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间,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与皎洁。” 普文英悄悄的走了,带着十万块钱。 走的时候,婆婆已经睡了,两个孩子还在做作业。 她像平常一样,把一家人换下来的衣服洗了晾好,又把第二天的猪食煮了。然后换了身干净衣裳,谁也没惊动,借着月光,背着个斑驳的旧皮包,走出了山坳。 她在这里住了十六年了。 从前背着鸡鸭走过无数次的山路,到处都有坡坎和凹凼。现在一个人甩手走着,只觉得都是好走的平路。 她越走越快,像脚下有风。 十万块。这是程老三拿命换的。 程老三死了。死在两千公里外的陌生的城市。 四年前,一辈子没出过县城的程老三,为了挣两个娃的学费,也终于像村里的其他男人一样,背起铺盖卷,去外地打工。 没想到,一场车祸,就把一条人命带走了。 这条人命真值钱,十万块。 她这一生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她拿过最多的,是小宝满月时亲戚送的二十块钱。是县城隔房的堂婶给的。记得是两张崭新大团结,虽然当天晚上就被程老三拿走了。 薄薄的存折放在皮包里,轻得仿佛没有一点重量。走一段忍不住停下来摸摸,看小本本还在不在。 走到半路,她干脆把手伸进包包里紧紧捏着存折,生怕走动的时候东西掉出来了。 她觉得捧着的是一团火。 一团心火。 所有人都觉得她已经安心在这个山窝窝里扎根了。除了她自已。 因为,她永远都记得,自己是程老三花四头大肥猪的价钱买来的。 就在十八岁那年。 那年,整个崖上都知道,年过三十的老光棍程老三花两千块钱买了个媳妇。是云南的。 乡下人讨个老婆不容易,不管来路是啥,终归是喜事。 老程家热热闹闹摆了酒,当天晚上就圆了房。 介绍人把普文英的身份证郑重其事交给了程老三的娘,说等到了年纪就领结婚证。 她看到程老三的第一眼就被吓着了。 程老三生得壮且黑,个子又高,站在那儿跟个铁塔似的,说话粗声粗气,就像戏文里的钟馗。 她实在是害怕的很,恳求他放她回去。 醉醺醺的程三大着舌头说:“那可不行,我老娘为了我能讨上老婆,辛辛苦苦喂了五年猪。三百多斤的大肥猪啊,卖了四条,才凑够买个老婆的钱。” 普文英听懂了。 真好笑,一条猪养个一两年就出栏,只要养四条,就能换一个养了十八年的黄花大闺女。 酒气冲天的程老三扑上来时,她觉得,自己掉进噩梦里了,而且这场噩梦永远不会醒来。 她走不了了。 第二年,她就生了个儿子。 孩子满月那天,有个亲戚来得晚,红包直接塞给了襁褓里。她趁着给孩子喂奶的功夫把红包塞进了裤腰带里。 上茅厕的时候打开一看,有十块钱。 普文英觉得那会儿的自己很傻很天真。 她就拿着十块钱,跌跌撞撞的,连夜跑了十几里山路,还没到乡里,就被抄近路的程家人绑了回去。 她又是撕又是咬,又是哭,挣扎得厉害。 程家兄弟为了避嫌没好近身,只团团围着不让她走。 程三知道自己力气大,又不敢下重手,麻着爪子在边上一边叹气,一边车轱辘话说:“唉呀!你走不掉的,不要伤到自己呀,你回来,我保证不打你,对你好……” 天已经蒙蒙亮了,乡下卖生猪的交了货,围在一旁看热闹。 程家大哥看到他手上的挑担,出了个主意:“干脆用猪箩把她装回去完事儿。她在里头怎么板都板不脱,还不会伤到自己。” 普文英一辈子都忘不了,程老三一把把她抱住,塞进猪箩里的那天。 像一头待宰的猪,被带着猪屎味儿的竹笼团团捆住。 手脚越挣扎,竹笼合得越紧,最后,像一只巨大的濒死的蝉蛹,被麻绳吊起两头,晃晃悠悠的招摇过市的,抬回了程家。 程家劳师动众,折腾了一夜。 程老三一落屋,就看到娃哭得声嘶气竭的样子。 老娘黑着脸,一手抱着孙孙哄着,一面灶前灶后的忙活着,打算煮点米汤给孩子。 程老三第一次动手打了她:“你都做娘的人了,怎么这么狠心?娃都刚满月呢,奶都没吃上几口,你就想走?你想走到哪儿去?” 披头散发的她恨声说:“对!我狠心。你买我来不就是传宗接代吗?现在娃也生了,还是男娃,我也算对得起你了,脚长在我身上,我想走就走!” 程老三说,“我买的又不是母猪,只为下崽。我讨的是老婆,是打算跟她过一辈子的!我知道你嫌我年纪大,但你摸摸良心,这一年多,我们家对你怎么样?” 程家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好人家。 兄弟多,有帮衬,上头婆婆通情达理,身体也好,掌家理事样样来得。 要不是程老三生得太丑,也不至要买媳妇。 程三知道这个媳妇得来不易,又比自己小那么多,确实是分外珍惜。 平日里不打不骂,也不让她下地做农活,只让她和老妈妈一起料理家务,养点牲畜。 乡下日子清苦,青黄不接的时候,做媳妇的饭里还得掺些粗粮,但在他家,男女老少都是一样吃法。 他实在不知道普文英哪里不满意,怕她撇下孩子又逃,看得更紧了。 孩子半岁的时候,家里来客了。 不是别人,正是把普文英领进程家的表姨。 她长年都在云贵川边上跑,一回来就听说程家新媳妇半夜逃跑的事儿。 老姐妹问完礼,见了普文英就劈头盖脸一顿骂: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不惜福的女人。好好的日子不过,瞎挣腾什么呀?人家当你正经媳妇,你倒好,把这儿当魔窟鬼洞了。” “怎么?想回云南是不是?我成全你!我贴路费,立马把你领回家。我倒要问问你的老父老母,当初说好的你情我愿,到头来倒成了逼良为娼了?” 她说得又急又快,普文英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觉得有股冷风从胸膛穿过去,整个人像是进了地窖。 她定了定神,说:“你说谎!是你跟他们说,说带我去找工作赚钱的。” 表姨冷笑:“我说了,你就信?你装,你接着装。” “我,我装什么了?你个人贩子,你路上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我哪知道你把我带到这个山旮旯?” 表姨气得一拍大腿:“咱们一路翻山越岭的,你不知道这里是山旮旯?这一路上我是绑你手了还是绑你脚了?路上不跑,到地头了闹着跑?” 程家妈一脸糊涂,只说:“所以这丫头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的?” 表姨连忙解释。 普文家家姐弟五个,四个丫头,好不容易生个儿子,心肝肉似的养到六七岁。眼看到了上学的年纪了,黑户读不了书。指望卖了她好给计划生育交罚款上户口。 表姨看程妈脸色有点不好看,陪笑说: “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大家都懂。知道是给侄儿找正经媳妇做长久夫妻的,我哪敢找那些别扭惹事的?这是先和她爹妈说好了,她爹妈也说能做她的主,这才千挑万选找的她。” 转头看向呆呆站着的普文英,嘴角一撇,鄙夷的话直戳心窝子:“哪知道遇到这么个没脸没皮的人!” “拿钱的时候没说不愿意,钱到手了,等我花了几百块路费到地头了,你要死要活的闹?这不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吗?要走,行,我立马回云南,叫你妈把那两千块钱还回来。然后你爱上哪上哪儿?” “只怕你前脚回了家,后脚就被卖二道了吧?”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像是被扒光毛的鸡,正在放在火上烧,难受得只想找个地窖钻进去。 没等表姨把话说完,就落荒而逃。 普文英躲在屋子里,又羞又恨,表姨的话就像是一根针,扎破了她心底里最不愿承认的事实。 她被爹妈亲手卖的,也是自已默许的。 打那以后,普文英似乎真的死心了。 第五年,她又生了个闺女。 她可以背着娃一个人去乡里的集市了,手上也有十块八块的零用钱。 等到小闺女两岁上,程老三出去背了好几个月的石砖,终于攒够了路费,带她回娘家了。 他说:“别的女人过年过节都能回娘家,我也要让我的老婆回次娘家。” 程老三陪着她,辗转了两天,回到云南。 普文英发现找不到自己的家了。 原来的茅草房变成了二层小楼。 三个妹妹都出嫁了,一个嫁河南,一个嫁贵州,最小的妹妹十七岁就嫁给了村长的瘸腿儿子。 建楼房的地皮是聘礼。 阿妈逢人就说生女儿好,几个女儿一出嫁,小的成家立业的房子都有了。 阿爸阿妈对远道而来女儿女婿很热情。说程女婿年纪大会疼人,说四川男人出手大方。 程老三受宠若惊,悄悄跟普文英说:“老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果然是真的。” 看到她难得一见的好脸色,讨好的承诺:“等我赚到钱了,再陪你回娘家,下回带上娃,也让你爹妈看看亲外孙。” 可惜他死了。死在在外头被烧成了灰。 普文英想,他死了,我终于解脱了。 不用过上个上个厕所都有人跟着的日子了,也不会被人叫云南婆了。 那个地方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云南。 普文英半夜到了乡里,想了想又沿着马路折到隔壁的大镇。她不识路,只敢认准方向跟着马路走。 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她生疏的买了车票,从邻镇出发,去市里火车站的路上。 这个路线她上次回娘家的时候走过一次。 接下来的几年,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反复的想,反复的记,什么车次,什么站上车,什么站下来,都刻在脑子里,一刻都不曾忘记。 昌林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是云南的某所重点大学。 他成绩不错,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但他所有的志愿,填的都是云南。 玩得好的堂哥背了大人问他:“怎么?你还真的打算去找她?” “是。” “三年了,音信全无。你怎么找她?咱们打过电话,写过信,我爸还专门坐了两天的车按她身份证上的地址找了,都没找到人。你觉得你有办法?再说了,真找到了,你打算怎么办?” 昌林沉默了半晌,说:“我,想要当面问问她,为什么?” 他一直相信,爸爸妈妈感情很好。甚至自家比旁边那些三天两头吵嘴打架的家庭幸福得多。 他无法理解,沉默温和的妈妈会在爸爸尸骨未寒之时,不管自己和妹妹,卷款离开。 在临行那天,七十岁的奶奶做了一桌子好菜为他饯行,絮絮叨叨的讲些旧事。 讲他的妈妈是怎样从云南到四川,怎样在程家生活了十几年。 一边说一边抹泪:“咱家待她算不得太好,但你爸对她那真是巴心巴肠的。就算是块石头,揣在心口里揣了这么多年,也捂热了吧,哪知还是留不住她……” 奶奶虽然难过,这个心慈的老人家临了临了却叹气劝他: “你爸对她再好, 他也不在了。她还这么年轻,也没有守在这儿一辈子的道理,她走,是应该的,你别怪她。至于那十万块钱,当初把存折交给她的时候,我就想过有这么一天。她拿走也好,咱们老程家也不欠她什么了。” 她把程老三在世时,那几年打工攒下的钱通通给了昌林,说: “你爸给你攒了学费的。你要看到她,别难为她。她上半辈子命苦,是老天爷没安排好,下半辈子,老天爷就管不到了,该过些好日子了。” 昌林是在大二的时候,找到她的。 他念的新闻系,有关注社会热点的习惯。很偶然的,在一起治安案件中看到普文英的名字。 她打断了她亲生弟弟的腿。 昌林跟着报道的地址,在一个临近省会的小县城里找到了她。 她和从前不一样了,她会高声的说话,会叉着腰骂人,用当地土话大声谈笑。 当初的妈妈活得像个影子,现在的她,才是活生生的人。 他没有打扰,只是默默的关注她,试图拼凑出这几年妈妈的模样。 他知道了她刚一回家就被强迫相亲改嫁; 手上的钱被弟弟骗去赌得精光; 弟弟欠的赌债追到她的头上,老父老母轮流病倒在床…… 这一天,正在小餐馆里洗盘子的普文英听到有人叫她:“妈。” 她看着他。 尽管在心里已经想像过无数次孩子长大的样子,但在此刻看到他,她只想逃走。 但她不能。她还有话没跟他说。 普文英低着头,湿哒哒的手在衣摆胡乱抹了抹,假装平静的问:“你怎么来了?” 昌林笑笑,说:“我就是来看看你,想和你说说话。” 她长吸了口气,努力抬头,飞快的说: “那十万块钱,我没想要全部用掉的。我只想要一半,另一半留给你们。但没想到被你舅舅赌了。我会想办法挣钱,把这五万块给你。” 这番话不知在她肚子里过了多少遍。只想告诉他们:她不是贪钱的女人。 昌林摇摇头,语气温和沉稳:“妈妈,没关系,不用再提钱的事。我想说,您才三十八岁,还很年轻呢。” 目光从她耳边隐约的白头发滑过,又说,“也许你不相信,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忘记从前,开开心心的过下半生。奶奶和妹妹也是这么想的。” 普文英怔住,不由得问:“为什么?你们不恨我吗?不骂我不负责任吗……” 昌林看了看远处坐在轮椅上的舅舅,这才对她说:“没有人应该为谁负责谁的人生,而且我们也长大了。您该去过您自己的生活了。” 这天,普文英去找了小酒馆的老板,结清了这大半个月的工资。 至此,再一次失去她的消息。 一年后。 昌林的电子邮箱收到了一封陌生的邮件。 “昌林,我是妈妈。这是我的邮箱,里面有我的电话号码,有事可以找我。给我你的卡号,我会每个月转生活费给你。钱不够跟我说。” 她出现了,没有一句抱歉,用陌生的,又熟悉的方式打招呼。 昌林看到简短两行的邮件内容,笑出了眼泪。 他不知道,初中都没上完的妈妈是怎么学会上网发电子邮件的,也不想去深究,她是怎么得到自己的邮箱地址的。 这些都不重要。 不管跌倒多少次,阳光永远不会消失。 |
|
来自: 昵称zWojhGnh > 《待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