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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问之:程伟元、高鹗对《红楼梦》前八十回的贡献

 古代小说网 2021-12-01

自《红楼梦》诞生以来,其主流版本的演变大体可以分为三个阶段:脂本阶段、程高本阶段和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新校本开创的混合本阶段。

 自从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新校本以后,程高本就注定会逐渐衰落下去。但如何对待程高本的前八十回?是不是完全丢弃?便成为一个不得不回答的问题了。

程伟元画像

针对台湾和大陆部分学者提出的程乙本才是最佳的《红楼梦》版本这一观点,本人曾于2019年8月22日在“古代小说网”发表了一篇文章《程乙本<红楼梦>存在的问题》。该文从多个方面分析了程高本存在的问题,不主张向一般读者推荐程高本作为入门读物,因为这有点像欧阳锋所练的九阴真经或者左冷禅所练的辟邪剑谱。

此文发表后,本人一直打算写一篇介绍程伟元和高鹗二人对《红楼梦》前八十回的贡献的文章,以便全面反映本人对程高本的看法。

首先需要说明一个问题:程高本前八十回的问题不等于程伟元和高鹗二人的问题,反之亦然,程高本前八十回的贡献也不等于程、高二人的贡献。因为这里存在一个底本的继承问题。

 程高本的底本与现存的甲辰本是同源的,这一点是非常确定的。很多误以为是程高本的问题,其实都是底本的问题。同样的,程高本上有些很出彩的异文,也同样来自其底本,而并非程、高二人的贡献,比如蘅芜苑对联中的“吟成豆蔻诗犹艳”。

所以,当我们说程、高二人对《红楼梦》前八十回的误改也好,贡献也好,都应剔除底本的因素,这样才能客观公允。理解这一点,对于初读者或者没太关注底本的读者来说,很有必要。

高鹗殿试卷

一、动态看待《红楼梦》文本演化过程

虽然没有严格的数据统计,本人在近几年的文本阅读和研习中,有一个直观的感觉:程、高二人对前八十回的修改,改好和改坏的比例大概在二八分或者一九分。就是说大部分是改得更差了,少部分改得更好了。

改差了的部分,自然就算了;而改好了的这部分,我们要如何对待呢?这涉及我们应该持有什么样的版本观。本人的基本看法是:放在中国古代小说文本演化的大视野中,尊重和继承程高本前八十回文学遗产,动态看待《红楼梦》文本演化过程。

中国古代一些经典作品,都是累积修订而成,比如《大学》,最流行的就是朱熹修订过的版本;至于经典小说,更是大都存在文本的动态演化过程,《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等,莫不如此,如果没有后来人的累积加工创作,就没有这些伟大的作品,将会是很荒芜的状态。这也是中国古代小说创作的一个很奇特的现象,甚至算是一种文化传统。

程甲本《红楼梦》程伟元序

可能也正是这种文化传统的影响,大家看,各个《红楼梦》版本之间,都或多或少存在一定的差异,其中不少差异,明显是另有人修改的。程、高二人也是这种文化传统的践行者,我们可看到,他二人修改《红楼梦》前八十回起来,也是毫不含糊的。

与其他小说不同,曹雪芹创作的《红楼梦》的起点太高了,远非其他小说可比。所以,我们去看甲戌本以外的各个版本,就能或多或少感受到存在一个“偶尔改的好、整体改的差”这样一个普遍现象。所以在判断哪些版本中的哪些文字比较好的时候,确实要高度慎重,要能经得起最严格的文学批评的审视。

尽管《红楼梦》的艺术起点是古代小说中最高的,但《红楼梦》的问题同时也是最多的。这些问题的产生有其客观的原因:第一,成书的过程经历了“五次增删”,其中尚有众多没处理服帖的地方;第二,曹雪芹晚年的生活条件很困难,而且也搬家到北京西郊,估计无法集中精力再去进一步优化文本;第三,天不假年,曹雪芹去世过早。

《红楼梦》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客观上存在着修补完善的需求。就跟我们不去否定后四十回的价值一样,我们同样应该尊重所有对前八十回的完善做过贡献的人。这包括俄藏本上第三回黛玉眉目的修补者、第22回结尾文字的增补者、第67回文字的增补者等等。尽管增补的水平不一,但都是一种贡献。同样的道理,我们也应该尊重和继承程、高二人的文学遗产。

《高鹗诗文集》

从曹雪芹本人角度看,他想必也不希望《红楼梦》止步于他的五次增删。比如,我们举个例子,假若曹雪芹意识到第27回、第29回中存在大姐和巧姐二人并存的问题,他是不是觉得应该改一改?要是有人能替他改好,想必他一定会很高兴。这两处文字,程伟元和高鹗替他完成了这个修改的心愿。程高本的这两处文学遗产,我们要不要继承?我个人觉得是没有选择的,必须继承。你不继承,曹雪芹泉下有知,一定会痛苦的。

我翻阅了一下手头上的一些校勘本,发现周汝昌先生和蔡义江先生的校勘本此处借鉴了程高本的做法,其他的校勘本都维持了脂本的原貌。周汝昌和蔡义江两位先生作为红学大家,自有学术大家的气象。所谓学术大家,就是胆识得兼备。至于那些有识无胆的人,通常就是一个校对匠而已,躲在一个安全的位置一步不敢往前。我们大部分人往往就止步于这个层次。

大家看甲戌本第一回上的那条“甲午八日(“日”疑似为“月”笔误)泪笔”批语:“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本”疑似为“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这是批书人的真情表白。批书人替作者感到遗憾,希望造化主能够再出“一芹一脂”来完成这本书。想必批书人也并非乐见后来人一直保持着《红楼梦》的错误原貌。

《历史的光影:程伟元与红楼梦》,胡文彬著,中国文史出版社2020年1月版。

二、程伟元、高鹗二人对前八十回的文本贡献

从中国小说文学历史传承的大视野看,应该在扎实研究程高本前八十回文字的基础上,对于确定属于对《红楼梦》文本完善有益的文字,都应该作为文学遗产继承下来,传承下去。这样的文字有很多处,下面略举几个例子一起来感受一下。

第一例,第49回中,在介绍李纨凤姐宝玉等13人年龄的时候,庚辰等本都说除了李纨以外,其他十二人(包括凤姐)年龄都是十五六七岁。这可能涉及成书过程中的人物形象变动,即在某一稿中,不排除凤姐年龄确实很小。

但在五次增删后的定稿中,凤姐的年龄肯定不会与宝黛钗等人相差两三岁的年龄,正常相差10岁左右。所以,程高本就对这处明显不符合凤姐形象定位的文字,直接进行了修改,说“除李纨年纪最长,凤姐儿次之”,而其他人的年龄是十五六七岁。

邮票《刘姥姥见凤姐》

第二例,在脂评本上,史湘云的家族,存在第13回中的忠靖侯史鼎与第49回中的保龄侯史鼐(部分版本作“史鼎”)并存的局面。这个问题不好解释。这是父子关系?兄弟关系?还是本来就是同一人,只是在成书过程中没有统筹好?

从叙事学角度讲,人物的设置自然是服务于故事情节的需要,而通观前80回,看不出任何需要设置两个不同人物的需要。设置两个不同的人物,不仅不能加分,反而制造逻辑困境:如果说史湘云是两个叔叔都是侯爷,在第49回中,当她保龄侯这个叔叔外迁之后,那还有一个忠靖侯叔叔在都中,这样还是无法解释史湘云为什么自此可以长期居住在贾府的问题。

 可见,多设置一个人物反而多一个麻烦。程高本直接把两人统一为都是忠靖侯史鼎,这大概又做了曹雪芹没来得及做好的事情。

杨藏本第一回

第三例,在第40回中,有一处逻辑不同的文字:

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人文社本《红楼梦》,2008年第三版,第535页)

其中,“自己却鼓着腮不语”与前文自相矛盾。考之,己卯本、庚辰本、戚序本、甲辰本和程甲本皆与此相同,唯独程乙本更改为“说毕,却鼓着腮帮子,两眼直视,一声不语”。程乙本增加“说毕”一词,非常巧妙。应该单独把“说毕”二字继承下来。

第四例,在第60回中,有一处存在叙事转承不清的文字:

改琦绘芳官

前言少述,且说当下芳官回至怡红院中,回复了宝玉。宝玉正在听见赵姨娘厮吵,心中自是不悦,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只得等吵完了,打听着探春劝了他去后方从蘅芜苑回来,劝了芳官一阵,方大家安妥。今见他回来,又说还要些玫瑰露与柳五儿吃去……(人文社《红楼梦》,2008年第三版,第826页)

这段文字庚辰本、戚序本版本文字略有出入,但都存在叙事逻辑混乱的问题。这段文字虽短,但却存在顺叙、追叙的多次切换。目前的脂本皆没处理好这处文字。而程高本却做出了独特的贡献。先来看看程高本的改写:

前言少述,且说当下芳官回至怡红院中,回复了宝玉。这里宝玉正为赵姨娘厮吵,心中不悦,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只等吵完了,打听着探春劝了他去后,方又劝了芳官一阵,因使他到厨房说话去。今见他回来,又说还要些玫瑰露与柳五儿吃去……

相比各脂本文字,整体看,此处文字程高本的问题更严重了。但其增补的“因使他到厨房说话去”这句话,却独具价值,使得这处文字与该回前面芳官去厨房的文字部分衔接起来了,堪称神来之笔,务必要继承下来。 

以上只是略举几个例子,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如第64回中,俄藏本、甲辰、蒙府本等多次出现“贾政”;戚序本虽然作了几处更改,但仍没有改彻底;只有程高本方把“贾政”彻底更换成“贾琏”。不管改的是不是符合曹雪芹本意,但至少消除了文本上的硬伤,总算过得去,因为贾政此时根本不在家中。

用动态发展的眼光看《红楼梦》版本演化,这必然是一个要被继承的贡献。人文社本《红楼梦》该处文字就大大方方采用了程高本的文字。但仍有很多校勘本在继续采用俄藏本文字,或者戚序本文字,抱残守缺,其实只是徒增混乱而已。若是曹雪芹自己发现了该问题,他也必然要修改的。

当然,受制于个人眼界,前面所举例子也难免带有个人的主观色彩,这些能不能算程、高二人的独特贡献,最终还得接受历史的评价。

今天,学界对程高本前八十回的研究成果已经很丰富了,但仍需再接再厉,更关键的是要有一种历史使命感和责任担当:就是要把程、高二人的贡献放在《红楼梦》版本演化史中去对待,继承下来并传承下去,着眼为未来百年、几百年打造更好的《红楼梦》文本。“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程甲本《红楼梦》高鹗序

如果古人不做这样的文本提升工作,就没有《三国演义》《金瓶梅》等这么好的名著传世于今天。同样地,如果我们今天不去做文本的提升工作,哪怕写再多的研究论文,意义都非常有限甚至没有意义。因为压根就没几个人喜欢看论文,而且论文浩如烟海,鱼目混珠,谁有那精力去分辨呢!

程高二人不仅对前八十回的文本完善作了具体的贡献,而且他们改动文本的胆识也是极其宝贵的精神财富,更值得继承。我们今天的研究者特别缺这个胆识。这是一种文化传统的断裂和文人精神的日渐式微。期待早日有人勇挑重担!也期待社会对那些从事创新工作的学者多一些宽容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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