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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山实西湖西北一岛也，高不十丈，广不十亩，东接苏堤，西连西泠，缀湖山一角，如水中蓬莱也。立秋后一日，微霖间作，过西泠桥，香翠即扑睫入怀，高柳半堤，水荷一湾，绿醉红酣。一径临岸，绕湖而行，闲寻处士之家。处士者，宋之大隐，林逋和靖也。逋居孤山，梅妻鹤子，清节映世。今存放鹤亭，亭甚宏，赤柱重檐，隔湖对北山，内立康熙仿明人董其昌笔写南北朝鲍照之《舞鹤赋》碑，山麓多梅，意为林和靖放鹤之地也。西上为墓庐，古樟荫蔽，环石围砌，一塚隆起，周辄植梅，粉墙圈之，前碑铭曰林和靖处士之墓，碑下一云脚石案，可供可奠。拾阶而上，三拜而绕庐凭吊，睹此黄土青草，杳无人迹，戚伤顿生，“只怜逋老栖孤鹤，寂寞寒篱几树梅。”想王思任登梅屿定与吾同等感慨也。袁中郎谓逋“是世间第一种便宜人”，然甘此寂寞逍遥者，世间又有几人哉？ 逋寂寞逍遥，人知其终而不知其始也。其有《长相思》词云：“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争忍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难平。”此言何意，观者自知，知逋亦风流多情人也。虽《宋史》载逋少孤，初游江淮间，久之归杭，结庐孤山，不娶无子，二十年不及城市。然《闽杂记》载，清林则徐任杭嘉湖道，主修孤山林墓及放鹤亭，掘一碑，记林有后裔事。南宋《山家清供》林洪者，自称逋之七世孙，其友施枢诗“梅花花下月黄昏，独自行歌掩竹门。只道梅花全属我，不知和靖有乃孙。”为佐，或逋丧偶辞子后而未续弦，独居山林，抑或洪为侄辈之后，亦未可知，只梅妻鹤子为人称道，乃前事悉湮没无闻矣。 面湖见一石坊，额题西泠印社，上望高阶数十，苍松夹道，藤萝冒涂，静若太虚。阶尽处，青枫下一嵯峨石洞，为印社后山门，折而入，豁然仙界，冈阜深秀，林峦蔚起，迥出尘表。循径右去，径左一巨石象卧，苔藓顶披，下生兰蕨，壁镌芳禅、隐闲篆书，上矗一幢，六角攒尖，雕镂颇精，六面刻弘一手书《阿弥陀经》，石上立幢，构思妙奇。仄径颠沛而下，见山房数楹，布以矩状，曰还朴精庐，曰遯庵，竹树藤蔓，绕屋离披，幽邃闲秘。前生丈高百年黄杨一株，下设石桌凳，可茗可读。再下，过潜泉鉴亭，为清学人俞樾之小曲园，俞之曾孙伯平为今之红学北斗，国学世家也。园东，一崖岩劈，半亭峙之，询山人乃知，亭下为六一泉，泉乃东坡守钱塘，掘地而得，甚白而甘，讣纪欧阳公，乃凿岩架石为室，作铭溢流之旁。然眼前之况，顿失远名，一汪之中，杂污充塞，荒秽不堪，更奢言白甘，更辱亵修公之名也，不觉扼腕太息。 择径而上返，一路林壑深沉，忽见一筑踞山崖上，重檐攒尖顶，舍利方塔形，规制遒古，思构精巧，未所闻见。额曰汉三老石室，三老者，汉掌教化之乡官也。搭手内探，内藏石碑石鼓，尤《汉三老讳字忌日碑》为宝，碑不过三尺，字二百余，介篆隶间，浑古遒厚，记三老三代名字及先人忌日，极罕之物也。室前立丁敬石像，鹤骨清癯，掩映清樾间。室后崖下为岁青岩，石骨碚礌如铁，巉峭可观。东向为观乐楼，旧吴昌硕寓所，现为纪念室，虚堂中敞，悬一代宗师匾，下吴氏像，风仪沉古。吴书画精绝，崇兰诡石，枯竹老梅，气韵天成，石鼓大籀，气象奇崛，门下生白石、天寿、苦禅、半丁不胜枚举。
楼前数武，竹柏翠隙下，一泉滃然，曰文，一孩童泉边嬉之，激水如晶玉琉璃，落撒闻声，更生幽寂。泉缘立东瀛“吴昌硕、日下部鸣鹤结友百年铭志”方碑，笔镌工楷，记二贤往来雅事。碑东穿泉壁石径而上，高阜古木交拂，一塔耸出，挺立云表，塔名华严经，八角十一层，绕刻佛像、经文，如定山之针也。东出，清泉板桥、摩崖洞壑，曰闲泉，曰小龙泓洞，皆人工穿凿，如若天成，为全山最精绝处。小龙泓北通后山，南吐泉光，上奇树崎斜，薜荔披络。北壁题钟以敬西泠印社额，阴刻王一亭画、吴昌硕题送子观音像，妙相慈严。南壁摩崖次第为：叶为铭小龙泓洞题记、日人朝仓文夫塑缶翁坐像石龛、观印崖，刻塑参差，岩窦窈窕，嵌空玲珑，数武之间，排布恰适，观者叹止。摩崖之下，泉石之间，阶磴生绿，一径才通人焉， 数步即至泉南，察知文泉闲泉一桥界之，桥下交通。复观文泉，草木蒙丛，滃翳澄碧，塔下北壁，崖岩若削，社名巨篆，隐映蔓莽。一抹紫薇，灿霞浮空，照耀中流。红鳞数十尾，移游两泉间，滑若濯锦，散若落花，时莲下唼喋，时悠游向人。潭池溟寂如此，烦缛不销也难。
泉之南，松樟交柯，望若层霄，虬鳞霜干，枝叶葱蔚，有禽鸟啾唧其中。下大石散设，可作台凳，盘礴其上，不觉幽思，如此清淑山水，直招余同道，携茗盏，煮清泉，坐以啜香，立以游目，摩腹吟哦，枕石梦寐，朝斯夕斯，阅春秋也。夫山园肇始，乱清之末，印人蔚起, 浙派宗立，天下向风，读碑论印、结社孤山，鸟篆蜗书，大道神艺。创社四英，开山硕儒，竭其精藻，爰构斯园，乃吾辈今可处身此一方最胜湖山，全仗斯矣。
泉东清樾荫蔽为题襟馆，南为四照阁，踞山崖而俯西湖，极登临之胜。垂手极望，身已凌于空青缥碧之间，林峦之下，西湖镜开，两堤六桥，游人骈集；蓬莱瀛洲，鸥鹭灭没；两峰三竺，烟雾杳霭，非米南宫之湿笔山水，无以表此滃郁之气象也。
出神久之，循径而下，阁下为凉堂，内有女子焚香操琴，在下依山垒壁，上覆藤棚，为鸿雪径，取东坡“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诗意。径壁嵌弘一法师“印藏”， 为法师出家虎跑寺，藏所治石印庋于此，以保金石长存。藏下为印泉，一穴耳，壁刻残驳，为东洋社员长尾甲书。再下左右为仰贤亭，为山川雨露图书室，今已辟为他用，只正壁嵌丁敬画像碑，东西壁嵌廿八印人遗像，述其事迹，系以传替。仰贤亭东一地旷然，为数峰阁遗迹，原构已圮，但见荒草残甓。俯而于野莽中拾其盈掌者，青润可人，摩挲久之。阁为印社滥觞，人多未知之，残甓又因多可珍之也。
携砖穷阶转路，暗樾轻岚，衣袂尽绿。忽骤雨如注，急行穿前山石坊寻檐避之，雨帘之内，观草木空翠，莺啼山雨中，遍体清凉。转檐后，知为竹阁，传为白乐天所筑。东为柏堂，樟柏承宇，巨楹甚敞，前有池，中立一石如莲开，曰莲泉。堂南一墙之外即西湖矣，正雨丝风片，烟波画船，流千古风月之余绪也。
微雨薄暮出月门，踽踽堤边，东望断桥，忽生奇想，孤山，一印也，白堤，印绂也，断桥，绂之缀角也。印之四面，前刻平湖秋月之图，后刻梅鹤双清之图，右刻小小游湖之图，左虚之以款书曰：乙未立秋后栖园主人记。 | 栖园主人新书《蜀中记》预售中 | 捧阅大著，如同拾诗数片晚明。悠悠斯文，溶于今世，不禁笑由心生。 -----余秋雨 气韵古朴，行文优雅，似与前人松下泉边品茗、听琴，一脉心香，旷渺袅袅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在喧扰中回归宁静。 -----赵忠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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