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香菱的“学者气”

 昵称37581541 2021-11-28

作者:刘福元

图片

提到香菱,大家最熟悉的情节就是“香菱学诗”了。所以,我们可以说她是一位诗人,具有诗人气质。另外,我们还要说,她身上还有一些“学者气”。如果生活在现代,她或许适合当一个学者。

由于起步晚,在《红楼梦》中,香菱或许不是学术能力最强的,但却是学术兴趣最浓厚的一个。在正式学诗之前,小说第二十四回就写道:“林黛玉和香菱坐了……不过说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本文所引小说原文,均出自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版,下不一一注明)。在黛玉房中“看两句书”,多半是诗词吧。此时,香菱就已经有了些微求知兴趣,为日后学诗埋下了伏笔。在学诗之后,兴趣就更加浓厚了,小说第四十九回写道:

图片

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作诗,又不敢十分罗唣宝钗,可巧来了个史湘云。那史湘云又是极爱说话的,那里禁得起香菱又请教他谈诗,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那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湘云香菱听了,都笑起来。

可以出来,香菱和湘云的讨论氛围是非常热烈的,“没昼没夜高谈阔论”,投入、忘我,让宝钗都“聒噪的受不得”。讨论内容,涉及杜甫、韦应物、温庭筠、李商隐等人的诗歌艺术,都是古代文学领域内一些重大课题。宝钗说:“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做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就是说,从态度上,香菱也没有把这个当儿戏,而是严肃认真对待的。

图片

宝钗雅谑“呆香菱之心苦”,“心苦”二字,我们读“香菱学诗”时早有领略,至于“呆”字,可以说是很准确的对香菱的“一字评”了——第六十二回的回目就是“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这个“呆”字,指香菱的性格,同时,也可以说是对她“学者气”很好的概括。

从“学者气”的角度看,香菱的“呆”主要体现在:更加关注学术(这类在常人看来比较虚头八脑的东西),对人情世故关注较少。“呆”不是真的傻,只是痴迷,看起来与众人不同调而已。最能体现这点的,是小说第六十二回射覆的段落:

图片

底下宝玉可巧和宝钗对了点子。宝钗覆了一个“宝”字,宝玉想了一想,便知是宝钗作戏指自己所佩通灵玉而言,便笑道:“姐姐拿我作雅谑,我却射着了。说出来姐姐别恼,就是姐姐的讳'钗’字就是了。”众人道:“怎么解?”宝玉道:“他说'宝’,底下自然是'玉’了。我射'钗’字,旧诗曾有'敲断玉钗红烛冷’,岂不射着了。”湘云说道:“这用时事却使不得,两个人都该罚。”香菱忙道:“不止时事,这也有出处。”湘云道:“'宝玉’二字并无出处,不过是春联上或有之,诗书纪载并无,算不得。”香菱道:“前日我读岑嘉州五言律,现有一句说'此乡多宝玉’,怎么你倒忘了?后来又读李义山七言绝句,又有一句'宝钗无日不生尘’,我还笑说他两个名字都原来在唐诗上呢。”众人笑说:“这可问住了,快罚一杯。”湘云无语,只得饮了。

在这里,湘云以宝玉用时事(即今典)为由,要罚他们二人。湘云当真以为“宝玉”二字无出处吗?不是。因为香菱接下来就举出岑参诗中例子,并补充道:“怎么你倒忘了”。这句话可以有两种理解。一种是,香菱、湘云之前看到过这句,可能还有过讨论;另一种是,这句诗并不冷僻:“我都知道,你怎么可能忘了呢?”按第四十九回二人论诗的情形看,第一种理解可能性更大。总之,湘云应该知道这句诗,不应说“并无出处”。而湘云之所以“撒谎”,多半就是单纯地为了罚宝钗、宝玉。毕竟,现在是游戏嘛,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讨论,再加上,湘云的玩心一直挺大。但香菱却管不了那么多,只是就事论事:既然岑参诗中出现了“此乡多宝玉”,那就并非无出处。摆事实、举例子,认真考据,很符合学术规范。话匣子一打开,香菱又举出带有“宝钗”二字的诗句。作者通过短短几百字,就已经说明香菱诗歌阅读与记诵数量已经达到了何等水平。

有意思是,在这个情节之前,湘云刚帮香菱解了围。宝琴与香菱射覆时,宝琴说了个“老”,香菱“原生于这令,一时想不到,满室满席都不见有与'老’字相连的成语”。湘云看到门斗上贴着“红香圃”三个字,便知宝琴覆的是“吾不如老圃”的“圃”字。便悄悄拉香菱,让他说“药”字。为此还被罚了一杯。按理说,香菱应该设法报答才是,谁承想,香菱转脸就“恩将仇报”。小说写“湘云无话,只得饮了”,透露的就是这个意思。这再次说明,香菱并不大理会人情世故,而是更关注学术上的是非,至于有可能会得罪谁,丝毫没有考虑进去。这是一个学者非常高贵的品格。

图片

小说第七十三回,黛玉借“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来形容“懦小姐不问累金凤”。我们可以把这句话变化一下,来形容香菱:“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学术”。此处的“虎狼”,自然指夏金桂。小说靠近八十回部分,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对香菱来说,尤其如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她的命运早已写到了判词中。七十九回,夏金桂嫁过来之前,单纯如宝玉都开始为香菱担心了:“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香菱却茫然不知,反对夏金桂的到来表示期待:“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了一个作诗的人了”,真是一种诗人、学者的天真!

夏金桂嫁过来之后,一步步开始夺取家里的“主权”。她对香菱的侵犯,先从改名开始。小说写道,夏金桂知道宝钗“不可犯”,当和香菱聊天,得知她的名字是宝钗所起时,登时就说:“人人都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并要求香菱改名。这显然是要变着法子给宝钗立下马威,后文写“自此后遂改了秋字,宝钗亦不在意”,就照应这一点。可怜的是,香菱对此浑然不知,把金桂即将展开的迫害,理解成了一桩“学术讨论”。当金桂说菱角花无香时,香菱说:

图片
不独菱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

这一段,当真是令人“又喜又惊又悲又叹”。

所惊所喜的是,香菱这段话中流露出浓厚的诗意情怀。很多人连馥郁喷鼻的花草之香都不曾留意,谁又会领略菱花、荷叶、莲蓬那似有若无的清香呢?更何况是在静日静夜或静谧无人的清早半夜去细细领略。这种带有象征意味的行为艺术,已经接近黛玉葬花了——那菱花的清香,虽细微,却雅洁,不正是香菱美好品格的代表吗?风露之于菱角,多是苦难,而香菱却嗅到了“令人心神爽快”的清香——这简直就是香菱人生哲学的艺术化表达了!

所悲所叹的是,金桂对香菱抱着“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哪有心思理会香菱的这些呆话?香菱太沉迷于这种诗意体会了,以至“说到热闹头上,忘了忌讳”。事实就是这么残酷,她以一颗诗心看待这个世界,宝蟾之流却只会鸡蛋里挑骨头般找她犯的忌讳,甚至引导她犯忌讳!不禁令人叹息。

图片

小说第三十五回写道:“史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作为掐凤仙花的一员,香菱彼时或许还不曾领略草木虫鱼的生命世界,更不用说荷叶、莲蓬了。而到了第八十回(此时,应该已十分接近她生命的终点了),她已经能嗅到荷叶、莲蓬的清香,我们真该为她高兴!第四十八回,宝玉看到香菱苦心孤诣写诗,说道:“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宝玉这句话挪到这儿,或许更为合适。因为写诗的人不一定有诗意,但有诗意的人,看周围的一切,莫不是诗。我们有理由相信,是这种诗意的审美,伴随她度过了那么多难挨的日子、那么多寂寞无聊的时光。

说到这里,我们就要说香菱的“学者气”与众不同的地方了。香菱首先是位诗人,其次才能说到她的学者气质。她的“学者气”,是渗透了诗人气了。因此,她的表达,不是冷冰冰的,而是带有温度的,渗透了自己的生命体悟。

这一点,可以跟李纨进行比较。李纨不擅诗歌创作,但品评却是一流。如第三十七回评海棠诗:“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黛玉诗);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既诗评诗,也是论人。第三十八回评菊花诗:“'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既定名次,又有依据,着实令人信服。而她的这番评定,或者进一步说,她的文学批评,纯是客观视角、文学角度。而第四十八回,香菱评论“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时说:

图片
这“馀”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不仅就诗论诗,并结合自己亲身经历。这种经历又是被一个美学家、艺术家的审美眼光浸染过的,是心灵与诗的碰撞。正如《蒋勋说〈红楼梦〉》所云:“我读这一段时非常感动,香菱这样一个不幸的女孩子,在她最孤苦无依,不晓得薛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的时候,她在岸边却偶然看到大自然里的一个状态。然后她的生命会有一个寄托,那就是诗。可见,生命不管在如何困顿的状况里,都会看到美,都有心里的向往。”

是李纨客观公允的评定好?还是香菱这种心灵与诗的碰撞更好?不必强分高下。可以肯定的是,用自己的心灵去读诗、品诗,与诗相契合,是香菱“学者气”中颇具个性的一个侧面。设想,如果她当真能从事学术工作,这一点是非常有帮助的。我们提到“香菱学诗”,往往当成“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第四十九回)的典型案例。然而,学诗、品诗不仅需要苦学精神,也确需要一些禀赋。无此禀赋,当然也可以入门,但要登堂入室,具此禀赋,成就更高、更大。

我们谈了香菱的学术兴趣,围绕“呆”字,分析了她“学者气”的各种体现,并通过与李纨的比较,看到了她“学者气”中与众不同的一面。涉及她的才能、禀赋、性格等各个方面。接下来,不妨再结合第六十二回中的“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再进一步分析她性格中切合“学者气”的一面。

这一回,写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个人斗草。当荳官拿出姐妹花时,香菱便以夫妻蕙相对。荳官说:“从没听见有个夫妻蕙。”香菱便道:

图片
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我这一枝并头的,怎么不是夫妻蕙?

面对荳官的不解,香菱非常认真地跟她解释,有理有据,不急不躁,很有耐心,诲人不倦。可以说非常具有一名学者的风范了。荳官没的说了,便说:“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好好的学术讨论,结果倒演变成了人生攻击,并继之以肢体冲突,最后导致香菱的石榴裙被积水污湿。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谁曰不然?

以上,我们从多个角度谈了香菱“学者气”的各种体现。香菱本人对“学者”可能还没什么概念,更不用谈从事类似的工作了。但是,从才华、禀赋等各个方面来看,她确实具备这方面潜质。所以,我们便用这个名词,来概括香菱这方面的特点。

图片

第七十九回,宝玉在《芙蓉女儿诔》中写道:“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其实,在大观园中,若论饱读诗书,宝钗、黛玉是数一数二的。但是,宝钗一直秉持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认为“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第三十七回)。至于黛玉,一则,她更侧重创作,二则,她很擅长文学评论、学术讨论——这通过她点评香菱的诗、与香菱论诗,就能看出来了——但是,正因她很擅长,反倒不以为意。当香菱向她请教写诗时,她说“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第四十八回),对于学术工作,她大概也是持相同态度。相比于黛玉这种天赋型选手,香菱这种既具禀赋又有苦学精神的,更适合从事学术研究。

香菱先是被拐卖,后来跟着薛蟠,“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第二十六回,贾琏语),她盼来的夏金桂,又是如“河东狮”一般。可谓一生坎坷。然而,特殊的遭遇,加上与生俱来的禀赋,倒是使她具备了诗人气与学者气,真如菱角得了风露,散发的令人心神爽快的清香。

我们不能把香菱拉回现在、拉到现实。如果可以,那么,学界可能就多了一位诗人型学者:香菱。当然,这不过是我们的一厢情愿罢了,在小说最后(第八十回,后四十回存而不论),作者描写香菱,用了八个大字:

图片
对月伤悲,挑灯自叹。

忧郁的情怀,诗意的笔墨。“满纸自怜题素怨”“清冷香中抱膝吟”,这分别是黛玉《咏菊》、湘云《对菊》中的句子,也是香菱谢幕前留给我们最后的影像。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