俩是婚姻生活的最后一宿。

对唐女的选择,总统不表态,总统夫人也不表态。不过此后,总统在出摊时恢复了谈笑风生,说细话的神情。总统夫人则忙着替儿子照料孙子。

生活按照它固有的节奏和规律运行,咸瓜街也恢复了往日热热闹闹又简简单单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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