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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让传统中国一分为二:江湖世界对抗儒统世界

 叶开的魔法写作 2021-12-01

作者:叶开

在传统“四大名著”中,《水浒传》是个人英雄主义色彩最强烈的一部作品。

《三国演义》是英雄帮的肇始,而《水浒传》是“英雄+流氓”帮的集大成者,这两部作品都做于元末明初,酝酿于南宋。其成书后,对后世六百年中国的影响十分深远,以至于到了清代,形成了以”天地会“等为代表的江湖帮,造成了一股近乎可以颠覆朝廷的强大江湖力量。其核心的思想,就是“造反有理”,并依据《水浒传》的内容,设计了内外“八堂”的结构。加入天地会的手续十分繁琐,非常困难。其“入门诗”开头两句“桃园结义三炷香,有情有义是宋江”。“天地会”之后,到了清末民初,各种江湖帮会、青帮黑帮红帮袍哥党,琳琅满目,但这些黑社会组织,基本上都有一个祖师爷:水浒梁山。

学者钱大昕在《正俗》中说:“三教之外,还有一教”。说的就是“小说教”,可见《三国演义》、尤其是《水浒传》的影响之巨大。清末民初大学者梁启超先生学究古今,深通中西,对传统的小说(又称“旧小说”)的影响力,自然是深有所感。他在流亡日本期间创办了《新小说》杂志,并为创刊写了一篇发刊辞:《论小说与民治之关系》,开宗明义说:“ 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认为,《水浒传》是“为市井细民写心”。

当代思想家、修行高人南怀瑾先生在一次讲座中,称“四大名著”改变了中国的文化,改编了中国人的人格。

“四大名著”是当代文化界、思想界一直剧烈争论的主战场,每过一二十年,必有新的推翻重建,而领子·袖子意见常常主导了文艺研究的风向。前二十多年,是奉旨推广“阶及斗争论”和“农民起义”调;“文格”结束后,文艺研究开始慢慢正常化,学者们重提“忠义对抗”论,回到了“李卓吾批评”、“金圣叹新刻”的那种“忠义”的主调。

三十多年来的《水浒传》研究,学术界的主调多盘桓于细枝末节,无甚客观。而民间学者、野生研究者,又津津乐道于108将的座次,排名,而落入琐屑的乐趣。

而近三十年来最有创建的学者王学泰先生,在他的开创性名作《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中国流民》中,提出了“流民社会”构成论,是极其独特的观点,具有深广的发掘空间。

而著名学者朱大可先生,在他的专著《流氓的盛宴》里,则把“流氓”这个词重新打磨,再度活用,认为“流氓”是两千年文化的一股潜流推动力量,《水浒传》是“流氓的盛宴”之一,而后世流氓,纷纷祖之、宗之。

以我看来,《水浒传》最独特,或说最伟大的贡献,是创造了“江湖世界”,正面对决“儒统世界”,把传统帝制中国这铁板一块王土江山,一分为二。

北宋末年,朝廷腐败,地方混乱,豪强掠夺,民生多艰。底层人民因为种种原因,而纷纷“脱序”成为流民。这些流民生存于艰苦的社会夹缝中,受尽鄙视和欺凌,为而寻找更好的生存方式,他们奔走于江湖之间,成为江湖社会中的一个秘密分子,好汉与好汉之间趣味相投,彼此仰慕,遂结为异姓弟兄。而水浒梁山最终因为好汉帮队伍的急剧扩大,而发明“英雄聚义”模式,在“江湖世界”中创建“兄弟帮”。

于此,传统中国文化的官/民二元对立,在《水浒》中正式成型:官方VS民间,正统世界VS江湖世界。“忠义”这个名目,不再被朝廷官吏所霸占,而成为流民好汉攻城略地的魔法。

在两部最具影响力的“英雄传奇”中,《三国演义》把叙事中心从北方向南方偏移,《水浒传》则推动叙事中心从官方向民间偏移。

《三国演义》独创性地把“正义”与“故乡”捆绑,而解脱了土地故乡的旧模式,让刘关张这异姓三兄弟,可以毫无负担地带着故乡去旅行。他们一生戎马,南北征战,为忠义而生,至死不返乡。对于他们来说,“正义”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

反之,曹操虽然统一北方,占领了中原,却因残酷诡诈,颠覆朝廷,杀害忠良,而丧失了合法性。曹操虽然挟天子以令诸侯,具有传统意义上的中原原乡,却被小说家贬为篡朝夺权的大黑帮。反而作为忠义代表的刘玄德,却带着忠义远走他乡,他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

《水浒传》则是把“正义”剥离“儒统”,从朝廷命官手中夺下“正义的权杖”,交给了占山为王的江湖好汉。这样,“义人”在哪里,“正义”就在哪里;“正义”在哪里,“正统”就在哪里。朝廷不是天生正统的,只要真正忠义,就是正统。

《水浒传》颠倒官方叙事中正/邪,好/坏,忠/奸视角。贩夫走卒之徒、打渔杀家之辈、摆摊卖唱者、小商小贩们、下层军官、普通小吏、或含冤受屈者,都成了“忠义水浒”的英雄。而原本正统的皇权儒统,则因失去了正义而成为腐败渊薮,贪官的沃土,坏蛋的世界。

这种颠覆,给予“造反者”巨大的思想武器和精神力量,他们不再是“乌合之众”,不再是“流氓土匪”,而是“替天行道”,“造反有理”的江湖人人敬仰的“好汉帮”。

在《水浒传》的巨大颠覆性语境里,朝廷命官变成奸诈小人,儒学之士成为伪君子。只有敢爱敢恨,敢生敢死的水浒好汉们,才是顶天立地真英雄。

《水浒传》因此有效地颠覆了传统儒教伦理,把本来正统的官方,打成了危害百姓的恶势力;本让来奸恶的流寇摇身一变成了大英雄。

《水浒传》独创一个崭新的文学世界,一举偏离“讲史小说”着眼于帝王将相、只关注朝代更迭大历史叙事的模式,只选取北宋末年水泊梁山这个小世界,极度张扬地渲染铺叙那些从良民而变为流民,从细民而变成好汉的独特英雄故事,是典型的中世纪中国的“英雄史诗”。从而一改大历史背景的宏大叙事框架,变为个人生存的私人叙事模式。在这里,传统的“帝王将相”说书模式,才改变为个人英雄主义的传奇,而鲜活的人物个性、活生生的社会生活型态,也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描写。

《三国演义》里忽略的平民世界,所未描述的细民生存百态,在《水浒传》里得到了细致的展开。《水浒传》摒弃帝王将相的宏观历史地图,而在历史的角落,以放大镜般的视角,看见了局部细节的栩栩如生,看见了个人生命的蓬勃力量。不曾被认真看过,不曾被说书人讲过的底层小人物,他们也有人之为人的喜怒哀乐,也有人之为人的悲欢离合。他们生活状况,他们的情感世界,从未如此细致的被展现过,小民们的生命从未如此有价值。即便是“破落户”高俅,也有了一个完整的人生,让我们得知那个时代,一个幸运儿如何竟然是可以通过踢球这样的旁门左道,而一举升仙,从无耻小人变成朝廷命官的。

《三国演义》里,普通人的生活是隐形的,不被关注的。

《水浒传》里,个人跃出了历史地图册,成为世界的主角。

《水浒传》所开创的这幅江湖社会风情画卷,着眼于日常社会的具体细节,事无巨细地展现了北宋时期普通人的生活百态,让我们知道他们喝了什么酒,醉了什么态,吃了什么肉,走了什么路,打了什么虎,做了什么恶。那些挣扎在社会边缘、永远无法上升的底层人士,他们并非生而为贼,他们也曾为尊严的生存而努力,为此发明了独特的江湖生存逻辑,那就是“造反有理”、“革命无罪”。

《水浒传》仿佛是选取了《三国演义》里的“桃园结义”,大尺度地扩充,不断地放大,而由一回变成了七十回。本来看不见的那些比蚂蚁、细菌还微小的普通人,有了生命,鲜活了起来。

“桃园结义”只有“刘关张”,只限于兄弟情深;水泊梁山,却聚集了108位结义兄弟!这是3的36倍,是天罡36+地煞72的秘密数字。

水泊梁山聚义堂,把“桃园结义”几十倍地放大,壮大成强力结盟的“江湖兄弟会”。这其中的最大秘密,就是异姓兄弟的紧密关系,超越了血族关系,在这个更高的系统中,类似阮氏兄弟这样的血亲,反而要退居为第二层级的关系。

这里的每一个英雄,都是从小到大,从弱到强地长起来的。他们每个人都曾有从正常生活而跌入深渊的奇幻人生: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行者武松打虎景阳冈,豹子头林冲风雪山神庙——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平事,血泪史,而最终被逼上梁山。他们每个人所体现出来的江湖漂泊、刀头上舔生活的丰富人生之流,汇聚成了水泊梁山波涛汹涌的巨泊大寨。

《水浒传》独创性地提出了“替天行道”的口号,一举超越了“君权神授”的儒统概念。而变成了更高的合理性,颠覆了千年来的“名教”等级制度。“天道”不再被儒统所霸占,而是人人得以行正义,人人得以成英雄。“帝王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王的高呼,在水泊梁山得到了悠然的回响。虽然水浒英雄不反皇帝,而只是打算“清君侧”,但是,他们却有着与朝廷分庭抗礼的精神,在一次又一次的野战中,显示出了顽强的生命力。

《水浒传》创造了一个生命力旺盛的“江湖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生而是公平的,生命力旺盛的;这里的英雄们有趣好玩急公好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相比那个无望的腐朽政府,这是一个更值得的人世界。

在“替天行道”的大旗下,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汉们出生入死,豪情万丈。

在水泊梁山好汉的眼中,一个自命正统的朝廷,并不是天然永远合理的。如果皇帝昏庸、奸臣当道、贪官横行,那么“替天行道”的英雄们,就有理由起来推翻这个腐败的朝廷,建立一个更加公平、更加正义的新世界。

在未来新世界里,好人帮的英雄们,都可以平等地生活,而坏人们全都会得到正义的惩处。

他们的人生信条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他们信奉:有情有义皆兄弟,恩将仇报是混蛋。

他们信行: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喝;患难与共,生死与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至于奸邪和恶佞们,则可以喝其血啖其心,以至于手段残忍却不以为恶的怪异程度。在水浒梁山这个“兄弟会”中,帮规高于一切,组织利益高于一切,一切违背帮会利益的事情,都可以毫无顾忌地铲除,以助于吃人心、滥杀无辜,都不在话下。这种高于一切的“帮规”,也成了后世黑帮所心领神会的一种铁律,并因此衍生出一系列的新生流氓大亨。

提出了“替天行道”的口号,为江湖人士正式立传,使得《水浒传》成为民间流传的英雄故事,经历代说书人之传播,成为后世各种江湖帮会所仰慕的最高理想,也变成了朝廷皇帝和政府官员眼中的洪水猛兽。

一部《水浒传》的刻印发行史,就是一部英雄史诗的被查禁、被焚烧史。

明崇祯十五年,《水浒传》被列入禁书之首;清顺治末年,江南才子金圣叹被清廷以“哭庙案”坐实死罪腰斩,以此震慑不服从的江南士子。金圣叹曾重新点评编纂刻印了,删100回《水浒传》为70回的《金圣叹批评第五才子施耐庵水浒传》。他只取水泊梁山英雄们上山造反的事迹,而删除了招安投降窝囊死去的狗尾。

虽然朝廷不喜,官吏恐惧,《水浒传》却屡禁不止,一直暗中流传。

《水浒传》还远传日本等国,成为中国传统文学输出的代表性作品。

2020年05月31日成稿于多伦多

2020年06月04日二稿于多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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