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晨，天蒙蒙亮，臭豆腐就走出位于咸瓜街东面的那个小小的家，憋着一肚子气到街道去报到了。今早，街道要整治环境卫生，所需人员本着自有自方便的原则，从街道所属的企业里抽掉，臭豆腐非常荣幸地被抽中。 厂长在交代任务时说，这个活很简单，就是将企业周边的40只阴沟盖子逐一打开，用一根长木棍绑着的网兜，或者用长铁钳子，将漂浮在阴沟里面的垃圾捞上来。 活是很简单，但是臭豆腐心里不简单，是极其不舒服。昨天临下班时，厂长将伊叫到办公室时，臭豆腐还认为厂长是要推荐伊到街道培训班去学习。 最近，街道搞了一个中青年干部培训班，臭豆腐所在的企业也有一个名额。据说，参加搿个培训班的人，结业后大都会被提拔使用。 臭豆腐想当然认为凭自己的表现和工作成绩，厂长应该会推荐伊去的。车间里的工友们也纷纷认为搿个名额非臭豆腐莫属。但是，搿个想当然，只是臭豆腐的一厢情愿。就像《红楼梦》里的焦大做梦想娶林妹妹一样，不大现实。 实际情况是，厂长没有推荐伊去参加中青年班，而是推荐伊去参加捡垃圾活动。这一上一下，落差太大，臭豆腐心里别提有多憋屈和窝塞了。但是，又不能当着厂长的面说，我不去。 侬不去可以，厂长也没有硬逼着侬去。但是，这次驳了厂长的面子，以后不要说厂长给侬小鞋穿，就是将鞋带紧一紧也够侬受的了。所以，不管臭豆腐是多么幽门痛，也得憋着，要打肿脸充胖子，非常愉快地笑着接受任务。从这点来说，臭豆腐有点虚伪，有点阿Q。 但是不这样，又能哪能？总不能苦着脸去干这活，给别人落下侬心里有气，态度不端正的把柄。搿样的话，今后，万一真的有好差事，也轮不到侬。 臭豆腐有个很响亮的名字，这名字跟后来的某部电视剧的主角相似，姓石叫光荣。但是，打小咸瓜街的人都叫伊臭豆腐。这跟伊是绍兴人有关，绍兴人特别喜欢吃“霉”“臭”“腌”之类食物。 臭豆腐窝里厢有一只很大的缸，可以盛两大桶水，臭豆腐姆妈手巧，会做霉苋菜梗。伊将买来的苋菜梗切成寸段, 放入缸里, 注上清水, 几天以后苋菜梗会起泡发霉,成为霉苋菜梗。热天，霉苋菜梗过泡饭，交怪灵光。 做霉苋菜梗剩下的那些水，臭豆腐姆妈舍不得倒掉，往这绿兮兮有点泡泡的水里, 扔几块豆腐下去，捣碎, 待其发酵分解之后，就成了做臭豆腐的臭卤。 之所以要放几块豆腐下去，臭豆腐姆妈讲, 豆腐是臭卤里面细菌繁殖的最好原料。经过这样一阵倒腾之后，臭豆腐姆妈会用纱布包上一些白豆腐，放进去。夏季半天, 冬季2天, 臭豆腐就做好了。 用纱布包白豆腐，主要是怕豆腐发酵过头，变得十分酥软而捞不上来。 做臭豆腐的臭卤需要经常维护，臭豆腐姆妈的维护办法是，将每天吃剩的碗脚头（剩余的菜肴汤水）倒进去, 使臭卤得到滋养。臭豆腐姆妈还讲，如果将螃蟹盖子或者是笋菩头放进去发酵, 可以吊出鲜头。臭豆腐姆妈有这一手艺，当然不能浪费，伊在咸瓜街摆了一只卖臭豆腐的摊子。 搿个卖臭豆腐的摊子，非常简陋，一辆三轮车，一个小煤炉，一口油锅，几个装着臭豆腐的盘子，一小堆瓶瓶罐罐的佐料。臭豆腐切成大少适合的小方块，垒的齐齐整整。顾客购买时，臭豆腐姆妈麻利地挑起几块投进油锅里，炸成金黄色，用油篱捞起来，再用根竹签串起来，沾点佐料。现买现炸现吃，新鲜喷香微热。 这臭豆腐闻起来臭，但吃起来香，初尝者开始嫌其臭，但往往一尝就会爱上这个味。 小辰光，咸瓜街人叫石光荣臭豆腐，是因为伊拉姆妈是卖臭豆腐的（咸瓜街的原住民几乎都有绰号，这绰号可因人的长相、姓名谐音，或者家里父母职业等等而起）。长大了，别人再叫伊臭豆腐，伊心里特别难受，伊认为这是对伊人生的一种讽刺，也是对伊人生的绝妙写照。矛盾吗。 伊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就像这臭豆腐，闻闻臭，吃起来香。也有点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臭豆腐极其聪明，尤其善于脑筋急转弯。厂里遇到一些难事急事，厂长都会找臭豆腐出面解决。比如，有一次，厂子里一批货无缘无故遭到退货。这不仅关系到企业的信誉还关系到企业的利润，说的通俗点，就是关系到全厂职工的奖金分配。 要求退货的是北方的一家企业，理由是，质量不过关。既然质量不过关，侬要讲出质量不过关的具体理由，并将货物退回来。对方不是这样做的，只是发来一纸传真，说质量不过关，退货（不见货）。 对方做人推板，明显在耍赖，不愿付货款。平时很精明的厂长，面对无赖也没有了方向，脑筋一转，全权委托臭豆腐去解决。 临危受命的臭豆腐，连夜单枪匹马奔赴北方。在那家企业里，面对傲慢的老板，臭豆腐毫不畏惧，法律条文加死缠烂打，经过连续24 小时的斗智斗勇，那个老板被伊的精神所折服，说，小伙子，侬这样为企业拼命，感动了我，拨侬面子，付清货款。 厂里要评选文明单位，臭豆腐带着一帮人没日没夜忙碌了一个星期，将所有的材料整理得井井有条。评审小组看到这材料，连连称赞：组织有力、事例感人，数据详实、图文并茂。 厂里被评上文明单位后，厂长在表扬有关人员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漏掉了臭豆腐。 臭豆腐有时也感到很苦闷，自己一心扑在工作上，家里的事情一点也顾不上，但是厂里任何好事，比如先进评选（厂级，班组级）、百分之三的工资晋级名额等等，都与伊无缘。 反观有些人，说的比做得好，平时能偷奸耍滑，就偷奸耍滑，做一份，吹九份。偶尔做些明面上的事情，还要夹带些私活。 最让臭豆腐不能接受的是，这些喜欢说大话，不干实事的人，混得游刃有余，八面玲珑，分房、晋级、提干，一点也不拉下。群众关系也很好，在听取意见时，赞扬声不绝于耳。 他有时实在想不通，就跑到厂长办公室去，跟厂长理论理论。平时称臭豆腐为左臂右膀的厂长，此时会很语重心长的说，臭豆腐呀，我也想提拔侬，也想在百分之三的工资晋级时，将侬列入。但是，一听群众意见，说侬好的人几乎没有，连侬最亲近的人也说侬不好。这叫我怎么办？ 做人呀，不能太正直，该圆滑的时候就要圆滑。临末，厂长说了句大实话。 在聊天时，经常有人打趣道，臭豆腐呀臭豆腐，侬是滴滴呱呱的臭豆腐。臭豆腐冷静下来一想，是呀，言之有理。好事无缘，做事有份。这不真是臭豆腐的属性吗。 臭豆腐也想上进，也想改变现状。一天晚上，忧心忡忡的臭豆腐难得的一下班就回家，买了一瓶绍兴黄酒，炒了三只菜，晚上与老婆两人对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臭豆腐有点醉了，伊醉眼朦胧地说，我这一生很失败。 臭豆腐的妻子晓红，与臭豆腐是咸瓜街上的邻居，也是臭豆腐的同厂同事。两人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一对。不过比起臭豆腐，晓红做人要活络得多，精怪的多，眼力见也要好得多。她很率直地回答臭豆腐：侬的失败在于没有眼力见，有时候太耿直。 比如，侬当检验员，有时候质量差不多就行了，不要太顶真。但是，侬认死理，不行就是不行，没有一点可通融的余地，这点很遭人恨。质量不过关，人家月底的奖金就会少很多，换做侬，会说伊好吗。你所谓的正直，结果将同事都得罪了。 再说，这次提为副厂长的大李，综合素质和能力比侬差远了。为何平时与侬称兄道弟的厂长，不提侬？这还不是侬做事太迂腐了。而大李就活络多了，尽管有时候马屁拍的太肉麻，旁边听得人脸都会红，但他一点也不在乎，照拍不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大李还有一个优点，不做事，也不得罪人。 所以听取群众意见，大家都抱着不得罪人的态度，不会说他不好。实在提不出他有什么优点时，会说，他很有爱心，待家里那只猫儿，比待儿子还要好。猫一生病，就像他娘老子生病一样捉急。你说，这个怪圈，你能接受吗？ 就拿吃饭来讲，食堂里的饭菜师傅为拍厂长马屁，每次中午有专人将饭菜送到厂长办公室去，厂里几百号人谁没有看法，但是在年终厂长考评时，没有一个人对此提出过异议。 偏偏是侬要逞英雄，在考评组面前说此事。当时，厂长是虚心接受，认为侬提的意见非常正确，并立马保证今后吃午餐时到食堂跟大伙一起打饭，心底里却不知有多么恨你。而大李提的意见厂长听了，心里就舒坦多了。他是这样说的，厂长每天从早到晚，忙于厂里的发展大事，连到食堂去吃饭的时间也挤不出来。食堂里的师傅没有办法，只好将剩饭剩菜拾掇一下，给厂长送去。 这一路上的饭菜，冬天被冻得般般硬；夏天，又被太阳晒的有点发酸。你说这样的好干部，我们心里谁不服。跟着他，是我们最大的荣幸。 晓红说，臭豆腐，你看大李多会说话。同样一件事，从他嘴里吐出来，就是不一样。这样的人，厂长怎么会不喜欢。尽管厂里不少人对大李的所为不耻。但是，内心深处又不得不佩服大李的厚脸皮和溜须拍马的功夫。侬行吗。 所以，提干、晋级、评先进这类好事，连傻子都知道没有侬的份，只有侬还蒙在鼓里，戆都一枚。 现在的人多精，知道厂长心里不待见侬。厂长说侬好，是要叫侬做生活，拿侬当戆都。厂长对心腹平时批评多于表扬，关键时刻，比如提干、晋级、评先进时，是不遗余力的力挺，这才是真正的好。大家都看得刷拉屎清爽。谁会自讨没趣，说侬这个戆都好话。 小红越说越来劲：在弄堂里侬也是一样的不灵棚。有人在国营摊位上顺手顺了点咸鱼或者鲜肉之类，人都是国家的，拿点吃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再说，这又不是侬窝里厢的东西，要坏你分。眼开眼闭就是了。但是，侬戆，偏偏要挺身而出，予以制止。这会遭人待见吗。 还有一次，隔壁王麻子在天井里搭了一个烧饭的小屋子，街坊邻居意见很大，但是，都只是在背后说说而已。侬却好，去区规划局反映，结果区规划局下来稽查，认定是违章建筑，责令王麻子限期拆除。侬说这冤家结得有多深。 弄堂里的人当面叫侬臭豆腐，背后叫侬石刮三，实在刮三。连我也跟着倒霉，有时候要贪点小便宜，也不敢。别人会嘲讽道，石刮三怎么不去举报，只会拿着手电筒照别人。对人家是马列主义，自家是自由主义。我跟着侬，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晓红说着说着眼泪直流。 做人不该善良、正直，难道真的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人，才招人待见。臭豆腐陷入了沉思。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晓红抹干眼泪，对着臭豆腐说，我说这些是因为心里憋得慌。说出来，心情就舒坦了。 晓红说，江山易移，秉性难改。侬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辈子侬也改不了。所以，还是按照侬原来的做人准则去做吧。我们不在乎增加那么几块钱，也不在乎是否提干、评先进，更不在乎别人的指指点点，只要对得起良心，心里敞亮就是了。用句流行的苏联电影里的话来说：走自己的路，让人们去说吧。人民委员斯大林。 是的。臭豆腐搂着晓红的肩膀说，还是侬理解我，知夫莫如妻也。 美你的。晓红笑着说。哈哈哈，天宇间回响着他们的笑声。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