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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苏记】浔阳紫极宫:次韵诗体的流行(上)

 真友书屋 2021-11-27

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朝廷令苏轼由贬谪地黄州移信汝州,他前往汝州路上先到筠州看望弟弟苏辙,之后又从筠州前往九江,要在那里等候黄州的家眷来此会合。参寥闻讯后下庐山到九江等候苏轼,而后他们共同住在了慧日院。

某天,东坡到天庆观参观,他在那里看到了李白所书《寻阳紫极宫感秋》诗的拓片,东坡细读此诗,当读到“四十九年非”一句后大为感慨,他认为李白是在49岁时前来游览紫极宫,而紫极宫在宋代时改名为天庆观。如今东坡游天庆观恰好也49岁,为此,他步李白此诗之韵,写了首《和李太白》。东坡在此诗的小序中交待了相关细节:

李太白有《浔阳紫极宫感秋》诗。紫极宫,今天庆观也。道士胡洞微以石本示予,盖其师卓玘之所刻。玘有道术,节义过人,今亡矣。太白诗云:“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复。”今予亦四十九,感之,次其韵。玉芝一名琼田草,洞微种之七八年矣,云:更数年可食,许以遗予。故并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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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棠湖

当时天庆观的观主是胡洞微,胡道士拿出一张李白此诗的拓本给东坡看,他同时说此拓本乃是其师卓玘所刻。似乎东坡听说过卓玘之名,他夸赞卓玘不但有道术,还是有气节之人,可惜东坡到达时卓玘已仙逝。故东坡看到卓玘所刻李太白诗时颇为感慨。更令他感慨的乃是李白游此观时,恰好也是49岁,于是东坡就以他那超强的诗才,填写了这首《和李太白》诗。

东坡在小序中还谈到胡洞微在培养一种玉芝,玉芝为何物,东坡没有交待,他只是说此物又名琼田草,想来应是灵芝之类,胡洞微已经养了七八年,并称再过几年就可食用,他答应玉芝成熟后将会赠给东坡一部分。东坡感念胡道士的美意,他把从磁湖得来的数株石菖蒲拿给胡道士,请其代为养育。

正因这个缘故,苏轼与胡洞微成了朋友,也因为东坡所撰《和李太白》一诗在后世不断有人唱和,使此一段掌故在诗史上极为著名。例如宋王象之所撰《舆地纪胜》载:“紫极宫:去州二里,今天庆观乃其旧宫,唐塑老君像及玄宗金铜御容存焉,李白尝赋《寻阳紫极宫》诗,东坡次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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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月亭在上面

紫极宫一名始于唐代,因为老子姓李名耳,李唐皇族为了提高家族声望,尊老子为始祖,以此宣称本族是“神仙苗裔”,于是道教地位大为提高。按照《旧唐书》所载:“改西京玄元庙为太清宫,东京为太微宫,天下诸都为紫极宫。”

以往道教处所也称庙,后来改称观,李唐王朝又将观升为宫,但皇家道宫总要与地方道宫有区别,于是处在西安的玄元庙改名为太清宫,处在洛阳的则改名为太微宫,而天下各地道观则改名为紫极宫。可见当年的紫极宫非九江专属,在唐代时九江称浔阳,又称江州,故浔阳紫极宫乃是天下道观之一,但是这座紫极宫能够名扬天下,与李白的作诗与苏轼的唱和有直接关系。

关于李白与浔阳的关系,梅俊道在《李白五到浔阳》中有详细论述,李白第一次到浔阳是在唐玄宗开元十四年(726),这是他出蜀后第一次漫游,此次他在浔阳写了四首诗,流传最广的乃是《望庐山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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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星亭

天宝九年(750),李白第二次到浔阳,此次他游览了紫极宫,那首《感秋》诗就写于此时,但是,詹锳在《李白诗文系年》中说:“按本年太白五十岁,故诗中有'四十九年非’之语。薛仲邕谱系此诗天宝六载,盖以为太白生于圣历二年,而又误认此诗为四十九岁作也。”

想来李白不会搞错自己的年龄,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在诗中说“四十九年非”呢?以我的理解,那年李白游览紫极宫时确实是50岁,他感慨说前49年都错了,因为此时他的人生有了新的认识。天宝元年,李白应诏入长安为翰林供奉,因为他光芒四射而遭人嫉妒受到诽谤,于是在天宝三年被玄宗赐金放还,他开始到处漫游,于天宝九年来到了浔阳,此时心境已经有了较大的变化。宋计有功在《唐诗纪事》中注此诗称:“时时自有归山之意矣。”正是这样的遭遇使得李白对仕途感到心灰意冷,所以他说除这年之外的人生都是不对的。

李白确实与浔阳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天宝十四载爆发安史之乱,为了避乱,转年李白第三次来到浔阳隐居。该年冬,唐玄宗第十六子永王李璘奉诏引水军东下经营长满流域,途经浔阳时,他几次聘请李白加入他的幕府,李白欣然前往随军东下。可惜此后不久,李璘受到哥哥李亨的猜忌,兄弟间发生内战,李璘兵败丹阳,李白以附逆罪被捕,被关在浔阳狱中,这是他第四次来到浔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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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公时纪念碑

李白在浔阳被关押半年,经郭子仪的大力营救得以出狱,之后李亨登基,谥为唐肃宗。肃宗乾元元年(758),朝廷下令将李白流放夜郎,此时李白已58岁,他只得与妻子相别,从浔阳前往流放地。当他走到巫山时遇朝廷大赦,转年,他又回到了浔阳。可见浔阳乃是李白人生的转折点,难怪他在天宝九年游览紫极宫时写下了这首《感秋》之作:

何处闻秋声,翛翛北窗竹。

回薄万古心,揽之不盈掬。

静坐观众妙,浩然媚幽独。

白云南山来,就我檐下宿。

懒从唐生决,羞访季主卜。

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复。

野情转萧洒,世道有翻覆。

陶令归去来,田家酒应熟。

当苏轼读到李太白的这首诗时,以他的绝顶聪明当然能读懂诗中所写的人生感慨,但是东坡还是刻意将此诗视为李白49岁时所作,而当他步李白后尘来到九江紫极宫时,正赶上其49岁,此时的东坡已是被贬之身,因此李白此诗的诗境令他有太多的感同身受。为此,他以次韵的方式写了首《和李太白》:

寄卧虚寂堂,月明浸疏竹。

泠然洗我心,欲饮不可掬。

流光发永叹,自昔非余独。

行年四十九,还此北窗宿。

缅怀卓道人,白首寓医卜。

谪仙固远矣,此士亦难复。

世道如弈棋,变化不容覆。

惟应玉芝老,待得蟠桃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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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看到了一处寺院

古人的唱和之作分为“用韵”“依韵”“次韵”等形式,对于三者之间的区别,陆游在《跋吕成叔和东坡尖叉韵雪诗》中说:“和韵者,唐始有之,而不尽同。有用韵者,谓同用此韵耳。后乃有依韵者,谓如首倡之韵,然不以次也。最后始有次韵,则一皆如其韵之次。自元白至皮陆,此体乃成。”

可见用韵是指按照原诗中同一韵脚的字进行再创作,依韵乃是用原诗所用韵脚字同出一韵部者,但是可以不按原诗的韵脚顺序进行创作,次韵又称步韵,则是要求用原韵、原字来和诗,可见次韵是唱和诗作中难度最大的一种创作方式。按照韩学者金甫暻所撰《苏轼“和陶诗”考论 兼及韩国“和陶诗”》一文中的统计,苏轼的次韵诗共有112首,其中和陶诗占了109首,余外对李白、韦应物、韩愈的诗各作了一首。李白有那么多有名的诗作,而东坡单和这一首,可见其对该诗有着特别的感触。如果以韵脚论,将这首李白诗与苏轼的唱和之作对比,可见其基本符合“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

东坡和太白诗,更多的是借李白之酒杯来浇自己胸中之块垒,只是他没有想到这首唱和之作在后世会有那么大的影响,在他身后最早唱和者应当是黄庭坚,宋崇宁元年(1102),黄庭坚来到浔阳时,写了首《次苏子瞻和李太白浔阳紫极宫感秋诗韵,追怀太白、子瞻》。此诗也是步韵之作,其全诗为:

不见两谪仙,长怀倚修竹。

行遶紫极宫,明珠得盈掬。

平生人欲杀,耿介受命独。

往者如可作,抱被求同宿。

砥柱阅颓波,不疑更何卜。

但观草木秋,叶落根自复。

我病二十年,大斗久不覆。

因之酌苏李,蟹肥社醅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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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氧而亡

看来黄庭坚也参观了紫极宫,他于此怀念苏子瞻和李太白,李白被称之为谪仙人,黄庭坚认为东坡也可以有此称号,所以他将李、苏称为两谪仙。黄庭坚说自己身体不好,这让他更加追忆东坡。

黄庭坚之后,次韵李白此诗者还有刘克庄、谢枋得、文徵明、法式善等人,但就数量论,远比不上朝鲜文人的相关作品之多。苏岑在《朝鲜文人次韵李白<浔阳紫极宫感秋>诗考察》一文中认为东坡的《和李太白》是最早次韵该诗者,之后又谈到了几首刘克庄等人的次韵诗,但苏岑统计出朝鲜文人“仅对《浔阳紫极宫感秋》一诗的次韵之作就在百首左右”。该文称最早次韵李白此诗的朝鲜文人是申叔舟(1417-1475),申叔舟在诗前小序中称:“阅《诗林广记》,见东坡、山谷、后村、叠山和李太白《紫极宫感秋诗》,依韵书怀。”

可见申叔舟一并读到了李白原作及东坡、黄庭坚、刘克庄等人的次韵之作,其认为是宋末《诗林广记》传入朝鲜甚早,并多次刊行之故,此书前集第三卷收入了李白原作及东坡等人的次韵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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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阁

但是申叔舟的此作影响较小,并且他没有说次韵之作是否是在他49岁时,有此明确标示者乃是周世鹏(1495-1554),周在小注中称:“李太白四十九,作紫极宫感秋诗,其后苏黄皆效之。余亦不觉其已到此也。今以省柏入石仑寺,阻雨三日,不得下山。夜诵三仙诗,便怀多少感慨,乃次其韵。”

周世鹏认可东坡的观点,认为那首《感秋》是李白49岁时所作,这年周也49岁了,于是他也次韵一首。

朝鲜文人对李白颇为推崇,但是,李白此诗能有这么大的影响,有很大成分缘于东坡和黄山谷的次韵,因为朝鲜文人对苏、黄更为推崇。徐居正在《东人诗话》卷上称:“高丽文士专尚东坡,每及第榜出,则人曰'三十三东坡出矣’。”余小活在其硕士论文《韩国朝鲜时期文人对李白<浔阳紫极宫感秋作>的接受研究》中转引了韩国第一部诗话《破闲集》中对苏、黄的评价之语:“是以古之人,虽有逸才,不敢妄下手,必加炼琢之功,然后足以垂光虹蚬辉映千古……及至苏、黄,则使事益精,逸气横出,琢句之妙可以与少陵并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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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的水鸟

可见那时朝鲜文人把苏、黄诗作的成就视之为可与诗圣杜甫相比肩,这也正是他们喜爱苏、黄唱和之作的原因所在。但是一个现象的形成,必须要有业界权威的号召,李滉所作《石仑寺效周景游次紫极宫感秋诗韵》对于李白此诗的次韵起到了推动作用。

李滉是朝鲜初期最具名气的理学家,他与当时同样是理学家的李珥并称为“朝鲜儒学界双璧”(于贞贞《朝鲜李朝汉诗史略》)李滉还被称为“海东朱子”,他来次韵此诗,受到时人和后世的关注,李滉在该诗小序中称:“景游诗叙云,李太白四十九,作紫极感秋诗,其后,苏、黄皆效之,余夜诵三贤诗,多少感慨,乃次其韵云云。盖景游时年四十九矣,滉今犬马之齿,亦不多不少,适与相值,然则其所感,宁有异于昔之数君子耶?敢用元韵遣怀云。”

景游乃周世鹏之字,可见李滉的次韵之作乃是受周的影响,李滉作此诗的原因,是因为他也恰逢49岁。此后有不少朝鲜文人在49岁时来次韵李白此诗,比如朝鲜著名文人申钦在诗序中称:“李谪仙年四十九,有紫极宫之作,东坡亦于四十九和之,余今适丁是年,感两仙之致,步韵口占。”李福源说:“月夜独坐无聊,偶看东坡和李白《紫极宫感秋诗》。李白诗曰'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复’。东坡次韵之年,亦四十九。古人志气文章如彼卓然。而余之所同于古人者,其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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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棠公园平面图

对于朝鲜文人在49岁这一年来作次韵,余小活在其论文中统计出有38首之多,有些文人在没有到49岁年龄时,宁可等等也要到了再作。比如申钦之子申翊圣在《和李谪仙紫极宫韵》一诗的诗序中称:

紫极宫诗,即太白四十九岁作也。东坡诸贤和之,我东方先达亦多继和之。年前张新丰持国次韵以属诸不佞,而不敢当者,自惟非其人,而且嫌年未满也。今秋持国又以书来,可见其意之勤也。来在家山,政值秋抄,嘅然有感,遂拈韵续之,非敢有知非之趣也。

张新丰即张信,他在49岁时邀请申翊圣作次韵,但申翊圣觉得自己年纪不够49。转年,张维又邀请申翊圣来作次韵,这一年申翊圣到了49岁这龄,于是他就写出了此诗。可见朝鲜文人很注重49岁这个重要节点,正如俞汉隽在《次李太白紫极宫感秋诗韵》序中的所言:“自其后东坡以下宋诸文士,至我朝道德文章诸老先生,皆以四十九和此诗,遂为文苑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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