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晓彤 小学时读《红楼梦》,女孩们讨论的总是'更喜欢黛玉还是更喜欢宝钗',两个阵营互不相让,倏然间就能升级成课间的小辩论赛。后来长大了,不再幼稚地纠结于这个无解的问题,但手边的《红楼梦》,还在不断地被翻阅着。翻着翻着,自己见过的人事多了,对象牙塔里公子小姐的想象也慢慢淡了,反觉得那些丫鬟们别有一番娇憨可爱之处,没那么多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却又不像戏文里工具人一样的红娘那般无趣,多么鲜活!而这其中,我尤爱晴雯。 你可能有点奇怪了,不是袭人、平儿这些几乎从头到尾陪着主子的角色,而是“中途离场”的晴雯?是呀,我爱这个撕扇大笑的美人,爱这个至死要强的女孩,爱这个喜怒皆形于色的任性鬼,归结起来,不过“三无”,所谓'无忧未来、无算计心、无奴性'是也。 世人评晴雯,总脱不开“直率泼辣、易得罪人、倔强要强”云云。依我看来,根源都在那“三无”。 先说说第一点。晴雯从不为自己的未来忧虑打算,作为怡红院里地位较高的丫鬟,以后会不会成为宝玉房里人,会不会被配了小厮出嫁,该不该向上爬,该怎么应对动摇自己地位的人,这些时常萦绕在袭人等人心里的忧虑,晴雯都不操心,可以说她活得比姑娘们还要恣意随性。这也可以体现在她平日里不怎么顾忌后果的行事上:赌钱输了就甩脸色,看见宝玉给麝月篦头就抢白几句,看不惯小丫头就打骂……从不掩饰情绪,也不考虑什么与人为善好为自己铺路的道理,脾气上来了,连宝姑娘来访她都敢抱怨!每每看到这一段,我总是忍俊不禁,好大的胆子,竟把气撒到宝姑娘身上了。 莫说考虑自己的前途了,晴雯连主子的未来也不操心。瞧瞧,袭人操心宝玉,苦口婆心劝导,甚至向王夫人提议搬出大观园;紫鹃操心黛玉,为了黛玉未来的婚事去试探宝玉;司棋、绣橘操心迎春,担心她吃亏被欺负……然而晴雯是不会这么行事的,她不会念叨着让宝玉读书、与官员来往,她反而会怂恿宝玉装病逃避读书,这在长辈看来自然是'不识大体''不知好歹'的罪过,可晴雯只会觉得这让宝玉逃过一劫,不需要被迫面对他不喜欢的东西。晴雯并没有深入考虑主子的前途问题还有他们之间一荣俱荣的关系。你可以说她愚,但是歪打正着,这不也从了宝玉的愿望和曹公隐秘的本心?——功名利禄,实是虚空,不如从心走一遭。 活在当下,只遵从自己想法的晴雯,最后被她曾得罪下的一箩筐人和看她不顺眼的王夫人赶出了大观园,还是袭人收拾了她的东西给她送过去——一如既往不落口实的大好人呵。晴雯最后的结局,她自己是料不到、想不通的,她心思简单,何曾懂得这背后的道道,又何曾想起得罪过的什么人?“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得比别人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咬死了我是个'狐狸精’!”——只是心术不正暗自怀恨者的伎俩,和上位者在隐隐的危机中寻不得源头而以替罪羔羊的“伏诛”来自我安慰的手段一拍即合,驱逐了一个无关轻重的下人罢了。 再来说说无算计心。晴雯是个横冲直撞、有什么说什么的直脾气,虽说眼里容不得沙子,但她脾气上来时都是当场好一顿发作,根本没有把怨气憋到转化为阴谋算计的时间,何况她也没有记仇得日夜咬牙切齿的隐忍,来得快去得快的脾气发泄过了便也不闷在心里了,也不管那受了脾气的人事如何愤懑。宝玉因摔坏扇子一事多训了她几句她便反驳了一车话,引发了一顿大争吵,到头来还是宝玉服软。这个不吐不快的性子说明她确实也没什么深思熟虑的迂回心思。二来,晴雯自来顺遂的经历也没把她逼到步步为营、步步算计的田地里。从前服侍贾母没受过什么苦,在善解人意、在女孩面前总是伏低做小的宝玉房里她生活得也如副小姐一般,她自以为高枕无忧了,压根儿没想到平日口舌之争或者几个白眼积累下的怨气会裹挟着宝玉母亲王夫人的命令,在某一日突然把她逼到命运的悬崖。她太天真,以为宝玉是靠山也是伙伴,以为能长长久久地被人惯着、生活在怡红院的象牙塔里。从来不多留个心眼,不为将来作打算,没有一丝危机感,她不像小红一样不受重用便努力另谋出路,不像袭人和主子们打好交道树立形象,连人际关系都讨厌去主动经营,一切随性,遑论更为复杂的生存之道?在突如其来且难以扭转的灾难面前,又谈何自保?在黑暗袭来之际,无算计心的纯真和因此曾埋下的祸端便成了攻击她最有力的利刃。 而说到“无奴性”,这可以算是晴雯身上最突出的闪光点。王昆仑先生在《红楼梦人物论》中提到:“宝玉看惯了也看厌了别人对自己的奴颜婢膝,媚主求荣,他之特别重视晴雯正是因为他'全无媚骨’。”在表面的礼仪和本职的履行上,晴雯当然做到了下人的本分,所以她并不曾冒犯哪个需要服侍的主子,就算宝玉突发其想地“发布任务”说要大晚上送旧帕子给黛玉,不解其意的晴雯也照办了。但是与其说晴雯是在做一个下人,不如说她是在做一份工作,她的心态似乎与现在的打工人们没有什么区别。在她眼里的主子和我们现在发工资的老板差不多,为了生存她会完成布置的任务,但她拥有抱怨和怀疑的权力,所以送帕子时她疑惑地问了宝玉的用意。而怡红院俨然是她所属的公司企业,由于对宝玉的喜爱和对环境的满意,她甚至是把怡红院当成了自己的家的,所以坠儿手脚不干净作出偷盗之举时她愤怒不已,还擅自驱逐了坠儿,在外撞见小红时她的斥责也是针对小红不履行本职工作,她已经看出了小红“跳槽”的意向,那些夹枪带棒的话语更像是对怡红院的维护。 在宝玉的纵容和她自身性格的影响下,晴雯隐隐地已经把自己当做“怡红院公司”的合伙人、这个家的主人之一,在她的潜意识中她与宝玉、晴雯、袭人、麝月等人几乎形成了时而要好亲密时而针锋相对的家庭般的关系,袭人把自己和宝玉称为“我们”时她冷嘲热讽,在讽刺袭人媚主以外,也表达了她对袭人把自己与宝玉和她们割裂开来的不满,但是她的身份,却是一个无甚人权可言的奴才。在当时的语境下,晴雯这个缺乏奴性而努力争取话语权和平等的“奴才”,便给了我们奇特的错位观感,这是一个多么富有现代意义的形象,而她居然诞生在不知现代为何物的、几百年前的曹公的笔下,又因突出的美和不合时宜的表现(“刚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形容的何尝不是脱离怡红院庇佑的晴雯在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大观园里不合时宜的不堪处境?),凄惨又不甘地死去。 晴雯的一些话语放在全书来看颇有深意,秋纹得了太太赏的衣服时,她说:“呸!好没见世面的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碰见在园里的小红时,她说:“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没有,就把他兴头的这个样儿!”这些对身边人奴性的批判和讽刺未尝不是宝玉心中所想,讽刺的是下人们的用心钻营,也是蝇营狗苟之辈在权贵面前曲意逢迎以求利的丑态。可惜宝玉和晴雯,在人情世故上皆为天真之人,未识求生之苦,便也只一棒子把所有作类似举动之人钉上耻辱柱,而这也是阅遍世态炎凉的曹公心中的症结所在,经过巨大变故以后虽已懂得经营不易,懂得水至清则无鱼,却依旧留了一点天真的理想,把世故的那一面放在了凤姐等人身上,而把这一份尖刻而不容玷污的清白留在了晴雯和未知世事的宝玉身上。然晴雯终究是故去了,宝玉的天真不知能到几何,所以曹公对于天真烂漫、黑白分明之人的看法依旧是怜悯而悲观的。 “一个作者对自己所偏爱的人物,往往禁抑不住主观情感之汹涌,不期然而流入吟咏式的抒写,使得读者也跟着他歌唱,跟着他悲哭,不能冷静旁观”《红楼梦人物论》里王昆仑先生如是说道。晴雯无疑是曹公偏爱的人物,她的死承载了曹公对于美好脆弱的过往深深的哀悼与追忆,他对晴雯极为生动的刻画也使得我们与晴雯的经历产生了共情,我们跟着她一起嬉笑怒骂,痛她所痛,感她所感,到最后无法对她作出是善是恶的定论,只剩下一个“真”。她对自己真实,对他人更是真诚,像是一团火一样赤诚地去热爱或厌恶什么,耀眼又短暂,她鲜活真实,她刺目又烫人,她烧过了界,她被掐灭。周思源先生说过:晴雯是晶莹剔透的水晶,你可以一眼把她看得十分清楚。曹公在这个通透的灵魂上晕染了追求平等的色彩,又刻下了不屈不挠的骨气,就让晴雯有了理想主义者的光和文人的影子。“多情公子空牵念”,牵念的是一个回不来的少女,牵念的是小天地里逝去的繁华与安宁,牵念的更是在日渐腐坏坍塌的花园里再也庇佑不了的那朵洁白,污浊泥泞的世道中容不下的人性的那一点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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