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纹身(文身)|就显摆她懂的多

 木兰良朝 2021-12-01

可美小时候,喜欢用手抠姥姥手背上的纹的几个小点点。姥姥盘着腿坐在炕上缝棉衣,青筯凸起的手背上,那青色的圆点显得生动而神秘。

不过是五个青色的圆点,姥姥非说是梅花。最可气的是姐姐可彦,还说是最有诗意的墨梅,就显摆她懂得多,哼。

父亲在部队工作,可彦被父亲带在身边,有勤务兵帮忙。可美由母亲带,有时被送到前郭尔罗斯姥姥身边寄养,短刚一个月,长则一年。所以,可美和母亲不亲,和父亲不亲,和可彦不亲,和姥姥姥爷亲。她尤其讨厌可彦,从不叫她姐姐,总是直呼其名。可彦的衣服文具都比她的好,爸爸的勤务兵最会溜须拍马。

姥姥是小脚,她从没让可美看过自己洗脚。洗脚时,姥姥总是支开可美,关好门,一个人在房间里鼓捣好长时间。被关在门外的可美,第一次尝到了孤独的滋味。人身体和心里的秘密与痛处,有时是不能与人分享的,即使是最亲的人也不能。

姥姥梳髻。早起,将头发放下来,因为挽髻,头发是波浪形的,披在肩上。用红木的木梳蘸了刨花水,将黑多白少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挽好了髻还不算完,还要用篦子再抿一遍头发。然后走到门外,用一支小笤帚把个全身上下刷得利利索索的。阿美仰着小脸儿看姥姥做这些,奇怪姥姥为什么不像妈妈那样编两条辫子。这一挽了髻,不就是告诉别人自己是个老太太了么?

姥姥一闲下来,可美就扑上去,趴在她腿上,撵也撵不下来。她用小小的手指抠那两朵梅花,问姥姥是怎么弄上去的。

姥姥道:“用针扎了,然后用墨水涂上就完了。”

可美筋起小鼻子:“多疼呀,姥姥你真傻!”

姥姥叹口气,苦笑:“这还傻?比起来这个可不疼,我八岁时大表姐给纹的,美死了。要说疼,你没看裹脚呢!上了五六岁,对,就你这么大,当妈的就得给闺女裹喽。不裹脚,招人家笑话,姑娘大了嫁不出去,没人要!”

阿美抬手去摸姥姥穿着黑色丝绒鞋子的脚:“疼吧?”

姥姥道:“天天睡不着觉,一哭都能哭没气儿喽!把脚趾头生生折断了,裹烂了,裹得小才好看。”

可美大哭:“姥姥你疼吧,不裹不行么?”

“不裹可不行。有教养的人家都得裹,除非没娘的,后妈的,吃苦力的不裹。”

可美又哆哆嗦嗦去摸姥姥戴着两只银耳环的耳朵,看她的耳朵眼儿:“这个也疼吧?”

姥姥笑:“疼啥?也是八岁那年,用两只黄豆粒儿捻,捻得耳垂儿薄薄的,麻麻的,然后将针在火上烧了,一针扎过去,塞上细米棍儿,就完了。出嫁时金的银的戴上,坐轿子。等我们可美长大了,咱也扎两个,不能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呀!”

可美就捂着两只耳朵跑开:“不要不要!我才不要扎耳朵眼儿遭罪!”

有一年姨姥从哈尔滨来,正赶上父亲出差,母亲单位开反击什么反安案风大会不能请假,就让可美坐邻居张大爷的三轮车去车站接站。可美长到十岁没见过姨姥,却在出站口一眼就把老太太认出来了。

回到家大人们都啧啧称奇,可美说:“那还不好认?姨姥手上有和姥姥一样的梅花啊!”姥姥和姨姥最要好,她们不是亲姐妹,却一起裹的小脚,一起纹的梅花。可美和可彦还是亲姐妹呢,做啥事都不在一起。

多年以后,姥姥、姨姥都去世了。可美果然一直没扎耳朵眼儿。如今,她早就离开东北,生活在厦门了。可彦在广州,她们地理上的距离并不远,但难得见上一面。她只是万分想念姥姥,想念姥姥手上的墨梅花。

是的,现在她回忆的片断里,以想象重新勾画出那两朵生动的梅花,原来最简约的构图,可以成就最有力的形象。老辈的女子,遭的罪大了去了,她们的美,都被摧残得只剩下伶仃的点。可她的血管里,流着姥姥的血,好像姥姥的疼,也在她身上、心上。如今,姥姥在云端,在风里,在草木中,在她午夜的梦里,一直活着,微笑着。

裹小脚?可美的女儿小樱桃简直闻所未闻。姥姥说过,可美的脚小,要在过去,准能裹出一双好脚来。

唉,姥姥! 可美想穿越回去,抱着姥姥好好心疼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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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纹身系列二。作家敲棋客说,纹身应当为文身。他是语文老师,行文极为严谨。原意的确应是文身,但因为误用太多太久,连《现代汉语辞典》第六版也不得不规范为两个词通用。非常感谢读我的文字并认真指出错误的友人,你们对我是真爱了。写得多了,虱子也就多了,根本抓不过来。公众号推文标题不能改,文内只能改二十个字……我只得经常用黄佟佟的“抓大放小”不影响阅读来安慰自己啦。

题图,朱知博拍摄厦门街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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