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在中原的某座不知名的山脉，涓涓细流从上往下，从北朝南不息地流淌着。它曾滋养过乡村遍野的禾稻，也曾见识过都市人潮涌动、高楼成群的宏伟。一路向南，一路的离合悲欢，也不知是不是泪水聚合的力量，河流越来越大，河床越来越宽，就在入海口的地方，环绕着它，立起了一座城。
在岁月的冲洗下，现场只剩痕迹。那河床两岸成排的民宅，多是民国以后才建起的，祖辈传承至今，翻新了再翻新，但总能在婴孩呱呱落地的啼哭声中，证明它仍有继续存在的希望。
比起不远处灯红酒绿的世界，这座小城古板得很。然而似乎没有哪个从都市归来的游子会认为它是迂腐的怪物。缓缓的日出，平静的日落，小城不着动静的习作，长年累月，或正是它的魅力所在。
邻家的张老头，正坐在门口的藤椅上昏昏欲睡，夕阳余晖的方向归来的正是他儿子小张牵着刚放学回家的孙儿，慢慢走在古老的混泥土街道上。老张习惯地朝孙儿点点头微笑，孙儿挣开小张的手，快步跑到老张身旁，述说着一整天的精彩故事。小张一脸平静地走进房，换了身衣服，拿着把木凳子就朝老张和儿子走来。
他先是打发儿子去写作业，等儿子缠着老张不依不饶，最终领了钞票去买雪糕后，门口只剩老张父子二人。老张领过儿子给的烟，深吸了一口，眼皮又倦了下来。
小张自己也点了一根，缓缓吐出烟雾来，在雾绕烟迷的空气中，小张开口轻笑道：“爸，前两天我去了市里老叔家看望，老人家进来身体不怎么畅快，常咳，大哥随即给叔儿买了台呼吸机，用了几礼拜，前天儿见叔脸色红润多了”。老张轻咳了一声，又深吸了口烟。
小张紧接着道：“爸，瞅您近来身子骨老不如从前了，您看您也不爱吃药，不如我也给您整台呼吸机试试”。老张先是睁了睁眼，瞅着小张小一阵儿，然后又深抽了口烟，问到：“听说这阵子市里整修街道呢，完了没？”
小张回道：“有些完工了，可养眼了，……”小张一顿比划说了半天，手上的烟都灭了老一阵了。老张眯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这时小孙子回来。
小孙子吮着雪糕，向爷爷闹着周末要去坐过山车。小张呵了一声，让儿子别胡闹，回去写作业。儿子走后，小张又是一阵儿夸着市里的好。
老张再也没吭声，拄着拐杖，小张搀扶着进屋吃饭了。
夜里老张在门口喝起了功夫茶，一个人喝，对着清风与明月，吐出来的烟雾被吹散了一遍又一遍。他想起小的时候，房子刚建，中不中，洋不洋的，爷爷的话犹在耳旁：“这房儿太高了”。才是三层楼，那个时候已经是城里罕见的新玩意儿。后来整座城都建起了这种房，到了小孙子这一辈儿，不稀奇了，嫌太小了，太矮了。
风吹乌云遮月，往事如浪涌来。这地面上长来的人，一辈辈儿，从来都是命硬看的开的主。年轻的时候听说隔县的人投机发了财，咱们没人眼红跟着干，都是规矩人，实诚，不敢惹官司。悠悠岁月流逝，小城的人，出头的与龟缩的，多少都有一些，究竟是一块没有多少奇迹可以大书特书的土地。
老张还想着什么，倦意已将他带进了梦乡。那个时候儿子还小，他总是带着小孩一大早去河边喝豆浆。七点半学校上课，七点就得去吃早餐，啃着油条的时候周围的人越来越多，送儿子上学回来，小摊仍是客去客来。卖豆浆的阿婆还在不紧不慢地砸着生鸡蛋，甜粥快卖完了，天黑黑的，快要落雨了。
撑着伞走在街道上，腿越走越慢，路越走越长，翻过好几座山了，跨过好几条江河，前面是不是北京，有没有天安门，这儿真漂亮啊，得把儿子也接来看看。他想着回去接孩子，可是回头那一刹，他彻底懵了，身后黑漆漆的，望不见家，望不见儿子，更望不见路。脚下变成空虚的了，路在塌陷，北京消失了，天安门也不见了。
此时老张大汗淋漓，从梦中惊醒，恍惚间他喝了杯冷茶。月亮又出来了，街道上人来人往愈发热闹起来。很久很久以前，他曾顺着河流，一路向北，去读书，去打工，去挣命。后来一场婚姻让他重新回到这座小城落了根，从此再也不走了。他又一次闭上了眼，外面的世界真美啊！从前多么繁华，后来也有过萧条，周而复始，他们又走向繁荣了么？繁荣呵，繁荣的地方最容易迷路。
夜深了，小城静得只剩狗吠，谁知道人真的都睡了么？窗外的街道还是那么的熟悉，认识的人已经不多了，是忘了么，他们好像也很久没来聚聚了。人世间走上一遭，来来去去的终究没个准信，小城总是游子与乡民魂归牵挂的地方。
早晨已是八点许，老张拄着拐步出了门，街道已经平静了下来，儿子却还没去上班。昨晚小张交代了全家人，不日将举家迁往市里，他也找好了谋生的所在。看着不时路过的客车，在水泥路上缓缓的走着，日出也变得缓慢而隆重，时间变得禁止且神圣，这片土地变得稀缺又庄严。明天是不是要走了，离开了吗，还会回来吗？再回来的时候，老张还是老张吗，小城还是小城吗？
涛涛奔腾的浪，匆匆奔入大海，泡沫的幻影在这一刻似乎终于破灭了。一个老人拄着拐杖慢慢地朝着大海走去，远方的渔船正回游准备归港，落日的方向飞来一对海鸥，谁家顽皮的小孩正吹着海螺。历史总在不紧不慢的翻篇，把小城留在回忆里，把小城埋进河砂中。
编辑 黄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