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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罕·帕慕克:阅读小说时我们的意识在做什么

 kibcat 2021-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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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是第二生活。就像法国诗人奈瓦尔所说的各种梦,小说显示了我们生活的多样色彩和复杂性,其中充满了似曾相识的人、面孔和物品。

我们在阅读小说的时候,恍若进入梦境,会遇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物,让我们受到强烈的冲击,忘了身处何地,并且想像我们自己置身于那些我们正在旁观的、虚构的事件和人物之中。

当此之际,我们会觉得我们遇到的并乐此不疲的虚构世界比现实世界还要真实。这种以幻作真的体验一般意味着我们混淆了虚构世界和现实生活之间的区别。

不过,我们从来不抱怨这种幻象,这种天真的做法。相反地,我们情愿我们所阅读的小说可以和一些梦一样延绵不断,真心希望这种第二生活可以持续地激发我们一种现实感和真切感。尽管我们知道小说是虚构的,可是如果一部小说不能延续真实生活的幻象,我们就会感到不安和烦躁。

做梦的时候,我们以为梦境是真实的。这就是梦的定义。阅读小说时,我们同样以为小说是真实的——但是我们心里也明白这种想法纯属虚妄。这种悖论源自小说的属性。我们在此强调指出,小说艺术依赖于我们可以同时相信两种矛盾状态的能力。

四十年来,我一直在阅读小说。我知道,我们可以对小说采取多种姿态,我们可以采用多种方式把我们的灵魂与意识投入到小说之中,既可以轻松地,也可以严肃地对待小说。

正是这样,我已亲自体验获知阅读小说的多种方式。阅读小说,我们有时候以合乎逻辑的方式,有时候只以目视,有时候要用想像力,有时候半心半意,有时候以我们自己希望的方式,有时候以小说要求我们的方式,还有的时候则需要拨动我们生命的所有脉络。

我们阅读小说的时候,意识和心灵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内在的感觉与看电影、看油画、听诗朗诵或者是史诗吟诵有什么不同?

传记、电影、诗歌、绘画或童话可以提供给我们的东西,小说也可以时不时地提供给我们。但是,小说这种艺术形式的本真而独特的效果,与其他文学体裁、电影和绘画相比,具有根本的差异。我或许可以展示这种差异,那就是告诉你们,我在年轻时狂热阅读小说的经历以及内心中唤醒的种种复杂意象。

如果说参观博物馆的人首先希望他所观看的绘画给他带来视觉的愉悦,我则更欣赏景观里的行动、冲突和丰富性。我既喜欢隐秘地观察某个人的私生活,也愿意探索广阔景观中的黑暗角落。但是,我并不希望让你以为我心中的图景总是动荡不安的。

我在年轻的时候阅读小说时,有时内心会出现一片宽广、深远而又宁静的景观,有时光线暗淡下去,黑白分明并且相互分离,各种阴影在其中涌动。有时候,我惊诧地感到整个世界沉浸在一种迥然不同的光芒之中。有的时候,余晖普照,含摄一切,整个宇宙化为惟一的情绪和惟一的样式。我知道,我爱上了这种感觉,我在书中追求的正是这种特别的氛围。

我在伊斯坦布尔贝西克塔什的家中看小说,当我慢慢地被吸入小说世界的时候,我会意识到,那些在我打开书页之前实际行动留下的种种影子——我喝的一杯水,和母亲的交谈,浮现在心头的各种想法,怀有的一些轻微怨恨——正慢慢地淡化消逝。

我会感到我坐的橘色扶手椅、身边散发着烟渍味的烟灰缸、铺有地毯的房间、在街上踢足球互相喊叫的孩子们、远处传来的轮渡汽笛声正在从我的意识中遁去,一个崭新的世界在我面前正逐词逐句地展现出来。

我一页接一页读下去,这个新世界就会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清晰,就像那种神秘的绘画,在倒上试剂的时候,就会慢慢显现出来。各种线条、影子、事件,还有人物进入了焦点。

在这样的时刻,我的所有感知之门完全敞开,我就像一个胆怯的动物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我的意识开始越来越快速地运转,几乎到了惊慌失措的地步。

我全神贯注于捧在手中的小说的细节,让自己与正在深入其中的世界合拍,我会在想像中努力让词语具象化,将书中描写的所有事物都呈现出来。

过不了多久,这种剧烈的、令人疲倦的思维努力就会产生结果,一幅我渴望看到的宽广景观在我面前展开,犹如烟雾消散后一片广袤的陆地,呈现出所有栩栩如生的细节。

《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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