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世界多危险多难。如反复无常的气象。没有地图。我们一路走一路被辜负,一路点燃希望一路寻找答案。过去的畅想有多快乐,现世的遗憾就有多悠长。 电话那边是我的好友英子,她在不停啜泣。 我们相识的这三十多年里,从小到大,记忆中我好像从来没见她哭过。 她是被父母当成男孩养的那类女孩,然后,一路长成世俗中人们所说的女强人。 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她才会哭成这样,我一下从迷迷糊糊中完全清醒。 我问她在哪里,出了什么事? 她说出的地址,是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山东内陆城市。 我以为她在出差,结果她却说,她把房子卖了,拿上所有的家当搬到那里准备定居做生意。 我刚刚清醒的头脑一下又懵回去。 停顿了很久,我问她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她泣不成声说,我怕提前告诉你,你会阻拦我。 英子卖掉的这套房,是她唯一的自住房。精装修,130多平米,被她打扫得一尘不染,而且,离她妈妈家很近。 最终,她连房带车库加一个地下室卖了54万元现金。 她内心有些不甘,觉得价格卖低了,但是无奈她想要全款,所以只能妥协。 不到半个月,她在那边定了一处三层楼的商铺,商贷十年加上从亲友处筹借,开始了每月噩梦一般还款的日子。 有句古语:财不入急门。这句话在英子身上彻底应验了。 她本来有多年的经商经验,却在还贷款的这些年。 接连两次创业失败,一向沉默寡言的丈夫在五年前春节的一天晚上彻底爆发。 数月后,两人办理了离婚手续。 前夫净身出户,英子自己培养孩子,自己还贷还债。 这一切对她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已经不敢再次尝试创业,英子放下身段开始打工。 因为收入高,英子也比较擅长,她做起了月嫂。 外人一般只看收入,不看付出。所谓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 月嫂这个行业一般体力的人根本就撑不了多久,这是人体自身条件决定的,非意志力可以扭转。 将近三年的月嫂生涯,她的身体已经被摧残得腰酸腿痛,出国打工是纯粹的体力活儿,她不可能撑得住。 我强烈反对,但也知道完全没用,这么多年,她想做的事基本没人可以阻拦。 英子出国这件事,让我大体了解到这是一条完全成熟的产业链。 因为超龄,合规渠道已经不可能出国打工。 去年九月,英子去了澳洲,她为此花费了将近11万元人民币。 到达悉尼第二天,她就开始了在当地的工作,在一家华人开的清洁公司做清洁工。 每周工作五天,早晨4点起床,老板用车拉着一家一家做清洁,晚上下班时间6点到9点不等,视当天客户量而定。周薪400澳币,7个人合租的房子每人每周租金200澳币。 英子的室友们来自不同国度,马来西亚、泰国、越南,下班之后,她们完全没有交流,各自在自己房间,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补充睡眠。 去了之后才发现,她找的中介给了她严重误导。 她的收入,每周减掉房租只剩下200澳币,还要吃饭和其他日常费用,基本存不下钱。 于是,只做了一周,英子就离开悉尼去了墨尔本。 交了三周的押金600澳币被悉尼的房东扣下。在那边租房,必须提前14天通知房东退房,押金才有可能退回来,否则会被全部扣掉。这些都是事先无法预料的隐形成本。 墨尔本的日子,让英子经受了从身体到内心的全方位摧残,直到现在,我们俩聊天时都尽量避免提及那段时间。 英子在墨尔本的接站人是个女的,华人,名叫琳达,十多年前嫁到澳洲,三年前丈夫离世,她独自一人开着一家清洁公司。 英子本来的打算是先住下来,然后另外再找工作。第一目标是住家保姆,实在不行,再继续做清洁工。 结果,她去的时候,琳达手下除了一个男性白人短工,只剩下她自己,基本算是光杆司令。 所以,她没有给英子另寻住处,而是直接把英子接到了自己家。 在她家的那几天,琳达对英子好到让人难以置信。 起初我们并不知道她是因为缺工的原因才对英子这么好。 第三天,琳达以帮忙为借口让英子随她一起去做清洁。 英子是懂事的人,琳达不收食宿费让她住在家里让她觉得非常不安,于是愉快地应承下来。 也许是英子干活的速度与质量让琳达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留下她给自己打工,也许确实是工作不好找,反正接下来的几天,琳达都没有帮英子找到其他工作。 英子人生地不熟,语言一窍不通,只会浏览当地华人论坛中文网页的招聘信息,也没有找到任何工作机会。 于是,琳达就跟英子商量,让她跟着自己做,一周工作五天半,周薪700澳币。 琳达还在她朋友的房子里给英子租到一个大房间,与其他两个租客以及房东的女儿同住。租金降到一周200澳币。 不过,英子需要负责每周日给房东女儿做一顿丰盛一些的晚餐以及每周日的一次全屋清洁。 房东是北京人,女儿在墨尔本读书,他们在当地买了房子给女儿住,同时也出租闲置房间收租金。 这样一来,减掉房租,英子每周还剩下500澳币。虽然跟她在国内的想像依然天差地远,但至少还可以存下一点钱。 在国内一向讲究生活品质的英子,到了澳洲之后,除了基本的吃住生活需求之外,其他东西一律不予考虑。 我说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情况,才觉得是世界太小。 2017年一整年,我们这个海滨小城莫名其妙刮起一阵赴澳打工的旋风。 我听说有家生意很好的餐馆,连厨师带服务生突然集体辞职赴澳,以致于餐馆来不及招工,很长时间处于半停业状态。 介绍玲玲到琳达那里工作的,和介绍英子到墨尔本的是同一个人,悉尼的中介托马斯刘。 他们是一条完全成熟的产业链,因此,遇见熟人不是意外而是必然的。 玲玲来了没多久,有天晚上,英子和我聊天时说,她快忍受不了琳达的爆脾气了,动不动就抓狂乱骂人。 这让我非常吃惊,英子口中菩萨一样的琳达怎么会突然变成悍妇? 我说,“是不是因为玲玲是生手,什么都不会,得现场培训才让琳达抓狂的?给她一点时间,等玲玲上手之后她可能就不发脾气了。” 英子说,“如果真是这样,她只骂玲玲就行了,犯不着连我也捎带着骂。”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从英子的叙述里,我发现琳达很明显是在找英子的茬,玲玲并不是她发怒的主要原因。 找了一个周日,我和英子就这件事进行了一次长谈。 我对她说,“你给我的信息肯定不全,你仔细回忆一下,她第一次跟你发脾气是什么时候?之前发生过什么事?” 英子杂乱无章地说了一些琐事之后,我发现问题很可能出在皮特身上。 皮特就是琳达雇佣的那个白人短工,他并不是每周都去工作,只是偶尔才去。 英子跟我提起过一两次这个人,说他就是一堆渣渣。 按理说,这是他自己的事,和英子并没有太大关系,但他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动不动就咸猪手,爱对英子动手动脚。 我对英子说,“你这些年在社会上,也不是不谙世事,和他拉开距离,尽量不要剧烈冲突。” 英子也认同我的话。 有一次的入户清洁之后,英子没能忍住,跟琳达抱怨。 “为什么别人都忙得要命,皮特却把客户家的音响打开又扭又跳不好好干活,留下这么个人除了添乱根本帮不上忙,还不如就我和玲玲两人干活儿。” 琳达当时对此不置可否。 英子跟我说,他懒还可以忍,最不能忍的就是他去乱动客户家的东西,这个人太缺乏教养。 再后来,皮特再次骚扰英子的时候,英子直接找琳达说,如果留下皮特,她就辞职。 皮特被辞退之后,琳达和英子的关系不但没有缓和,反而日益恶化。 女人们一旦交恶,各种明里暗里的龌龊不足为外人道。 我只记得英子告诉我,在墨尔本刮着大风的早春清晨,琳达去接英子上工时,每次都故意把英子坐的那侧后座车窗降到底,宁肯自己跟着挨冻,也要让冷风把英子吹到身心俱寒。 英子对我说起这件事的那一刻,我几乎没有犹豫就对她说,“你赶紧开始另找工作,然后通知琳达也重新招工,她这里你肯定是没法再做下去了。” 这种恶劣的工作氛围很容易损害健康,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事。 英子却又重新想起刚到墨尔本时琳达对自己的好。百般犹豫之后,她还是决定辞职。 琳达听到英子要辞职,当即爆发雷霆之怒。 英子并没有把她的恶言恶语全部说给我听,只是说,琳达用最肮脏的国语家乡话咒骂她,而她只能听懂一部分。 同时,琳达的言语中透露出威胁之意,她并没有等招到新工就直接让英子离开了。 英子当时被恶语羞辱还在其次,她更害怕被琳达举报,然后会被遣返,她开始考虑是不是要赶紧离开墨尔本再回悉尼。 她再次联系悉尼的中介托马斯刘,跟他说起了与琳达之间的不愉快以及琳达露出的威胁之意。 一是知道悉尼的就业市场并不乐观,否则她何苦来墨尔本。 二是,她实在舍不得租房押金再次被扣。 同时,她恰好在中文网上论坛找到一家招住家保姆,并且让她立刻去试工的。 英子去试工时,这家的上一个保姆还没走。 试工一周后,雇主决定雇佣英子。 每周工作五天,周薪600澳币,周六周日只管住宿但不包饮食。 我当时听到休息日只管住宿不包饮食,心里有一丝异样,觉得英子一个女人,她能吃多少东西? 英子说,上一个保姆告诉她,自己每次休息日不是去外面晃,就是躲在自己房间吃泡面。开始的时候确实挺尴尬的,慢慢也就习惯了。 最终让英子决定留在这家做工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英子跟这家女主人说起自己本来考虑回悉尼,因为顾虑琳达的威胁。 这家女主人跟琳达认识很多年,她听完之后轻描淡写说,这个你放心好了,你在我家做工,她不敢。 女主人姓丛,是丁克家庭,夫妻两人都不到六十岁,她让英子叫她丛姐。 丛姐家住的是真正的豪宅,英子说不算前后院占地,光房子就有几百平米,无数个房间,英子工作的第一周,动不动就会在房子里迷路。 丛姐家里安装了大量的摄像头,其中一个正对着保姆房的门。 她并无避讳地说,她家的摄像头就是为了监视保姆的,让英子别见怪。 这家的活儿累还是次要的,在外面打工,只分累但是赚钱和累却不赚钱两种,没有其他选项。主要是那些难以启齿的屈辱感让人难以承受。 雇主夫妻按理说年龄都不到六十岁,但不知从何处完整地继承了周扒皮夫妇的处世风格。 周一至周五他们承诺的包食宿,实际基本也是只包宿不包食。 他们不允许英子与他们同时吃饭,每顿饭女主人都要参与厨房事务,做饭量必须她说了算,不允许家中有剩饭。 结果,每次轮到英子吃饭时,只剩下菜汤加一小块馒头或菜汤加一小碗粥或者米饭。 这件事外人听了简直匪夷所思,他们是真正的富豪,而且是逐渐步入晚年的丁克家庭,何以把日子算计到如此地步? 让英子濒临崩溃的另一件事是,女主人每次买回水果之后,晚上会到厨房当着英子的面仔细盘点一遍数量,看看是不是少了。 某次买了梨,当天只盘点不吃,次日盘点时发现一枚接近腐烂,她就用托盘装好对英子说,去,把这个送给你大叔吃了吧。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另外,她让英子称呼自己姐,到他老公那儿却又让英子称呼大叔,这不明显差着辈儿吗?这一点我一直没想明白。 后来让英子彻底决定辞职不做的原因,是她陪女主人去超市购物。 这位富豪丛姐在超市里扯下大把塑料袋,偷偷塞进自己冲锋衣和裤子的口袋里,这且不说,她还一再让英子也学她这么做。 英子站在那里快哭了,说,“我不敢,要是被人发现,你没事,我会被遣返的。” 于是,富豪丛姐就非常不高兴。 英子说给我听的时候我彻底懵圈儿,然后开始反胃。 这也许是我这辈子离真正富豪最近的一次,但他们怎么什么掉价儿就做什么? 掰着指头数满一个月,英子辞职走人,重回悉尼。 其间,英子因为太过焦虑,去面试了一次清洁工。 结果在一群试工的人中,雇主并没有选英子。 他对英子说,“看你的样子可不像做这行的,你说话这么慢干活利索吗?” 在微信语音中对我提起这件事时,英子气得直爆粗口。 接下来的几天,英子只好继续躺在出租屋中等托马斯刘的信息,顺便养养腰。 她自己也在网上搜寻招工信息,因为着急上火,嘴上起了一串水泡。 她跟我说,如果再躺几天她可能就病了。 与她远隔重洋,我这边干着急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能提供精神援助,白天晚上都在跟她聊天。 好消息还是来了,托马斯刘终于给英子找到一户人家,四口之家外加三只狗狗。 这家原来的保姆拿旅行签证过去,目标非常明确,她要找一个澳洲当地人结婚,然后永久移民。 澳洲当地婚介有专门做这种生意的,英子在墨尔本时琳达也跟她提过这方面建议。 前提是,你对男方的年龄、品性、身体健康状况、经济条件等等需要宽松到几乎没有边界。 英子在墨尔本时,遇到过一位嫁给当地人的另外一家清洁公司来自国内的梅,她跟她嫁的澳洲老大爷一起租住在郊区。 老大爷虽然还不至于坐轮椅,但是因为疾病行动不便,无法劳动,不过生活还可以自理。 梅打着两份工,每周工作七天,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早点把留在国内读初中的儿子接到自己身边读书。 梅很仗义,她说就算熬到可以离婚也无损身份那一天,她也不会跟老头儿离婚。 他们俩处出了一段别样的感情,她觉得老头儿很可怜,如果抛弃他自己就太不仗义了。 新雇主家的旧保姆眼看婚期将至,已经完全无心打理家务,每天忙着描眉画眼儿修理指甲。 所以,雇主家只好赶紧另招工,英子的机会就这样来了。 英子试工一周,新雇主非常满意,她从出租屋搬到雇主家。 因为她找到了一位接替自己住出租屋的房客,让房间没有空置期,所以协商之后,房东没有扣下她的租房押金。 英子说,房东是国内来读书的大学生,人比较随和好说话,如果遇到老奸巨猾的中年人,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押金退给你的。 新雇主夫妻俩都是华人,属于成功人士,在澳洲有自己的企业。 女主人开朗大方,嘱咐英子不要拘谨,厨房里所有的食品都可以随便吃,只要工作让她满意,她会主动加薪。 英子生就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性格,在这家工作依然很累,但是因为没有屈辱感,她心情一直很愉快。 女主人没有食言,英子在这家每周工作六天,周日休息。她的薪水从开始的每周650澳币加到每周800澳币。 英子这些天特别兴奋,她跟我说,“到10月份,等国内的房租收上来,再加上我全部的积蓄,所有贷款和借债就都还清了。这几个月,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撑下来的,腰疼的需要每天吃止痛药才行,我太累了。” 她又说,“以后再赚的钱就都是我自己的了,等攒够一辆车的钱我就回家。很累的时候,晚上我就躺在床上想着回家的事,虽然回家现在对我来说还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但就那么想一想我觉得也是个安慰。” 那位大姐说,“我们是来这里做牛做马的,哪能知道什么地方好玩呢。” 他说,这句话听了让他特别难过。 国内现在无论现实生活中还是网上的中介,对出国打工有诸多不实的描述,最误导人的就是收入状况描述。 而我,此时安居小城一隅,盼望我的好友能早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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