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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为什么叫做驴行客

 蔡德林随笔 2022-05-06 发布于江苏省
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


 我们对驴的认知趋于两极。

 小时候感觉它没有马跑得快,没有牛有力量,矮小猥琐,常年在磨房劳作。我们骂傻子是“蠢驴”,骂坏和尚是“秃驴”,基本与猪是一个等级。书上也这么说,《黔之驴》里面的驴,亦是可怜可笑。要知道这篇文章可是教科书上的传统课目,若论影响力,没有什么文章可以与教科书相比。这么一来,驴子在一代人心目中就给作了个关于其性情、能力和智慧等若干问题的结论。

可是,陆游却写诗说:“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陆游简直是在陶醉似地发问:“看我骑着驴子,像不像个诗人啊?”贾岛也是在驴背上推敲诗句结识韩愈的,李贺在驴身上挂个锦囊,一有灵感就记下了放进去。李白留下“骑驴过华阴”的佳话。杜甫也曾“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苏东坡问他弟弟:“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还有那个说自己的诗思在灞桥上风雪中驴背上的郑綮。看得多了,才猛然惊觉,我们如此轻贱的驴子,却原来是诗人的坐骑。

可我少年时也想做个诗人,于是我对驴子的看法有了改变。那时候已经不大容易看到磨房了,驴子们都是在城郊的田头地角,隐士一般地寻青觅草。我常常独自走到它们身边,感觉我和它都是被世俗抛弃的人,不免惺惺相惜。我经常扯几把青草送到它嘴边,它欣然领受的时候,一般都抬起头,看我一眼,我觉得它的眼眸多么清亮,它的眼神很有深度。甚至它的气味也很有特色,不像牛那么平淡,没有马那样刺鼻,是一种异质性的来自远古的芬芳。它个头虽小,却充满了灵性;走得不快,却安步当车,仿佛有一种诗的韵律在。我这个满腔诗情的忧郁青年,在一头寻常的农家驴子面前,想起那些唐宋诗人,真是思绪万千。而今诗歌已经养不活诗人,他们骑过的驴子也沦落风尘了。

而我因为做诗,也与这个社会闹了很多意见。我又不肯服输,不肯低头,于是我在哪个圈子,都像是一个异类,像是一个畸零人。多少年过去了,我经历了那么多的幻灭,那么多的迷茫,最后也沉溺在烟酒与汹涌澎湃的夜色中,诗思也丧失殆尽。无论是官场、职场、商场还是文坛,我都拣尽寒枝不肯栖,最后无枝可栖。

我曾经醉眼惺忪,趔趄在故乡的街头。驴子们也仿佛是跟我一样,从乡村走进了城市。在那些肮脏嘈杂的街市上,经常可以看到几头驴,它们全都在拉煤。它们满身煤屑和灰尘,两眼浑浊,臀部还挂一个编织袋,装着它们的粪便。这时候,如果你遽然想起“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的诗句,你一定会感叹斯文扫地。这个一身都是典故、一身都是文化、一身都是诗人的灵慧和风雅的驴,而今竟然成了这般模样。

可是再到后来,却出现了很多自称驴子的人。他们抛却现代交通工具,在深山,在旷野,在沙漠,在溪水边,背着帐篷和睡袋,徒步远足,乐而忘返。他们自称驴行客,把同伴叫做驴友。我也不由自主地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在那些艰辛的旅途上,汗流如雨,气喘吁吁,我还真感觉自己就是一头老驴,我那些同伴也都是驴子变的。他们从现实的窘迫里脱身而出,从都市森林中出逃而来,要与自然山水融为一体,要沿着李白杜甫的足迹,寻找精神的原乡,寻找灵魂的归所。

在这个拜金主义的时代,技术日新月异,生产力空前提升,我们享受着物质上空前的丰赡,可是也失去了明媚的天空,芬芳的空气,清冽的河水,纯净的泥土;失去了诗意的心灵,古道热肠的温暖与感动,千金一诺的信任与托付。这些风尘仆仆的驴行客们,他们似乎是在与沦落的驴子一起,作一种不屈的抗争,一种壮美的突围,一种诗性的复活。

过去王粲好驴鸣,而今的驴行客们,也经常长啸如驴。过去有“马嘶如笑,驴鸣如哭”一说,他们也是,长歌当哭,哭给群山大河听,哭给高天与厚土听,哭给沉酣于物质之海、不知灾难紧随的欲望之奴们听。其实,哭也是一种呐喊,只不过是更揪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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