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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他在壳中歌唱/燕窝 & 普珉

 置身于宁静 2021-12-01
发表于:2004.01.06 23:30修改于:2004.01.08 22:42

专访:他在壳中歌唱

——2004年1月,MSN

【普珉】四川成都人,现居济南。

普珉

一、灵感之兔

【我不信任折磨。我始终认为意义应该找到最适合它的字词,如果一时之间,找不到也不必勉强;由于写的状态不来自个人的意志,所以我也不考虑为什么写诗。无所待反而得以尽兴】

燕窝:普珉你好,谢谢你接受访谈。诗生活正在办一个年终总结特辑,你有兴趣写吗?

普珉:我今年就是0分啊,1000行就是1000分,0行就是0分了。
我觉得想法对写作不是很要紧的事,关于未来写作的想法或者计划有一点点就足够,没有也可以;写完一首诗或结束一个阶段的写作,可以大体评价一下自己的,但是不落实到文字上。我写作没什么章法,每次开始和结束都比较随意。可能多年后回顾,才能看见阶段性的模式。
我对修改考虑得比较多,也比较看重它。

燕窝:谈到随意,作为读者我感觉你的作品感情力道很充足。你是怎么开始写诗的?

普珉:忘了,但肯定不是为了记录情感。过去我没有这个需求,现在也没有。我倾向于,激情只是写作过程中的一种附带的因素,但是专门拿出来讨论,似乎理由不充分。
我始终认为意义应该找到最适合它的字词,如果一时之间,找不到也不必勉强。我大概地知道自己作品的好坏,但并不依据好坏的标准来折磨自己。我不信任折磨。
当然,我作品中的抒情诗有情感也很正常,但我自己是比较随意的,宁愿不完善,也不强迫自己去完善一个句子。如果将来(也许多年以后)无意之间完善了它,我也不会拒绝。

燕窝:完善是个什么标准?你是指,你在做一种完全理性的诗,用判断力来制造的诗?那太吓人了。我以为诗作里总有些不可控制的因素。

普珉:完善,大致指没有自己能看见的缺点了。我只能大概判断自己的诗歌是否完善,有什么不足。由于写的状态不来自个人的意志,所以我也不考虑为什么写诗。也许只是消遣自己,可能是郁闷时的寄托,也可能是生活中的点滴心得,还可能是一时兴起……都可以写。
应该说,我和理性是有距离的。我基本不做评论文章,对理论既没有兴趣也不研究。

燕窝:你是否有意识保持这种无理论的混沌,以免它影响你?它会破坏掉什么吗?我想,诗人也不是一年365日都在写作的,总有不在场的时候,那时多少会思考一点理论。

普珉:这是上学期间养成的德行。那时我们常说诗人就是白痴,而当时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理论与批评,现在有没有我也不清楚。
理论正确的话,应该能帮助写作。但我不是个技术意义上的写作者,对这方面没有体验。我想你能看出来,我的诗歌里找不出太多的理论因素。
陆游都可以365日写作,我们为啥不能。

燕窝:据你自己说,02写了不少,03没写。这样看来你是靠灵感写作的?

普珉:对于我,内心需求、环境、状态、灵感……都要有,还要有些不爽,就有写诗状态了。但是写的时候,我从来不考虑这些,唯尽兴而已。我对待自己的标准也比较宽泛,不在乎写出坏诗。可以说,无所待反而得以尽兴,我不是守株待兔的那种作者。
02年,我刚好半年没工作,本来想写点赚钱的文字,结果出乎意外地写开了诗歌,只好放下原来的想法,改为写诗。通常我在一个写作阶段完成后,就不考虑以后能否继续写,所以从一个写作阶段到下一个,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其实我计划最多的是小说,但几乎没有写下一部。当然长时间不写作,我也会有些莫名的焦虑,还不是压抑。

燕窝:我感到你很想控制一切,甚至想控制对自己作品的感受;可你在诗里做的却是“扬”,感情相当有强度的。这可真是个矛盾。你认为你现在的生活值得快慰吗?

普珉:还可以吧。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话,就是我一直不能做个纯粹的写作者和阅读者,但是这样的愿望也实在过于奢侈了,我还不想把自己搞成愤世嫉俗的样子。
诗歌写作对我是一份寄托,比较而言,这份寄托还是比较重的。

燕窝:你从写作观念到行为都象个吓人的理性主义者。理性是你的一种理想吗?

普珉:我的理性很差,而且跟我的诗歌关系不大。如果我强调了理性,它们也是发生在写作完成以后的一些断断续续的判断。由于好坏的标准相当模糊,不好说,所以我习惯用“完善”代替之,那也只是大体判断一下。
还有一点,我的诗歌通常都是我自己判断好坏,别人的评判只作为参考。我并非放弃感情,我所说的感情不重要,是指写作过程中的个人情绪不重要。有时候,当我不能确定能否把一种情绪上升到更高的领域、实现它再现它时,我只能通过意思和字词的密切程度来判断之。


二、未完成的诗意

【诗歌很小,我不能指望它负载更多的意义。多出的那部分内容,----让我们把它称作“诗意”,就把这个诗意留给读者吧。我希望“诗意”能在阅读里完成,而不是写作时完成。人是多么柔软的东西啊,不要搞得太坚硬了】

燕窝:有意思。我想诗人的再现是包括了整座舞台的,作者可能由于一个情绪的投射,再现他过去和现在的整个人生舞台。作为诗人,他是应该渴望这种二次生长的吧?

普珉:说实在,诗歌很小,我不能指望它负载更多的意义。
就像我被一粒露珠吸引和感动,这就是基本的意义。多出的那部分内容,----让我们把它称作“诗意”,就把这个诗意留给读者吧。我希望“诗意”能在阅读里完成,而不是写作时完成。阅读者完全可以不考虑写作者。从这个角度来说,为读者写诗是一种愚蠢的选择。当然,诗歌能有读者,这是对写作者的最基本的认定。
但写作本身,不应受这个认定的影响。我们要提醒自己,不要把写作搞得太复杂,当然如果我被被读者认定,会比较高兴的。

燕窝:恐怕任何一个浸淫深的作者,都很容易落入这种“意义”圈套的。它认定的实质是对写作效果的要求。没有它,写作恐怕缺少期待;久了,则会形成圈套。

普珉:一个读者能否从水珠里看到太阳是无法控制的,但是水珠必须是水珠。我只要能安静地坐住了,总能随意写点什么,却不对意义有所期待。而且我常年如此,能写就写一点,有时有写的愿望却不能坐下来。一年下来,成绩是0行。这并不难堪,反正我不是职业诗人;即使我是,也不急,还可以写点别的嘛。

燕窝:对理论的掌握臻于化境了,是否也能脱掉理论这件衣服,让自己被“诗意的冲动”把握?

普珉:理论素养对诗人的影响相当复杂,既有表面的形式上的直接影响,也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应该说,天才的诗人都有极强的语言控制力。假如我要穿上了理论的衣服,估计我就不脱掉了,会一直好好地穿着。
其实理论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爱略特、达维-洛奇理论好,诗歌、小说也好。但是叫我现在去学习什么理论我是不干的。我还是会浏览阅读一些理论著作的,但是不多。比如 我前一阵开始看介绍互文方面的书,又比如最近收集大量的与《诗经》有关的书。阅读《诗经》真是一种乐趣,我觉得有很多想象的空白你可以去填补,还可以看见技巧是如何缘起的……我看理论主要是为了阅读,我喜欢读诗。
对理论的态度可以更随意点,我几乎为了更深入地阅读才读些理论书籍。人是多么柔软的东西啊,不要搞得太坚硬了。对阅读倒是要深究到底,这是一种缓慢的喜悦。

燕窝:看来我们对一切上轨道的,都要保持警戒心。理论所培养的思维轨道,从辩证上看同时也钳制了视野。

普珉:我喜欢在阅读古代诗歌中填补阅读空间——那些想象的、空无的、诗意的空间,在当代诗歌里很难找到类似的阅读乐趣。以前挂聊天室的时候,还浏览一下,有意思的就停下仔细看。现在看得比较少了,一般都在网上看当代诗歌。象民刊、官刊……我都几乎没有。

燕窝:是什么使你保持或诱发写作的?

普珉:主要是时间和内心需求吧,我的诗歌固然缘自我的生活,但是了解生活事件与否和阅读它并无必然关系。古人有本《本事诗》专门记录一些事件、人物,有些诗歌离开了原来的事件就不够诗歌了,需要知道原来的因缘才能进入诗。我的诗歌不一样,不需要由导致诗歌的人事物情绪来支撑,对于我,如果一定要有诗本事才能进入阅诗,那么写作就算失败了。

燕窝:有首古诗“公无度河”,也是故事与诗的相互作用。但它离开了故事,仍然是首好诗。

普珉:关于这类互文写作,国外有很好的讨论了。我们古代的互文还只是局限为一种修辞,诗歌与本事还算不得真正互文的关系,诗本事大致能勾勒作者的写作氛围与基本的目的,通过故事发掘诗歌更本真的面貌,但也有负面作用,----往往局限了读者对诗歌的理解。即使有助于理解若干诗歌,它的意义也不大。

燕窝:对于诗,诗意就是一切吧。不论故事、还是人物指称……都是引领诗意的一种方式和途径。那么你自己用什么来引领诗意呢?毕竟,我们有时需要能“看见”自己所写、所做的努力。

普珉:写完了,我就不管了。
事实上,读者自己在阅读中找到了支撑,作品就会流传下去;如果找不到……,就熄灭吧。对于作者本身,能写出来已经足够,应该说,写出来后很快就可以“看见”的,就是上述我们谈到的,对自己写作的基本判断,包括写作水准、自己的能力、作品的遗憾与优点等等。

三、“本分”的诗人


【“志”可能是很模糊的玩意。我还没有试图解释过它,本来这些也不必完全理清了才写作的。很多人特别清楚自己要写怎样的诗歌,结果很失败。我挺同情那些人的。这种联系是没法通过理性去建立的】

燕窝:《江河水》是你早期作品吧?它具有强烈的咏唱特点,和你此刻强调的“无所待”的理性主义态度是一种矛盾。还有《在响亮的秋雨中静坐》这种诗,倾诉的愿望很明显……它们比比皆是!然而你却喜欢用判断来囊括自己,真是有趣。

普珉:我和读者是两码事。作为作者本身,我怎么样和读者的感觉完全无干。如果我的作品有唯一的读者的话,只对唯一的读者负责而不计其余了。
《江河水》写于1986年,可能是倾诉吧,已经很模糊了。那么短的东西,只是对生活的瞬间记录,不会有大感动的。我是怎么写都成,写成怎样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在写,而且还断断续续地写了下来。

燕窝:如果是记录,----今年则完全没有可记录之事?象《鸽子》那种小诗写得挺好,记录中的精神旅程,就象无意中又深入到一个新的星球。

普珉:这种记录不能成为必然的写作方式,只能偶尔为之。在写作期间这样写,甚至是一种调剂、一种休息……话都是相对而言的,对于爱伦·金斯堡,记录可能是种必然方式 ,对我则不然。我怕垃圾,所以尽量不去按部就班地把记录自己的生活作为写作的主要内容。
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一些原封不变地记录事实而成的诗歌,像《金鱼之死》、《受伤之后》、《清脆的雨》,《银子》里也有一些这样的诗歌。这种记录并不比其他方式更轻易,它也需要心情、事件和环境的巧合。

燕窝:你的诗歌采取了多样的言说方式,是为了避免按部就班?你的写作中是否有相对而言更必然的写作方式?

普珉:这点我比较本分,基本老老实实遵循古老的法则:“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合声。”比如《农事诗》就是自己一年中生活的结晶,但是能找到我自己认可的诗歌的因素不容易。这组诗写了6个后就放弃了,因为我离开了那样的生活境遇。
“志”,可能是很模糊的玩意。我还没有试图解释过它。本来这些也不必完全理清了才写作的。

燕窝:老实作诗倒是很不错的口号。不过,“本分”实在是相当值得怀疑的词,倒更象一种个人信念。迄今有你特别满意的作品吗?

普珉:没有!我只是觉得自己在写诗上总在有进步而已,对这点我还是满意的,别的就没啥可说的了。其实我们经常能看见很多人特别清楚自己要写怎样的诗歌,结果很失败。我挺同情那些人的,一天到晚折腾那么多没用的废话,实在痛苦和浪费时间。
这还是我对理论和理论书籍的态度,翻一点,但是不往心里去,不求甚解。

燕窝:同感。撇开理论,你有自己的渊源吗?

普珉:说不上是渊源,我的诗歌阅读旅程始于毛泽东的诗词、鲁迅的旧体诗、普希金的诗歌、贺敬之的《放歌集》、唐诗、宋词,还有楚辞----197272年毛泽东送给田中角荣的那个版本……陆续是我小学到中学的读本。
以上都不算很正式的关系。
大学以后,我受到九叶诗人唐祈的讲座启蒙,得以了解诗歌。然后是对俄苏诗歌、《今天》诗歌和西方诗歌的阅读,再后来是对同代(第三代诗人)诗人作品的阅读——这个相当重要。90年代以后,古代诗歌对我发生了影响,主要是先秦两汉诗歌,唐诗看得也比较多,但是不甚喜欢其浮华。这种影响很具体,比如诗歌如何取材、技巧如何形成、如何形成意外之意等等。

燕窝:这涉及到从古典文化中学习的问题。今古毕竟是两种差别相当大的语言机制,如何学习,实在是饶有兴味。

普珉:我个人倾向于,古诗是本土的,而新诗来自西方,当然它们还都是汉语。新旧诗的区别并不完全归结于诗歌语言的形式问题,还有观念和思维方式之类的区别,这才是导致本质差异的原因。新诗缘自西方,并不等同于西方,它相当于一个不成功的杂种。
但这纯粹是个人的一般认识。任何人都没必要局限自己,尤其在普遍的个人认知能力有限的情况下。
新旧诗间的学习也如是,这种联系是没法通过理性去建立的。类似我一首短诗所表达的:“是农历十一月或者新年的元旦,/大雁、喜鹊、野鸡……/我们合唱的伙伴在古代合唱。/可我们不能说:从古代开始。”


四、我的壳,我的写作生活

【我在语言和技术上改变自己的愿望几乎是零了,不希望靠这些来增加自己诗歌的魅力之类的东西。为什么希望别人理解自己的写作呢?反过来说,写作者都有共同的命运,那么理解,就不算是重要的东西了】

燕窝:我大致明白你的意思,虽然我不同意这种说法。但可能仅仅是一种如何分类的问题。另外我发觉你的诗,即使对于普通读者,也应当是可读性相当高的。

普珉:我喜欢这样。诗歌应该更生活化一点,而不是更艺术化一点。我用诗歌抒情、寄托、写事……希望读者也能通过阅读它们实现我所做的。
不懂的东西就难以进入视野,进而到思考中。不仅普通读者,我也是这样的,比如我就读不懂爱略特,也不能像他那样写诗,顶多可以模仿其毫无意义的皮毛。因此,在诗歌中运用知识化程度高的东西,要谨慎些。
1987年起,我就不读西方诗歌了;直到去年,才又开始看西方诗歌,主要是20世纪诗歌译丛的第一辑里的一些诗歌。国内的知识分子写作我不怎么了解,关于西方诗歌的研究文章也不看。我还是秉承自己的写作习性,更生活化些对我才是合适的。

燕窝:新兴的诗歌力量你有兴趣了解吗?比如网络上出现的新的语言和技术方向,也许它们可能给你新的启发。如果我们期待诗艺上的持续进步,可能需要一台语言永动机。

普珉:我对新人还是看的,但是对所谓的新的语言和技术则没有兴趣。目前我在语言和技术上改变自己的愿望几乎是零了,不希望靠这些来增加自己诗歌的魅力之类的东西。
但交流是另一回事。即使交流,我也更倾向于和前人交流,比如诗经,当代人之间的交流并不可靠。

燕窝:高处不胜寒啊。一切都会熄灭,包括言说和交流的最后渴望。你对身边的人也持这种交流态度吗?可能诗人都是具有分裂特质的,要到不同作品里去过不同的生活。

普珉:对身边的人我也是这个态度。为什么希望别人理解自己的写作呢?反过来说,写作者都有共同的命运,那么理解,就不算是重要的东西了。我的家人不是我的读者,在阅读上,我更信任普通的读者。
但我还不至于把写作看得高于世俗的生活。
分身很困难。我没有分身术,只有在生活中的退让,就是说,我没有全力以赴地去写作。有时间写、能写,我就写点;不能写就算了。事实上,我喜欢天天无所事事地写点东西。

燕窝:我在你的作品里读到了很多宿命的成份。

普珉:我反对给自己贴标签。生活既然已经这样了,做别的推想似乎也无意义。
过去的写作还是贵族化的行为,拥有优裕生活对一个写作者很重要,但是不能强行为之。很多人说《国风》里的作品都是民谣,我却越来越觉得基本是贵族写就的,无论从气度、从幽雅的语言、从对生活周到的把握……很多方面都可以看见贵族的精神。后人虽然做了相当的修饬,但是气度不是修改来的。
现在的诗歌跟贵不贵族没什么关系了。

燕窝:你认为当代哪些是语言够好的诗人,它们有什么共同特点吗?当代诗坛有一种写作倾向:让思维和想像快感开飞机,甚至开火箭,你怎么看?

普珉:不喜欢。我不喜欢快,也不喜欢搞得太复杂,那让语言不够用,也容易形成冗词。诗歌语言有它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一些幻想性的内容用散文表达可能更好点,而且它们想像的对象,质地也有不同之处。虽然我很多不错的诗句来自良好的想像,但我的想像力一般吧,我也不关心它,尽管我一直认为它很重要。
我觉得细致深入地展开人情、事物更有意思,语言也能倾尽其长。
当代的韩东、小海、多多……都有很好的语言能力,凡具有充分表达力的语言都是好的语言。我关心的是这种综合的能力,有助于充分表达的一切手段包括想像。单独剔出来,或强调想像的部分,那不是我喜欢的。

五、即兴写作

【有计划地写作诗歌对我已经不可能了。我现在基本都是即兴写作,之所以这样,就是为了把通常学习的写作方法什么的给作废了,包括习惯的写作观念。人总是要有想法的,但是应该怀疑自己99%的想法,过于规范化就会变成教条】

燕窝:黑蓝的诗集都看了吗,对谁印象最深。是否看到让你尊重的作品?

普珉:朱朱的很棒,《清河县》那组,他切入诗歌的方式比较稀奇,吸引了我。其他人的大概都浏览过,没有细读。
作品令人尊重不是什么好事情。我宁愿尊重人而不是尊重什么诗歌。诗歌作品,只有喜不喜欢,尊重是没意义的。

燕窝:想法确实是件挺麻烦的事情。我们用理性的方式接近的,恰恰是那些非理性的核心。但你的态度有点冒险,很容易导致人生虚无论。

普珉:人总是要有想法的,但是应该怀疑自己99%的想法,能有一点对的就不错了。人可以无限制地有想法,我不依赖自己的想法,不受其困惑。我总是有很多无用的想法,年轻是尤其是这样。现在少了,目前的思考特点是一点问题能持续考虑非常久,断断续续的。
想法无对错。我们可以一天内有1种或者30种以上的想法,过眼烟云。但想法一旦过于规范化,就会变成教条。对于写作者尤其是个忌讳,作为读者倒可以放宽点,可以再细致和再条理化一点。

燕窝:你再抗议成为理性主义者,就轮到我抗议了。你解剖自我的一切,象个客人在自己的屋子里作客。

普珉:我觉得研究词语关系和词与义的关系还是比较有意思的。比如我最早讲《关雎》,完全按照本宣科无动于衷地讲了8年,后来再讲就突然有了自己的想法。这是一个逐渐增多和加强的思考过程,大概用了三年多的时间才趋于完善。但是最近,我又把被研究者早已经唾弃的“后妃之德”拣了起来;就是说,我用了多年时间饶了一个蛮大的圈子。当然,这种兜圈子还是有些意思的。

燕窝:语言学概论对我有过重要影响,回顾几千年来字词变异的历史,这里有一个说法:清洗语言。

普珉:我们这个社会环境非常容易左右个人的写作,一旦被左右,就会写得非常糟糕,怎么变化都会是糟糕。
我倾向于更简单的做法,就是从字词本身出发寻求其在文本里可能存在的含义,重要的是个人在阅读中究竟能走多远。词语是文本的基础,但好的文本才能焕发词语的光芒。当然这说的是作为读者的我,作为作者的我,对读者不抱希望,因此我也不会想到“清洗语言”这种事情的。

燕窝:这么说朱朱相对于另外几个作者,给你更深的印象是由于他的文本?

普珉:更多的是结构文本的方式。我对当代文本一向不是很用心。
但我自己,连方式也没有。我现在基本都是即兴写作,之所以这样,就是为了把通常学习的写作方法什么的给作废了,包括习惯的写作观念。当然基本方式是我们不可能排除的,比如分行、压韵、抒情或者议论。

燕窝:有意思。你的即兴写作习惯是怎么样的,完全脑里空空,连母题都没有?

普珉:一般是突然有了想法,并感到有意思,但没有什么题目,在时间场合允许的情况下我就写下来,如果记不下来就会丢失它。在这种即兴写作中,一、二个句子的出现则意义不大,必须是一首完整的诗歌,一个句子即使时间过去了还能写下来的,但是还会带来很多烦琐的后续工作,放下它是最好的选择。而整首诗只是可能会小有不足。

燕窝:你的没有方式是向来如此吗?事实上,对即兴的依赖也可能发展为一种焦灼。

普珉:这是从96年以后逐渐出现的,以前有类似的写作但是没什么想法。到了今天,有计划地写作诗歌对我已经不可能了。再则,我也不会无聊了、有精力了就去写诗,这种精神状态和即兴写作方式基本一致。
我也保持上述“诗言志”的本分,但这个“志”已经很模糊了,或者说它在我这里就没清晰过。也许在朱自清那里算清晰的,但那个还不能完全涵盖古代的“志”的意义。我不愿意深究这些,主要是觉得各种概念本身就分界模糊,当作者拿来用、再重新进入公众领域是,歧义加深了,而非解决了。所以我不强求对作品的“志”的解释,能理解就理解,不理解也没关系。

六、速度,发言权和现实性问题

【我首先关心消遣自己。发表意见首先需要对真相的理解,以及感同身受。相对而言,我最了解的总是自己。我只有对自己,才最有发言权。否则,用诗歌对社会事件发言,是一种极端粗糙的表达意见的方式】

燕窝:相当悲观,似乎只能托赖于彼此的通灵了。我发现很多作者都倾向于,“沟通是困难的”,大概它对于诗作者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吧。

普珉:应该说诗歌交流更适合对面交流,仿佛古代的以货易货;另外,每个写作者都固执于自己的成见与素养,所以作者之间的交流缺乏本质的意义。我写诗,主要是消遣自己,并不在意作者间的交流。古书谈到语言的功能“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我想我首先关心的是消遣自己。

燕窝:这倒是避免诗歌政治的好理论。

普珉:这是一种新词吧?政治、社会等,没必要刻意回避。如果说诗歌政治,那是社会关系庸俗化的结果,跟作品没有关系。诗人间的交流,我的态度是“合则合之,不合则离”,为之争执毫无意义。当然总有人去争的,那就当笑话看看也成。
我本身交往比较简单的。谁找我喝酒都可以,只要不是我特别烦的。

燕窝:你写作过身边的人和事吗?有的诗人相当强调作品的现实性。面对“民工自焚”那种悲剧事件,你作何感想?

普珉:难道非要叫我对现实发表意见?我不太会用诗歌发表这样的意见。发表意见首先需要对真相的理解,以及感同身受。可我的生活比较封闭,相对而言,我最了解的总是自己。我只有对自己,才最有发言权。用诗歌对社会事件发言,是一种极端粗糙的表达意见的方式。那会不会显得太不负责任呢?
从道理上,诗人能写天鹅之死,也应该可以写民工之死。这仍然有问题,难道他们就真的了解天鹅?
杜甫这种所谓的现实主义诗人,也得写自己所知道的,不知道的一样写不好。老杜的所谓忧国忧民主要还是自己忧自己吧,想想他那种茅屋被风吹去一把茅草都哭天喊地的人,他的“寒士”也并不代表人民,“三吏”“三别”也不过尔尔……有的东西我还真是搞不懂。话说回来,从物质而言我比老杜幸福得多,诗没他好也是真的,也许我不能做这种诗歌发言是因为我缺乏这种才能。年轻的时候,或许我是能的,但大多止于浅薄的热情和行为。

燕窝:这种发言能力的实质,也许是一个理解能力的问题?当代诗人缺乏杜甫那种“感同身受”的能力?另外也有写作难度的问题,画猪狗难而画鬼易?这至少可以让我们反思一下写作中的“现实性”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吧。

普珉:该抗议就抗议,该捐款就捐款,该无能就无能,可以诗歌之就诗歌之。但是,随意用诗歌表态就不够负责任吧。
我写作用不着考虑什么现实性的,这种东西应该是自然发生的,不能强为之。另外,现实性与现实题材不是一个范畴,现实性更多的体现为生活的态度与选择。
伊沙的诗歌就特别有现实感,写作了很多现实题材,但现实性并不是他诗歌的主要特征;反而杨健的诗歌具备了时代的特征或者说现实性。我总是想,杨健的出现其实淘汰了一大批已经写了和正在写所谓颓废世态的诗歌和诗人。
燕窝:一个新的高度总是会覆盖掉一大批的。杨键的作品有很强的宗教气息,当然太阳也可以是一种宗教,比如凡高就是太阳教的。你有宗教吗?

普珉:我没有宗教。我被我的时代败坏得不能有任何信仰了。
目前是诗歌取代了信仰的位置,但又不完全是。一本唐诗三百首,我也可以反复不倦地阅读和抄写,最近抄得比较多的是王维的律诗。

燕窝:两者都是精神之一种。区别在于一个人在神像面前采取什么姿势是全身跪拜,还是抬头问天?诗歌是后者吧,有点象一张壳。

普珉:宗教是精神皈依,壳是一种防护装置吧。一个人理想太多的时候就会欺骗自己,是自欺欺人的那种,直到完全改变你的性格,而我已经不可能再欺骗自己了。这不是我的明智,完全是被伤害后的反动。我在一首诗里也提到了壳——
《1998年8月2日》://这革命留给我无限的悲伤,这革命/给了我一个纯粹的模式——当时我还是儿童。/纯粹的模式就是撒谎,就是永远站在红色的光景中。/这革命给了我一个抽象的壳——它比真理更坚硬。//我没有成为革命者。但是,壳是无人操纵的坦克,/生活已经不能改变。今天我才知道,我总是随波逐流。/生活遗弃了的壳,把我裹挟着,把我抛向乌是国。/我在壳中唱歌,在壳中孤独,在壳中演绎思想之秋。

燕窝:你的诗节奏明显而强烈,似乎速度对你是个关键。

普珉:我是懒人一个,基本上是个慢性子。我以为速度有两种,一种是形式上的、外在的,一种是感受上。我欣赏的速度要在技术上绝对过关,快也要快得细腻。
如果喜欢朗诵或者有朗诵的习惯,自然就会有节奏,甚至简单的读就能实现好的节奏。默读比不读好,有声读比默读好,有情感的读比有声读好,而朗诵则可能带来夸张的节奏,这种却是应该回避的。
当然诗的节奏更复杂些,除了外在的节奏,也蕴含了性格因素。
我特别喜欢听人的声音,音乐中尤其喜欢爵士乐和花腔女高音之类的。但我不懂音乐,主要是听着消遣。此外,我写作时习惯用音乐来隔绝外界的干扰。这时法国爵士最好,西洋歌曲也行,如果是中国歌曲那就会干扰我思考和写作了。

燕窝:这么说,你的节奏是在某种认知范围的,必须被你许可?你会把所有写作对象纳入那种你愉悦的节奏中?

普珉:我觉得音乐首先是隔离外界的手段,其次是带来一种有序的状态,至于怎么写、写什么就听之任之了。至于处理诗歌的节奏我一般是“在不和谐中求和谐,在和谐中求不和谐”,实质是要做到一种表达力的平衡,而制衡带来了对语言节奏的要求与控制。
我最近考虑的是中庸之道如何落实在写作里。就是在内容和语言上都不过度,但是表达却很充分。我的考虑才开始,还是先看看别人怎么做实验吧,比如老多多现在还是一样跟汉语过不去,我自己就比较缺乏这个能力。现在也不如年轻时有干劲,那时跟老杜差不多,语不惊人死不休,用我们的说法就是“一定要有漂亮的句子”,后来发现这不是成功之道就放弃了。也可能是观念转变,产生了新的认知。

燕窝:度和年龄可能有一定关系。年轻时,“过度”才是合适的;而随着生活经验它又改变。个人总结的说,普兄相当有魏晋名士的风范。

普珉:完全不一样,那些人很放浪,我则怯懦。

(本文所引普珉诗出自黑蓝文学网诗集《普珉·光阴的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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