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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侧影|“林斤澜!哈哈哈哈……”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21-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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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名家侧影”栏目由《时代文学》1997年推出,先后由何镇邦、白烨、贺绍俊等人主持,每期选一位名家,并请几位同好、老友从不同角度畅聊其人其文,让读者更全面深入地了解作家在作品后面的鲜为人知的故事。二十余年来,100多位当代中国作家,500多位栏目作者,在这个可以从容成长一代人的时间里,以各自不同的姿态与读者相见,并在文学史上留下璀璨星光。

有鉴于此,中国作家网重新推出“名家侧影”系列,精选其中文章,一起听文坛上的老老少少聊文人,话文事。

有“短篇圣手”美誉的作家林斤澜一生经历丰富,创作颇丰,曾与汪曾祺并称为“文坛双璧”。林斤澜的小说写得有点怪,怪得有特色,性格也很有特色。这一点,读者可以从他的老朋友汪曾祺、唐达成的文章中品味一二。


林斤澜

自 述

林斤澜

生无格言,相难漫画。

若是吹牛,也是土话。

有话则短,无话则长。

没事胆小,有事胆大。

林斤澜!哈哈哈哈......

汪曾祺

林斤澜这个名字很怪。他原名庆澜,意思是庆祝河水安澜,大概生他那年他们家乡曾遭过一次水灾,后来水退了。不知从哪年,他自己改名“斤澜”。我跟他说过,“斤澜”没讲,他也说:没讲!他们家的人名字都有点怪。夫人叫“古叶”,女儿叫“布谷”。大概都是他给起的。斤澜好怪,好与众不同。他的《矮凳桥风情》里有三个女孩子,三姐妹叫笑翼、笑耳、笑衫。小城镇哪里会有这样的名字呢?我琢磨了很久,才恍然大悟:原来只是小一、小二、小三。笑翼的妈妈给儿女起名字时不会起这样的怪名字的,这都是林斤澜搞的鬼。夏尚质,周尚文,林尚怪。林斤澜被称为“怪味胡豆”罪有应得。

斤澜曾患心脏病,三十岁就得过一次心肌梗死。后来又得过一次,但都活下来了。六十岁时他就说过他活得已经够了本,再活就是白饶。斤澜的身体不算好,但他不在乎。我这些年出外旅游,总是“逢高不上,遇山而止”,斤澜则是有山就爬。他慢条斯理的,一步一步地走,还误不了看山看水,结果总是他头一个到山顶。一览众山小,笑看众头低。他应该节制饮食,但是他不,每有小聚,他都是谈笑风生,饮啖自若。不论是黄酒、白酒、葡萄酒、啤酒,全都招呼。最近有一次,他同时喝了三种酒。人常说酒喝杂了不好,斤澜说:“没事。”斤澜爱吃肉。“三天不吃肉就觉得难受。”他吃肉不讲究部位,冰糖肘子、腌笃鲜、蒜泥白肉,都行。他爱吃猪头肉,尤其爱吃“拱嘴”(猪鼻子),以为乃人间之“大美”。他是温州人,说起生吃海鲜,眉飞色舞。吃海鲜,喝黄酒,嘿!不过温州的“老酒汗”(黄酒再蒸一次)我实在喝不出好来。温州人还有一种喝法,在黄酒里加鸡蛋,煮热,这算什么酒!斤澜的吃喝是很平民化的。我和他曾在屯溪街头一小吃店的檐下,就一盘煮螺蛳,一人喝了两瓶加饭。他爱吃豆腐,老豆腐、嫩豆腐、毛豆腐、臭豆腐,都好。煎炒煮炸,都好。我陪他在乐山小饭馆吃了乡坝头上的菜豆花,好!

斤澜的生活是很平民化的。他不爱洗什么桑那浴,愿意在澡堂的大池子里(水很烫)泡一泡,泡得大汗淋漓,浑身作嫩红色。他大概是有几身西服的,但我从未见过他穿了整齐的套服,打了领带。他爱穿夹克,里面是条纹格子衬衫。衬衫就是街上买的,棉料的多,颜色倒是不怕花哨。

斤澜的平民化生活习惯来自他对生活的平民意识。这种平民意识当然会渗入他的作品。

斤澜的哈哈笑是很有名的,这是他的保护色。斤澜每遇有人提到某人、某事,不想表态,就把提问者的原话重复一次,然后就殿以哈哈的笑声。“xxx,哈哈哈哈.....”“这件事,哈哈哈哈....”把想要从口中掏出他的真实看法的新闻记者之类的人弄得莫名其妙,斤澜这种使人摸不着头脑抓不住尾巴的笑声,使他摆脱了尴尬,而且得到一层安全的甲壳。

斤澜对青年作家(现在都已是中年了)是很关心的,对他们的作品几乎一篇不落地都看了,包括一些评论家的不断花样翻新,用一种不中不西稀里古怪的语言所写的论文。他看得很仔细,能用这种古怪语言和他们对话。这一点,他比我强得多。

林斤澜!哈哈哈哈......

斤澜印象杂记

唐达成

斤澜兄,年逾七十,童颜道首,步履轻捷,面色红润,白发苍然,两眼炯炯有神,俨然一清拔飘逸之老人。他谈吐从容宽厚,甚少与人争论,纵有不同意见,点到为止,非面红耳赤硬钻牛角,死抬杠子执拗不休之人。但是,以他数十年的沧桑经历,洞明世事,笔下无论写小说、随笔,常有独到之见,妙语惊人,却全以不动声色之平常心出之。此时你便悟出:他的智慧与热情如蓄在热水瓶中,不倒则已,倒出便觉灼人心神,醒人胸臆。

北京文学界的友人,称他为林大哥,他比我长四岁,是老长辈无疑。有的小字辈也顺口称呼,其实认真说,应称为林老师。无论他的阅历,他的学识,他的人生经验,都够你品味一辈子的,你学写作,如有他的点拨,受用无穷,能入门为徒,便是造化了。

他自己其实就是一部大书,风风雨雨,历尽千难万韧,却很少为人所知。我从温州友人处便得知他青年时最惊险的一次经历。

那是新中国成立前,浙东温州一带,新四军所属之三五支队,活跃在邻县平阳山区,进步学生暗中常与地下党有联系,斤澜大约当时即与地下党常来往,但是否已入党我就说不清楚了。1946年前后,台湾当时省长是国民党的陈仪,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独断专行。斤澜那时不知是否受党的派遣到了台北工作。不久,1947年2月间,台北摊贩万人为对抗国民党的苛捐杂税,奋起抗争,罢市罢工,声势十分浩大。省长陈仪惊慌失措,以大量军警弹压,滥杀无辜,大肆搜捕。这次摊贩的行动,可能有地下党的组织领导,人称“二二八”事件。斤澜不幸被国民党特务逮捕入狱,经同乡和友人百般营教,当时因捕人甚多,国民党军警一时未查清斤澜兄的身份来历,被同意取保释放。斤澜一出狱立刻与港口熟悉的运煤船联系;躲入煤船暗舱内,第二日即起航去上海。不料在第二天,国民党特务发现斤澜被释放,大怒,立即下令再次搜捕缉拿,但已遍寻不得。原来彼时彼刻,斤澜已随煤船漂至海上,安然脱险了。当时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台湾白色恐怖愈演愈烈,斤澜如再次被捕,则有性命之忧。“二二八”事件是台湾人民对国民党的腐败公开抗争的一次壮举,四十年后,在台湾人民强烈要求下,建立了一块纪念这次事件的死难者纪念碑。斤澜这次危在旦夕的惊险遭遇,平日很少和人说起,但是如果你读过他的短篇小说《台湾姑娘》,便会对这次如火如荼的群众抗争活动,以及后来的悲惨结局有个概括的了解。虽然他写的是小说,并非实录,但如果没有他自己那段和台湾群众同命运、共生死的切身经历,是决然不可能写得如此生动、如此感人的。

斤澜善饮,年轻时,白酒也有斤把的量,一般酒徒休想和他对擂。文学界中,大约只有陆文夫、汪老曾祺是酒乡高手,可以与之对酌终日。可惜那时没有录音机之类的先进电器,否则把他们畅怀痛饮,天南海北的对谈录整理出来,不仅会得到许多学问知识的启迪,也会明白他们对人生的感悟与人生的况味,岂不妙哉。

斤澜的性情豁达超逸,接触过他的人都会有感受,我想这是他高寿秘诀之所在。前两年,他陪几位文友同游故乡新辟的风景胜地。景点初创,曲曲折折的石路循山而上,有的地方只挖了一个石洞,要攀铁梯上去,许多人不免心中忐忑,面有怯色,甚至就在路边石块上安坐休息,不打算再往上攀登了。我只顾往前,倒也没有犹豫,等爬上去之后,我不免担心斤澜大哥年已七旬,恐怕不必再这样乘危涉险地折腾了。这条路也实在崎岖险奥,如不再加修整或另辟蹊径,一般游人可能要望而却步。我边寻思边行走,到了一山边小茶摊,树木葱郁,枝条葳蕤,即坐下歇足,不一会儿,斤澜兄竟缓缓从容而来,虽然额上大汗涔涔,却神色自若,并无任何畏难之色,甚至还绕茶摊极目四望,观看层峦叠嶂的起伏走势,他对大自然确实别有一番热爱情绪。在他看来,水木清华之处,即可洗去凡愁俗虑,而颇有神仙洞达之快了。

斤澜重视自然,用他的话来说,那就是“显现了永生不息,周行不息,自强不息的生命力”,“展现了憨厚、厚实、实诚的生命力”。在那人妖颠倒,黑白不辨,浊浪滔天的时刻,大自然的“好生之德”或许正是他使自己心理取得平衡,超逸于生死祸福之外,而未偏落颓唐,并获得镇静无畏精神力量的缘故。

宗白华先生在论晋人的诗情画意时,曾以为这是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境与神会,便有真气扑人之感。所谓“浑万象以冥观,元同体于自然”。精神上的自由解放和胸襟的旷达,才能有对于自然和宇宙共感的深沉境地。斤澜兄的豁达性情,正是和他对大自然之情相关的。

斤澜兄是著名的小说高手,无论对人生体悟还是语言表述方式,都独具一格,因此常有人请他讲课,或请他讲解小说创作规律,以及个人创作中的体会,这是很自然的,他因此写了不少这方面的文字。过去我读他的小说,总以为他写作是机缘偶触,灵感倏生,信手拈来。读了他论述创作的文字心中才不禁惊叹起来,原来他在小说领域中,无论长篇、中篇、短篇,尤其是短篇,用力之勤,之深入,之细致,决非常人所可企及。而他的叙说又与文学讲师的讲章大不相同,往往有如两人对饮,从从容容,侃侃而谈,活泼有了,生动有了,精密也有了,真个举重若轻。

比如他说:“写小说好比玩藏猫,明明白白是有那么个孩子,把自己隐蔽起来了,叫人好找。怎么个找法呢?要观察各种迹象,也就是隐蔽起来的孩子从各种情节中流露出来的现象;另外还要猜测,也就是想象,或是意会。”你看他对小说特点的解说,如此言简意赅,情节、主题、思想、曲折等习惯说法,都被他用“藏猫猫”的比喻点透。他就此还谈到意会与晦涩之别,他说:“叫人意会下来,能够意会到些东西的,是含蓄。那个晦涩是意会来意会去,却一场空。”可见晦涩往往与故作深沉状相连,却无实在的灼见,把二者的区别,一语道破。

我说他对小说形式研究得又透又细,可举他对鲁迅《孔乙己》的分析为例。他说孔乙己后来叫财主老爷吊打,以致骨折,在地上爬着走,不久爬死了。鲁迅先生只用酒店里酒客的传闻,一百五六十字交代过去了,惜墨如金;倒在吃茴香豆,教写茴香豆,分茴香豆,保护茴香豆……这微不足道的茴香豆上用了五六百字(全篇不足三千字),想来不会有别的理由,只是作者看出“这些里边蕴藏着深浓的人生味”。鲁迅先生小说中写的人物,往往却叫封建吞吃了。他们本都有善良忠厚的本性,却毫无出路,笔墨的繁简,是和作者尖锐又深沉的思想光芒不可分的,他作品的“人生味”渗透着历史、民族、“国民性”的悲剧的悲凉。斤澜见微知著,切中肯綮的体味实在胜过万千言。

斤澜在文学语言上是极下功夫的,他是温州人,吴越语系的口头语,要是硬写下来,一般读者无法卒读,所以他的作品是杂取种种话语,而且因此形成他独特的叙述风格。他细细分析了鲁迅先生作品中的用语,写童年故乡时,用乡音较多,为了表现乡情,多采用南方语言,而写城市知识分子的事,则采用不少北京话,有时也用书面语言,甚至夹杂着外文,比如写告别三味书屋时,就写:“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这Ade就是德语“再见”的意思。斤澜自己也是主张杂取种种话语的,所以在他的文字中,有时也采取有形象、有意味的家乡方言,给人以新鲜感,加强必要的环境氛围。但他以为“作家团弄语言,仿佛揉面,总要揉透揉匀,还要发得好,还要营养愈见丰富。这就是在每个作家手里,都设法把一些少有的或未有的养分揉进这团面里去。“杂取”和丰富相随,但“杂取”的揉透揉匀实更不容易”。这里就是他从自己实践中体会到的甘苦之谈了。

清人李渔有云:“琢句炼字虽贵新奇,亦须新而妥,奇而确。”又云;“文字莫不贵新,而词为尤甚。不新可以不作。意新为上,语新次之,字句之新又次之。所谓意新者,非于寻常闻见之外,别有新闻所见,而后谓之新也。”(《窥词管见》)可以说与斤澜的见解不谋而合。

结识斤澜兄若干年,只是彼此忙于杂务,直接接触的机会也并不很多,但他的为文为人,都为我所钦服。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尤其令人难忘。有时他虽不言不语,那锐利而有神的双眼,专注而凝视,你便觉得那仿佛是深不可测又清澄见底的大湖,那里面蕴含着的是睿智?是阅历?是感悟?是通达?那是等闲如我辈者,所一时难以说得清楚明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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