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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读 | 程韬光:乡村爱情

 多彩的晨光 2021-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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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贫又弟兄太多,我从小就时常听慈爱的祖母叹息:“这群孙娃儿将来都长大了,到哪儿找媳妇儿去?”于是,我的一个哥哥就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那是一个阴天,天沉沉欲雨。我放学回到家,惊见厨房里坐着一个穿花衣的女子,正埋头为了我家灶膛的温暖而添柴,火光映着她小模小样的脸。四哥走进来,嗫嚅道:“叫姐。”我没有姐,突然冒出一个来,有点儿不适应,就冲四哥小声喊:“我不叫,谁爱叫谁叫。”话音刚落,就听有人在我家门前喊:“姐,姐——”一声连着一声地号,那女子闻听,倏地起身,折身躲进厨房里面去了。

我好奇地探身望着门外,就见一群人气势汹汹而来!

四哥面容顿戚,叫了一声:“坏菜!”连忙扯起一根木棒,跳到院落中,高声叫着:“我没有欺负九儿!”懵懂之中,我大概知道什么事了。那群人不由分说就冲着我家浩荡而来,我连忙堵上院门,一边呼喊还在红薯地里干活儿的父亲。四哥不怕:“这都啥时代了,还不许自由恋爱!”我怕:“那也该给咱爹妈说声……”

眼看着那群人已堵住我家院门,却不撞门,只在门口叫着:“九儿,九儿,跟我们回家就没事了。”九儿明明能听见,就是不应。我有点儿着急,想去开门,忽然看见一个头顶光亮的汉子骑着毛驴,手提一把斧头,昂然而来,口中大叫:“快点儿开门,要不然老子就要撞门了!”那不就是邻村的二秃子吗?二秃子平时待我家还不错,因为我祖母曾救过他的命。他今天为何疯狂?我有点儿想笑,又有点儿生气:“二秃子叔,你来干啥?”

“我来干啥?九儿是我侄女!你四哥惹大麻烦了!”二秃子直挺挺杵在驴子身上,“我四十岁了还没成家,你哥才多大?”那年,四哥大概十六岁。

邻人们闻讯赶来,在院落门前层层站着看热闹,也不插手,也不劝架,甚至几个小媳妇还嘻嘻哈哈地笑着:“二秃子今天好威风!”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二秃子精神一振,也不理我了,骑着毛驴在我家院门前耀武扬威,手中扬着斧头:“我正在劈柴,就听到这事儿,丢人哪!”激动得癞头通红。邻居有人上前,给他递烟、说话,偶尔他还和那群人互相笑着:“娃儿们的事……”一个老汉叹了口气,蹲在我家门前的墙根下,低头抽着旱烟:“不听话的九儿,都是她娘给惯坏了。”我很生气,将门死死地抵着。四哥也急,瞪着眼睛问我:“咱家打兔子的枪呢?”“还用问?肯定是三哥拿去了。”

闹哄哄说话的当儿,我父亲已经回来,刚刚放下肩上的红薯秧子,正准备说话,就听骑驴的二秃子大叫着“吁——”,连人带驴朝那团红薯秧子奔去,那驴低头,就着红薯秧子就啃,二秃子收势不及,滚落驴下。邻人大笑,二秃子亦笑:“这头犟驴!”

父亲赶忙迎上去,扯起落地的二秃子,赔笑:“他二叔,摔着没?要不去瘸子家诊所看看?”瘸子是我家邻居,开爿小医铺,专治跌打损伤。

二秃子甩手,虚怒:“没事儿,瘸不了,就是心里堵得慌。”父亲赶忙上烟,并点上火:“他二叔,你消消气,我给你出气!”父亲起身,让我开门,我不敢不开门。父亲一把抓过四哥,不由分说,一顿暴揍。四哥倔强狡辩:“我没干坏事儿,九儿喜欢我……”在院墙根儿抽烟的老汉站起身来看看,急忙过来扯住父亲:“别打了,娃儿们骨头嫩。”那群人见老汉劝架,也都消了气,七嘴八舌地劝着:“别打了,还是商量这事儿咋办吧!”我这才知道那老汉是九儿的父亲。

父亲却不依不饶,巴掌再次对着我四哥高高扬起:“今天非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我上前拖着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就顺势无力地挣扎了几下,对老汉说:“这娃儿怪有劲儿!”我知道父亲心里不愿再打了。父亲住了手,对着院门外招呼:“大蛋儿,二蛋儿……八蛋儿,还有他二叔,上屋喝点儿茶吧,消消气!”九儿的弟弟小蛋儿吸溜着鼻涕也尖着嗓子叫:“还有我!”让我又好气又好笑。邻人们也纷纷劝着,一群“蛋儿”顺势就往我家院里进。我有点儿害怕,正不知道咋办,就听“嗵——”的一声响!闻声望去,人送绰号“红毛野人”的三哥不知何时就站在我家山墙旁的粪堆上,打兔子的火铳冒着青烟……人们顿时惊呆不动!

正啃着红薯秧子的毛驴更胆小,仰头嘶鸣而去!二秃子率先回过神来,转头就追远去的毛驴:“今天的事儿,没完……”我知道,二秃子怕我三哥。有一次摔跤,三哥让他一个“猪尾巴”,二秃子也不行。三哥后来干脆不和他摔跤,逮着他的驴摔,往往一下子就把驴摔倒在河滩上,让二秃子心疼……

老汉倒不惊慌,看我三哥一眼:“多大的事儿弄恁大动静?不嫌丢人?”见三哥不理,就对我父亲嘀咕:“把他叔的驴惊跑了,你家可要赔。他二叔将来找媳妇就靠这驴哩!”

“那是,那是。”我爹一边应承着,一边又招呼那群“蛋儿”进院喝茶,顺便指派四哥:“还不烧茶去?”我随着四哥刚进厨房,就见灶膛里的火已经生起来了,九儿劈头就问:“你家鸡蛋放哪儿了?”

我顿时生气:“凭啥吃俺家的鸡蛋?我还要拿鸡蛋换钢笔呢!”四哥笑笑:“回头我的钢笔给你!”

八个“蛋儿”喝了鸡蛋茶,气也消了不少,却不走。他们看着九儿,还是生气的样子。老汉咳着:“全是她妈惯的!”话音刚落,就听有人接话:“谁惯的?”老汉连忙闭声,蹲下抽烟。我祖母、母亲和那个说话的女人何时进屋,我竟不知道,只顾招呼这群彪悍的“蛋儿”,害怕他们动手打四哥。德高望重的祖母对着乡邻拱了拱手:“都散了吧,散了吧,娃儿们的事……”乡邻们嬉笑着散去,连三哥也收了火铳,八个“蛋儿”也到院子外面去等。本来害怕三哥和八个“蛋儿”万一打架吃亏,却不想三哥已经和大蛋儿就在粪堆下摆起象棋了,其余的“蛋儿”像一群被提着脖子的鹅,引颈观棋,时而不语或狂语。

几个老人终于坐下来,把四哥和九儿叫过去问话,连我也不放过。

祖母问道:“这事儿怨谁?”

四哥和九儿争着说:“怨我。”

老人们就叹气。

祖母说我四哥:“你咋就不争气呢?”四哥说:“你常说我们弟兄多,将来不好找媳妇,我怕你操心,就自己找……”祖母就咳起来,说不出话了。

九儿连忙过来扶着祖母,轻轻地为祖母捶背。那一刹那,我真有点儿想叫她一声“姐”!

几个老人都不知道从何处说起,说话就是“你喝茶,你喝茶”。最后,九儿父亲说话了:“要说他俩也般配!”九儿母亲不高兴:“九儿早许给街上杀猪的六子了,跟六子将来天天吃肉。”

九儿小声说:“我不爱吃肉。”

九儿母亲闻言,便坐在地上哭起来:“你不爱吃,你哥们还有你小弟要吃,咱家欠着街上六子家多少粮食,你知道吗?”

我母亲连忙上前问:“欠多少?”

九儿母亲伸出两根指头:“前前后后加起来,差不多两千斤。”

我父母无声垂首,四哥也蔫儿了。祖母倒沉得住气:“我孙子灵光,现在穷,将来不会穷。能不能等几年?”

九儿母亲又哭:“六子家不等,要么还粮食,要么明年给人。”

九儿就哭,哭得伤心极了,我也哭。四哥不哭,傻子一样望着将黑的天……

九儿终于和她的家人一起走了,天开始下雨。折腾大半天,祖母和父母都累了,洗了睡了,三哥、四哥、我和弟弟都睡不着。三哥最后充满野心地说:“咱都好好上学,将来找个穿裙子的媳妇!”我们都点头。外面雨声不绝……

多年过去,我曾回故乡,在街头听见有人叫我小名,竟是九儿。九儿已经成为一个地道的农妇,对我大大咧咧地说:“给你四哥说说,让俺当家的去承包乡政府食堂吧,超生了俩妞儿,几张嘴要吃饭哩。”四哥后来到部队当兵,转业后就在家乡当了乡长。我笑笑:“你不是认识他吗?”九儿也笑了:“认识归认识,不了解你四哥。早知道他能当乡长,我死也不嫁杀猪的六子。”九儿笑着就哭了:“六子去了几回,你四嫂是个不好说话的人……”六子当年闻听那情事,曾拿着杀猪刀找过我四哥几回……望着九儿,我忽然又想起二秃子来,就随口问:“对了,那二叔最近好吗?”

九儿接话:“我也不知道好不好,明天我去上个坟,烧个纸问问。我二叔去年去世了,一个人守着驴子过了一辈子……”

我连忙截住话:“我给乡里说说,让六子招呼食堂,别贪心就行。”

“他没那胆儿!窝囊着呢!”九儿有点儿气愤,“前几天不小心碰着一个女人,生生地被讹去了几斤肉哩。”我笑着就和九儿分别了……

其实,六子也是个好人。后来,乡政府招待我一家吃饭,他和九儿变着法做菜,味道不错,只是多少有点儿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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