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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冬六人谈

 cxag 2021-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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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曾复、谭元寿、王珮瑜、刘连群、王晓峰、和宝堂 

  王晓峰:因为公元纪年和我国的农历纪年不同,所以 2007 年和今年都可以说是孟小冬大师的百年诞辰,鉴于大师本人更倾向于 1908 年生人,所以《中国京剧》杂志决定今年第一期,首次与台湾同人文震斋先生等联袂合作编辑《孟小冬百年诞辰纪念专刊》。孟小冬先生在我们的京剧历史上是一位特殊人物,早年她能戏极多,新戏也多,中年走向少而精,致力于谭、余派传统经典剧目,从她脱离舞台至今已经一个甲子了,可是她的艺术光芒越来越广泛地影响着我们的京剧艺术的发展,所以纪念她,研究她,理解她,具有不可忽视地现实意义。回忆这位辉煌的百岁老人,没有当事人现身说法是没有说服力的。所以我们《中国京剧》杂志社特意请来95岁的刘曾复先生和80岁的谭元寿先生以及即将进入而立之年的王珮瑜等与刘连群、和宝堂共话孟大师。

   刘老,首先请您说一说您亲见亲闻,为我们指点迷津。 

   刘曾复:我第一次看孟小冬先生的戏是11岁,那年孟小冬18岁,是一次京剧女演员的大型义演。我不想去,是我的姐姐动员我去的,她说:“不看孟小冬你要后悔的。”那天她演的是孙(菊仙)派的《上天台》,那嗓子非常好听,扮相也特别好,使我大为惊奇。再看她的戏,就是她二次出山了,由鲍吉祥先生给她说戏排戏的时候了。那时她排演了好多戏,特别受欢迎。我在前门外的开明看的是她的《连营寨》,想不到,她那么好的嗓子,足够一卖了,可是她的吊毛、抢背也翻得特别好,加上撒火彩,剧场效果相当好,武功绝不一般。那天是周瑞安的赵云,鲍吉祥的诸葛谨,配合得也好。接着我还看过他的《打鼓骂曹》等戏。记得是在大栅栏的三庆园,是杨宝忠的胡琴。但是我感觉有些言派的味道。后来她在长城唱片公司灌制了一些唱片,也都有些言派的意思。原来她那时确实跟言菊朋先生学戏,不过言先生不让她拜师,而让她去拜余叔岩先生。我再看她的戏就是她拜师余叔岩以后,学演的第一出戏《洪洋洞》了,那天她确实也有些紧张,但是味道全然不一样了。可以说出现了质的差别,进步太大了。后来她基本上是跟余先生学一出,演一出。凡是没有跟余先生学过的戏则坚决不唱,坚决不教。那时她主演了《御碑亭》、《武家坡》、《捉放曹》等余派戏,都是与尚小云、金少山、郝寿臣、张君秋等人合作的,真是好极了。观众都特别欢迎。需要说明一点,她崇敬余先生,但是丝毫不是盲目地崇拜,例如学《武家坡》,她就给先生提出,这出戏的三个导板大致相同,能否区别一下。余先生就接受了她的意见,对三个导板进行了分别处理。而余先生在教学中对她非常严厉,像普通师徒一样,毫不客气。 

   王晓峰:听说后来有很多人要跟她学余派的《法场换子》,按理说这可是她跟余先生学过的,而且是独家秘本,可是她仍然是谁都不教。 

   刘曾复:据说余先生对孟小冬有个规定,凡自己没有演过的戏不许教人,所以她不能违背老师的教诲。而这出《换子》是孟小冬先生说好要在老师的60大寿时再演出,作为送给老师的寿礼。由于余先生早逝,这个愿望无法实现了,我认为这充分说明了孟小冬先生对艺术的严肃态度。我们学戏不但要学会唱念,还特别讲究要见胡琴,见台毯,见锣鼓,见观众,才能说完成学戏的整个过程,她没有演过,没有见台毯,见观众,就只是一出半成品,怎么能够教人呢?当然,这出戏没有从孟先生那里传承下来有些遗憾,但是她保证了余派艺术的完美形象,应该说是更大的贡献。   

   据我所知,孟小冬每天到余叔岩先生家去学戏,余先生每天晚7点起床,她就要晚8点以后到,一学就是一夜,所以一般学生都坚持不下来,而孟小冬作为一个女学生反而坚持下来了,而且每天去都要带着见面礼,送给师母、师妹。老师卧病在床,她又要伺候在病榻左右。大师妹出嫁,她送出了丰厚的嫁妆,这是多么不容易呀!当然她是有来自上海的经济支援,否则她也不可能连续 5年“脱产学习”。最让人敬佩的是,她这出《武家坡》就已经跟仇月祥、陈秀华、鲍吉祥、杨宝忠、言菊朋、苏少卿等很多名家学过,演过不知道有多少场,而且已经能够与四大名旦同台,能够顶替余叔岩演出,能够在很多比她年长的艺术家后面演大轴子戏了,却仍然毕恭毕敬地跟余叔岩学戏,而且学得那么虔诚,那么认真,所以1947年她在上海主演《搜孤救孤》,剧场内满坑满谷,剧场外,家家户户听实况转播,真是万众空巷,在京剧历史上写下辉煌的一页,绝非偶然。 

   王晓峰:提到孟小冬最后主演的两场《搜孤》,谭元寿先生是亲身经历者,请问谭老师,您能给我们形容形容那天的演出盛况吗? 

   谭元寿:这件事情到今天过去整整60年了,到今天就还跟昨天的事情一样,如果不是亲眼目睹,那真不敢瞎说,就一出《搜孤》有什么呢?那个唱老生的没学过,没唱过?可那天,可以这么说,全国的老生,所有参加为杜月笙祝寿演出的人,除了一个人外,凡是有个名的都到齐了,后台边幕都站满了咱们内行的人。说句不客气的话,那个阵势谁见了也得发憷,不要说出点错,就是有一个音唱得差那么一点点,那个同行能装糊涂。结果人家孟先生唱得那叫讲究,就那个“白虎大堂”的“虎”字,高耸入云,声如裂帛,谁听了能不动情?能不佩服?就这么一出极其平常的戏,让人家孟小冬先生唱绝了。她唱得非常精练,每句唱腔都很干净,收音都特别帅气,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地方,唱到这个程度,在咱们京剧的历史上真可以说是空前绝后,如果让我比喻的话,真可以说就跟爆炸了一颗原子弹一样。   

   演出后发生了一个谢幕的问题。因为那时候还不时兴谢幕,可观众围在台口就是不走,非要她谢幕。孟先生非常奇怪,她说:“我唱了半天,还得谢谢观众,我又没有唱错了,凭什么让我谢幕?” 大家好说歹说,孟先生就是想不通,后来还是寿星老杜月笙亲自到后台再三恳求,孟先生才说:“谢幕可以,但是必须要大家再为灾区的灾民们捐款。”结果台下观众立即响应,很快就把捐款簿写满了。孟先生才重新勒上头,走到前台与观众见面。然后到后台卸装,看大家还没走,又穿着旗袍与观众见面,才在大家的掌声中登车而去。   

   再次见到孟先生就是15年以后在香港的事情了。我们北京京剧团到香港演出,我们都去拜访她,请她看戏。因为我父亲患病没有去香港,她就非常关心我父亲的身体,再三询问病情,让我带药给父亲,还要我转告她对我父亲的问候。然后大家分别与她合影留念。告别时,她特意拍着我的肩膀说:“爷们儿,你别走,咱们爷们儿得单独照一张。” 后来她还专程去观看了我主演的《失空斩》,表现出长辈对青年人的鼓励与爱护,使我特别受感动,因为她也是我特别崇敬的偶像呀。 

   王晓峰:我记得 11 年前,谭老师担任海峡两岸五戏校大赛评委,看到上海戏校王珮瑜主演的《文昭关》,惊喜地说,真是个“小孟小冬”,对珮瑜特别鼓励,后来珮瑜又得到孟先生的弟子和再传弟子的指教,所以特请珮瑜在这里发表纪念孟师百年诞辰的感言。 

  王珮瑜:孟小冬先生,是一个被很多光环包围着的传奇人物。我学戏伊始,老师把两个录音推在我的面前——余叔岩先生的“十八张半”、孟小冬先生的《搜孤救孤》。冥冥之中,似乎就注定了日后我便与他们和他们的艺术密不可分了。其实那时除了遵循老师们的指引,还根本不懂得好与坏,但却听坏了不计其数的磁带。不夸张地说,在进入戏校以前,我早已熟背了孟先生《搜》剧的唱念。但却始终迷惑着:那模糊的录音里,常常出现有违常规的叫好声,究竟是因她的什么表演或身段引起的?后来成了专业,练了功,吊了嗓,学会了扮戏,掌握了四功五法,才解开了我心头的迷惑。   
 
   若干年前,我为孟先生的《搜》剧配了像,这也是孟先生唯一留世的现场录音。椐很多前辈的回忆,以及史料记载,当年演出的盛况堪称空前,也奠定了她在业界如此特殊的地位。能配她的录音,是我无上的荣耀。在配像过程中,我更深刻体会到,孟先生的艺术价值,远远不限于“女老生”的标准。她克服了女性的生理极限,转而把女性气质化入角色创造中。她的程婴,演来更儒雅,更细微,更有人情味。   

   非典前后,我得到了孟先生晚年在香港的弟子蔡国蘅先生的指教。包括《洪羊洞》、《失空斩》、《搜孤》、《奇冤报》、《骂曹》等原先已经演过多次的余派戏。因为那些戏是孟先生立雪余门多年的心血,她曾反复强调自己没有一点改动和加工,余先生怎么教她就怎么唱。我以一个后学者的虔诚,如小学生描红般地研习着她有限的授课录音,给我更全面地理解余派艺术提供了最好的帮助。蔡先生临终前把孟先生传给他的一个丝绦的后穗送给了我,至今还没舍得拿出来用。   

   曾经在轻狂的少年时代,扬言自己“不做孟小冬第二,要做王珮瑜第一”。仔细想来,“王珮瑜第一”毕竟是容易的,不经时间检验,不受岁月催拷的玩意儿,红个几年,在今天不难实现。而被真正广泛地认可成为“ 孟小冬第二 ”,恐怕才是有价值的。    

   与时俱进,创新发展是这个时代生存的必然,而如孟先生那般一丝不苟的继承,又何尝不是一种健康的艺术态度呢? 刘连群:听了两位前辈谈到孟小冬大师,那种顶礼膜拜的神态,使我对孟小冬前辈更加崇敬了。在我们无知的后生看来,所谓无生不谭到各立门户,从无生不余到诸侯割据,那才是承上启下,百家争鸣,鼎盛繁华,让我们羡慕不已。可惜,我们只是赶上了一个尾巴,但是这一阶段的艺术发展非常值得我们重视,总结。我们知道,谭富英、王少楼、杨宝忠、陈少霖、李少春、孟小冬都拜余,学余,马连良、杨宝森、奚啸伯、杨菊芬、陈大濩没有拜余,但是学余更刻苦,更艰难。我们不禁要问,凤二爷、余、言、高、马和王又宸、麒麟童等等都学习谭派,标榜谭派须生,为什么不亦步亦趋地,原原本本地学习谭派,克隆谭派,而要有所区别,甚至创出了自己的风格呢?那么多人学余,为什么都没有成为“小余叔岩”呢?杨宝森先生说自己是“没学好的余派。”其实他是另辟蹊径,在余派的基础上结合汪派形成了杨派。我认为他们都是老老实实学习余派的,但是人与人之间生理上的差别非常大,人与人之间对余派的理解永远不可能一致。就是充分理解了,也永远不可能达到与余叔岩一般无二的程度,就像今天我们学习花脸裘派,唱腔、唱词都一样,那么多后学者唱出来却没有一个人能够与裘盛戎完全一样的。所以他们都是在学习余派的基本法则之后,在群雄逐鹿的京剧舞台上开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更何况,一个是成熟的大师,一个是刚起步的学生,前者要减法,要凝练,后者要加法,要丰富。就像童芷苓和孙毓敏,都学荀派的《金玉奴》,可是她们都在后面“棒打”时安排了大段唱腔。有人说她们是发展荀派,有人说她们是糟改荀派,其实她们心里都明白,如果像荀慧生先生那样只一段念白,或者唱一小段收场,是压不住台的。说明她们很有自知之明,采用加法是聪明之举,也是根据观众的现场反映采取的有效措施。我们不能坐在台下横加指责,如果她们真的按荀慧生先生的“数量”来演,你肯定更不满意了。再如杨荣环学梅兰芳,也增加了一些表现手法,就是马志明学他的父亲马三立,他就说:“我父亲那么说相声可以,我要那么说就砸了。我父亲说相声是观众逗我父亲乐,我们说相声是靠演员逗观众乐,能一样吗?”因此马连良学谭、余,加进了自己的东西,谭富英学习曾祖和余派也增加了自己的东西,杨宝森、奚啸伯更是如此。但是孟小冬不是这样,她是一位非常成熟的艺术家了,早年唱过连台本戏,也唱过海派戏,孙派戏,戏路非常宽,到她拜师的时候,已经号称“冬皇”了,表演已经到了用减法,趋向凝练简约的时候,所以她追求余派艺术的真谛,是全面的,认真的。也是原原本本,亦步亦趋的。她的贡献是弥补了余叔岩辍演后和18张半以外的余派艺术。这是其他学余派的弟子做不到的。今天我们听到的,由天津余孟学会和天津中华民族文化促进会制作的 8 张《 孟小冬唱戏说戏录音集粹》CD,欣赏到近 8个小时的纯正余派唱腔,可以说无一句不精致,无一腔不是精品,难道我们还看不到孟小冬对余派的伟大贡献吗?看不到她殚精竭虑,五年不辍的苦心孤诣吗?   

   当然,孟小冬不是余叔岩,孟的唱腔全部得到了余叔岩的批准,也不等于她克隆了余派,因为她作为女老生,充分发挥了女老生清俊、细腻的特点,而没有掩饰,她的高级在于细腻而不做作,妙造自然。我刚才请教了刘曾复先生,他说,听孟唱第一句,就知道她是女演员,第二句就听不出来了。再听就把她的女性特征给忘了。刘老说的很实在,我们一听唱片就知道她是孟小冬,而不是余叔岩,怎么能说她没有一点雌音呢?宝堂总说,女老生必须有女性特征,如果女老生完全变成一个苍老的糟老头就不值钱了,尽管孟小冬具有充分的清刚之气。这也是值得研究的。 

   和宝堂:刘老,我一直想请教您,有人说余叔岩超过了谭鑫培,有人说谭鑫培是人拿着腔,余叔岩是腔拿着人,您怎么看呢? 

   刘曾复:哈哈,宝堂总给我出难题,我还是讲个故事。前几年我跟白登云先生住邻居,我们原来就是好朋友,他给余叔岩先生打过鼓,他说,他在范秀轩一进门就看到了谭鑫培的大画像,下面供奉着果品,他很奇怪,就问余先生,您已经是“三大贤”了,怎么还挂着谭鑫培的画像呢?余赶紧摆手,说:“我和谭老比,不过九牛一毛,怹永远是我的法帖,因此怹叫英秀堂,我叫范秀轩。”我想我们还是以余叔岩本人的话为准,他的话不会错。如果想不通,您再把“七张半”与“十八张半”对照着好好听一听,我想您会想明白的。都是一辈古人了,我们不能妄加评论。 

   和宝堂: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其实我本人一直认为余叔岩的十八张半是颜、柳、欧、赵,而谭鑫培的七张半是王羲之,是怀素。有的是有迹可寻,有的臻于化境。对孟小冬先生,永远是谈不完的话题。所以两岸同胞共同策划、编纂这期专刊,也不是突发奇想。可是我总想,孟先生如果活在今天就麻烦了,一出《武家坡》十次下卦,却没有排演一出新戏,也没有任何创新,不要说梅花奖拿不着,就是参加评选的资格也不够,因为“艺术的生命在于创新”吗?当然金少山、余叔岩、王又宸、谭富英、杨宝森更要排斥在梅花奖以外了。可是为什么孟小冬的一出《搜孤》引起那么大的轰动?她的录音带一经上市,永远脱销。这是为什么?正好,昨天遇到北京人艺的苏民老师,他说曹禺先生有一句老生常谈:“新奇的东西是以奇取胜,所以新奇的东西不一定好,而好的艺术永远新奇。”孟先生不正是如此吗?她的每一句唱腔都永远新奇,永远听不够,但是她从来不是以新奇取胜,而是以好赢人。所以她演《搜孤》,每一句都那么新奇。让人百听不厌。这就说明为创新而“创新”是没有生命力的,因为艺术只有真善美与假恶丑之分,没有新旧之别。李白、杜甫的诗歌已经一千多年了,需要创新吗?在票友中学习梅兰芳的那么多,为什么不求创新?在我们京剧界就是这样,凡是学过 100出戏的老艺术家很少说创新,凡是刚学过两出戏的新人言必称创新,至于没有学过戏的专家、领导离开创新就更活不了,至于有些内行领导把不懂戏的话剧导演当圣人,搞全新京剧做出外行之事则另当别论,而有些理论家离开创新就没词儿了。排了那么多新戏,搞了那么多创新为什么没有人看?还不是含金量太低。一出《武家坡》反复学习,狠下功夫,能不精致吗?能不受欢迎吗?所以当我们聆听孟先生的录音时,一定要考虑一下,她的创新在那里?她的艺术价值在那里?   

   如果搞清楚这个问题,我们纪念孟先生百年诞辰也就没有白费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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