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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磅推介//徐登峰:你的身体忙于搬运,我们作为亲属彼此循环。

 置身于宁静 2021-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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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潜写作:效仿植物的耐心

谭夏阳

对于那些沉潜于地下而默默行进的写作者,我总是怀有极大的敬意与欣喜,仿佛在他们的作品里,我能找到一种志同道合的安慰与回应。在如此迅疾而功利化的年代,选择沉潜的写作,无疑意味着甘于寂寞、不关心发表、不哗众取宠,自觉远离“你方歌罢我登场”的名利场,纵然不被理解甚或被误解,亦能按照自己的写作节奏,以“效仿植物的耐心”进行耕耘——写作对于他们来说,已变得纯粹自如,如同一种内心的需求,沉实,忍韧,绝不轻浮和焦躁。而上述种种,难道不正是当下我们所丢失的写作品质么?在我们身边,这样的写作者大有人在,陈舸是其中典型的一位,而另一位,则是今天所推介的主角徐登峰。

我和登峰年龄大致相仿,但并不熟络,甚至从未谋面。我们之间的纽带是诗人陈舸。作为诗歌前辈,陈舸兄在谈到登峰的时候多有赞赏,对他的写作态度和写作方式也相当肯定。登峰是一位低调沉稳的诗人,在日常的写作中严格要求自己,默默修炼,慢慢前行,从不轻易将自己的作品拿出来,我们再三见到的,都是他反复修改的多年以前的诗作。观察他的诗作,写得质朴自然,不动声色,奠定了诗人不显山露水的基调。但这样的诗人,往往会在他使出绝招之时让我们眼前一亮——这个作品就是诗歌《植物志》:一首写给陈舸的寄赠之作。

《植物志》写得圆熟而节制,却又调度自如,并且将自己的写作理念也镶嵌于诗行中,妥帖而自然,达到了修辞意义上的技艺与诗意双宿双栖的平衡。在山野、公园或街头,你瞥见/植物睡佛般的表情,/如此迅捷,如此奥秘,/几乎翻译不出那颤动的舌头,/那流线的意志——”这些诗句,向我们传达了什么呢?一种无法言说的,却又心领神会的默契或见识,像一个调皮的眨眼,我想,陈舸应该能够会意到。作为一首寄赠之作,整首诗并没有刻意提到受赠者,似乎和陈舸并无半点关系,但因为旨趣、理念以及见地的一致,又让他们心有灵犀,共鸣良久。登峰将这首诗呈献给陈舸,并不露怯——它当得起两个人的情谊与缘于诗歌的际会。

谭夏阳,广东阳江人,现居广州。诗文散见于《读库》《温故》《作品》《中西诗歌》《星星》《诗选刊》《诗建设》《飞地》等,曾入选《2003年度最佳散文诗》《2009文学中国》《2012年中国散文诗精选》《2014年诗歌选粹》。著有诗集《云的契约》《寂静的修辞》(与人合著)。)

徐登峰,1982年生,广东河源人。毕业于暨南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现居广州、深圳。

徐登峰诗选:自然课

植物志

冷门,权威,旧书店的售价

证明了它保值的能力。

十六开的纸张暴露了

质地和历史——

一件无为、沉睡的物体。

作者,姓名印于扉页,像抽象的符号

无名,已经去世。

你有时会想到,这几个

嫁接着知识分子和农民的人

带着放大镜、标本袋、铁锹和剪刀

走遍了这一地区,他们搜寻、甄别

每一种植物,研究它们的

花、果、根、茎、枝、叶,

用削剔的修辞撰写它们的特征。

泥土和植物,两位伟大的教师,

教导他们度过了平静的一生——

他们化为泥土,被植物吸收。

并非出于专业的技艺,

一个宇宙和辞典的好奇者,少数几位诗人

从中受益匪浅,不仅仅是

例如“苏铁”这种高密度的奇崛意象,

更因为文学家可以效仿植物的耐心。

掂量着膨胀的词语,

一种低处的东西

让你有点犹豫:这文字萃取的标本。

在山野、公园或街头,你瞥见

植物睡佛般的表情,

如此迅捷,如此奥秘,

几乎翻译不出那颤动的舌头,

那流线的意志——

陈舸)

跟自然换气

我身边的树木、栏网和泥土,我脚下干净的水泥路,

稍远处的房屋,以及更远一些的现代的高耸楼群;

我抬头看到的淡蓝的天空、落下去的夕阳,

以及过一会就要升起的月亮,以及全部这些事物

构成的黄昏,都在无意识地渗入并影响我的灵魂。

我的忧虑、欲望,甚至肉体的痛苦,

都得到了稀释、净化,乃至解除;

我的理想、我的纯度、我的厚度

也都得到了抚慰、提升和加强。

我每天的两次散步,都是跟自然换气——

当我从平凡、安静的生物园中返回,

我就回归智慧。

2007

白天与黑夜交界的时刻

今天散步的时候,我又像往常

走着走着,就陷入沉思;

我视野中的绿色的针叶松、

落光了叶子的桃树、枣树、

地面的枯草、堆积的玉米秆、

实验田上的水池、喷水铁嘴和塑料罐,

以及前方的鸟屋、花房和住宅区——

这一小片被黄昏辽远的寂静所笼罩的区域

慢慢从我的视野中后退、变淡、模糊,

直到化为一种朦胧的气氛和混沌的背景

帮助我进入更深的沉思。

这时我遇见了我内部的神秘的对话者,

我开始向他诉说灵魂的痛苦、琐碎的生活,

以及人生的使命、尘世的工作。

时间开始消失,我忘了它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

我突然从沉思中醒来,绿色的针叶松、

落光了叶子的桃树、枣树、

地面的枯草、堆积的玉米秆、

实验田上的水池、喷水铁嘴和塑料罐,

以及前方的鸟屋、花房和住宅区——

这一小片被黄昏辽远的寂静所笼罩的区域

在我的视野中再次变得清晰、独立、客观。

这正是白天与黑夜交界的时刻,

黑暗已从地面缓缓上升到了

远处高耸的现代住宅大楼的顶部,

这时,我惊讶地看到一个人从我身上分出,

他穿着和我一样款式的大衣,

迈着和我一样幅度的脚步,正缓缓走向

他那必然孤独、又必然良善的人生。

从他的背影和风神判断,

他像一位我所景仰的古人。

2007

风声

我又来到山腰中央眺望家乡的景色,

一年半前,我即将去北京读书时

也曾来这里静坐,当时我扔掉的

两个特美丝牌香烟纸盒

仍然躺在这里,如今它们因裸露山野

而色泽褪淡、外形残缺。

山腰之下是我熟悉的果林、竹林、松树林,

山脚边是裸露出禾梗的田野、水塘、房屋;

更远处是连绵起伏、层层推远的山丘、山脉,

里面镶嵌着大大小小的客家村庄。

山腰之上呢,山腰之上是风声。

那是巨大、饱鼓、悠远的风声,

一阵又一阵,拍打着从山腰

一直延伸到山顶的杂木林,

持续、富于节奏,并生生不息。

它们时而低缓,时而紧凑,

呼呼从远方吹来,又呼呼向远方退去。

我静坐在那里,闭上眼睛,

听到山上千千万万的树叶

像一片片饱满的嘴唇,

在这巨大、饱鼓、悠远的风声中

低低歌唱。

2007

雾气

因为下了几天牛毛春雨,

今天上山的时候,我特意

换了一根结实的登山杖。

泥路有点滑,但很松软,踏起来很舒服。

路边的草叶粘满了露珠,

走了十多分钟,我的鞋和裤管

已被打得湿透,还粘上了点点泥斑。

来到山腰的时候,我发现

一团团巨大的浓雾正从远处

涌到了山脚,并以恒定的速度

缓缓上升。山下平时清晰的景物

这时陷入了茫茫的雾海。

于是,我决定比往常走得更高一些,

找一块石头坐下来,静静等待

山雾涌上来,包围我,

并弥漫整座山峰。

2007

山腰

当我来到山腰,我的视点

已足够高,已足够

看到我的家安静地伏在山脚,

二十六年来它一直安静地伏在那里,

此刻,它正升起做晚饭的炊烟。

我家前方不远处,横亘着

一条勾连整座村庄的公路,

上面正走着三两个村民,

他们说话的声音

越过裸露的田野

和长满油树林的山坡,

到达山腰,并飘进我的耳朵。

当我来到山腰,我的视点

已足够高,已足够

看到远方一座座耸起的山丘

和一道道延绵的山脉。我看到——

它们的线条是优美的,体型是庞大的,

性格是仁厚的,灵魂是纯洁的,

语言是无声的。

它们团结又孤独地裸露在辽阔的天空下。

我默默地注视着它们,

直到暮色降临,母亲在山脚

喊我回家洗澡的声音

越过裸露的田野

和长满油树林的山坡,

到达山腰,并飘进我的耳朵。

2007

自然课

泥面裹着一层紫膜,或者

完全裸露:黄色。

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

地葵、凤尾蕨更肥满了,

快要淹没踏行的小径——

种子和平地实现了

箭般的欲望。

一朵菊花郎,在视野中浮雕。

一团怀孕的云,从远方飘来——

向这座城市泻下一阵雨水。

一位中年男子凭窗眺望,

铁条正在生锈。

2012

石头

我遇见你,

沉默,庞大,密实,

无法用言语交流——

退到史前,我仿佛变成了

一条好奇的山猪。

皴棱,我抚摸你

气质统一的表面。

“你疏松,有着进化尾鞘的精致,

头脑流着枝状的反应——

爱,恨,稀少的快感

炽烈而轻盈,被分解威胁。

唉,永恒只是无法解脱的

死寂。幸好,我——

褪除意识,散发出嗡嗡的低频腹语,

近乎睡眠。”

黢黑,不规则,突出地表,

置于红土质的山坡,一种更高的力量

抟出绵延的风景:松树、刺杉、绿蕨——

无序的野蛮植被,山脉

涌向远方。

我来的时候恰好下着冬雨,

石,我禅学的老师,

我把黏在防水长靴的泥巴

磕掉,用脚

感受它的坚硬,它的沉默,

它陷入泥土的黑暗部分。

一天天的雨水会冲净那些泥巴。

你返回小山村——这个子宫。

唔,城市庞杂的食物

没有改变你的成分,

你的骨头和肉,与这里的岩石、泥土

含着相同的元素——

植物把它们吸纳,转化成根块、球果、甜叶。

你的身体忙于搬运,

我们作为亲属彼此循环。

2012

山顶记

在周边,花木工挖出

错落的树坑,刨出的泥土——

微红,裸露,

洒着一层稀薄的化肥。

灌木和乔木,滋蔓的种族

以无误的直觉参与地面——

脚下,是一个冬季的落叶腐化的进程。

新抽的树叶,浅绿,深绿

如海洋中密集的鲱鱼,拥簇于

氧气精湛的空中——

一种野生的秩序

在无人注目的角落,获得了

至上的欢娱。

循着一条隐蔽的小径

我来到山顶,

一阵馥郁的草木气息,无人——

小小的空地,陈错着

一些干枯的树枝,

一截简陋的墓碑,被挪到边缘。

透过树丛,泄进商业之都的一角——

密集的楼房,汽车在高架桥上奔流,

摩天大厦向阳的一面,反射着夕阳的光辉。

一座小小的石膏观音

立在一棵树下,

洁白,无言,面朝山下——

聚拢着整个世界的寂静。

2012

大吉沙

鱼篓晾在梨树上,

狗趴在巷中,吐着舌头——

对陌生人没一点表示。

一些渔船搁在淤泥里,等待

上涨的江水。

摆渡的郭生几乎不属于这座城市——

他住在岛上,在江面谋生。

江水包围这片隆出的陆地,

种着甘蔗、香蕉和芒果的一角

埋着他祖先的骨殖。

无表情的风景,剥掉了

历史、风俗和美学的装饰,

一切都是裸露的——

褐色的泥土,男人,女人,植物,

可以舀出减法的古意。

海岸线退缩,盐碱被冲淡,

贝壳、珊瑚、海葵、鱼骨风化

化为粉尘——裸露在亚热带的阳光下

是一种耀目的经验,

海洋生活着更古老的亲族。

你凝睇水域、漩纹——

这嬉戏之花,岸边

起重机吊起沉重的集装箱,

马达颤动着船身,你的脊椎

应和着逸乐的节律。

浩荡的江面——

既无鱼虾,也无垃圾。

2012

莲花塔

前面就是莲花塔,

辨读一段竖排的碑文——

建于明朝万历四十年,

八角琉璃瓦檐,九层,五十米高;

因岁月必然携裹的风雨、损毁而塔身疮痍,

重修于公元一九八一年。

狭窄的人行梯,盘旋上升,

木扶栏被一只只手摩得滑腻,

内壁的青砖刻满游客的姓名——

一个个歪扭的字符

是出于泯灭的恐惧,还是想托塔的福,一起被供奉?

如今,他们在哪个角落谋生?消失于哪座坟墓?

我边攀边看,目光流连于

厚实的壁、紧凑的窗、仅开两道门的塔阁、小佛龛——

砖与砖的嵌构,石灰浆的黏连

造就了一座宗教与艺术的悍固塔体,

它迥出地表,刺入天空,

修正着本地的风水。

攀升到塔顶,从窗口眺望——

午后的阳光猛烈,

它驾着山势,狮子洋绵绵浩浩、环带如龙,

货轮吃水缓移,

江岸线堆积着集装箱,

起重机在作业。

山脚下,城乡结合部凌乱的建筑

减缩着田畦,

一块块密集的自建民宅

像墙壁上招租、治性病的小广告败煞着地理的风景。

自成体系的商品房嵌杂其里——

它们带来了美学的规驯还是冒犯?

拜山的男女们买好了香烛和纸莲,

沿水泥路逶迤上行,终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一座独栋的佛阁,一尊露天的望海观音。

他们点燃了香纸,合十跪拜,

一遍遍喃喃低语——

“求菩萨保佑,保佑我平安、发财、幸福……”

欲念,这位司管人间戏剧的幕后导演

每天催动一批人群来到这里,

带来熙攘和如云的香火。

远处的珠江正将浑浊的水推入大海,

更远处,西斜的日影正推动着夜幕

将游客清扫一空。

20092015

本期插图:来自网络,谢谢分享。

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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