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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信:一具尸体

 昵称73531636 2021-12-03
【总第157803期】

一具尸体
文/张贤信
74年兴凯湖的春天来得特别晚,但那年春汛倒是来得特别早,而且特别地迅猛,凡是春讯来得早的年份兴凯湖的鱼就特别地多特别地厚。
那年我和张传才一条船,我们的网区在兴凯湖下流乌苏里江交界处一个叫大泡子的地方,那里地域宽阔,水面平稳,非常适于布网捕鱼。我们每天划船几十里,到达大泡子,起鱼……起完鱼再把渔网下下去,每天周而复始起鱼下网,起鱼下网,起鱼下网……
我和张传才每天天不亮就划船出发,太阳露出半张脸到达大泡子,两个人生着了火简单吃上两口饭,就开始起鱼,中午不敢吃饭,一直起到太阳落山,老实人不打哈哈,那阵子两个人简直把命都快搭上了,起完鱼下完网,整个人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吃两口剩饭,装船往回划,船舱里鱼堆得冒着高,桅杆根都埋上了,回船又是顶水,两个人手不停歇,屁不打晃,那才叫“一步一个脚印”一寸一寸往前挪。有句话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深深地感觉到,说这个话的人绝对活得经典说的话也经典,只要我和张传才手底下稍有差池,那船眨眼就退后十来米,你只有耐着性子再一寸一寸地继续往前挪,叫爹喊娘都没用,前半夜赶回荒岗头那是顺利的,不顺利后半夜也是它。
那一年的春天比我们过三个春天都累,话又说回来,累且快乐着,越累挣的工分越多呀,工分就是钱,不管什么年头,谁还和钱过不去呢,钱不咬手啊!
后来有那么一天鱼实在太多了,吃水线离船帮只有两寸了,划到半路划不动了,两人商量着,抛了锚,休息一会……
时候已是傍黑七八点钟,二人正喘息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顺着水流飘下来,借着月光望去,像是一件行李在波浪中忽悠忽悠晃动,恰巧被一处芦苇荡阻住了。我和张传才小声嘀咕着,是31连打鱼队船翻了行李冲下来了?(31连渔队在我们的上游)我们正好也该启航了,弯一下脚划过去看个究竟吧。
划到芦苇弯头,张传才稳住船 ,我把棹(船桨)插进“行李”底下往上一挑,月光下清清楚楚看去——是一个人,面部朝下四肢匍匐,脸色极白……分不出男女。”
在中国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江河湖海死人的事更是不足为奇,我们就没把它当回子事,再说这是边境地区,老毛子的尸体顺着春汛冲过来也未必不可能,我们就继续赶我们的路,一寸一寸往回划。
半夜终于到了荒岗头,卸完了鱼,洗吧洗吧,吃点饭,睡下了……那时年轻活又累,头还没来得及沾枕头就着了。
第二天接着下湖起鱼下网……事情过去两三天了,我和张传才都快把死人的这码事给忘了,一天郝副连长来到鱼亮子,吃了一顿大鲤鱼喝了连队自造的“兴凯湖小烧”,老职工刘瞪眼一边陪酒一边说着酒话,(捕鱼排有个老职工外号叫刘瞪眼)说着说着就把二张发现尸体的事说了出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郝副连长顿时把眼睛瞪得比刘瞪眼的眼珠子还大,大声呵斥道:“人命关天的事,又是发生在界河边上,你们竟然几天不向连队报告,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半夜我和张传才上船进屋正准备洗洗涮涮睡觉,刘瞪眼走过来,看来他是一直等着我们的,声音很响地传达郝副连长的命令“明天回船的时候一定把那个尸体捎回来!”
没办法叫捎就捎吧,第二天我们回船的时候特意弯到芦苇荡,一看尸体还在哪。把船靠过去(为此我们特意少装一人体重的鱼)两个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死人抬上船。死人就是沉呀,这时我深深感悟到现代汉语中“死沉死沉”这个词汇用得是多么地准确和贴切啊!
我们把死人安坐在桅杆根上,再用绳索把他上半身与桅杆捆绑在一起,他面向前方头部偏斜在一旁,似乎有太多的放不下和牵挂,眼睛却凝视着前面,犹如一位船长坐在那里指挥我们航向远方。
晚上十点来钟我们到了荒岗头,先把死者安放在岸边不远处一个人们不常去的地方,找来一个破单子盖上……
尸体放在岸边,夜里是需要有人看管的,为的是怕野兽把尸体祸祸了。我是个副排长,叫别人看尸体不好意思,我又有点胆小……对了,有办法了。
那时荒岗头住着一位老赵头,三十一连的,六十多岁,一辈子没成家是个跑腿子。老赵头确实老了,脸上红润和光泽荡然无存,就是连老人家的阶段,也快走到了尽头了,但他中气很足,说话或咳嗽声音依然响亮。他靠一根榆树疙瘩做的拐杖支撑着身体,常常蹲在房子台阶上晒太阳,他一整天没啥事,他给他们连队看房子。
老人和我们关系极好,平时他有个什么大事小情,我们都会去帮忙,我想找他夜里帮忙看看尸体,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我急忙到小空房去一看没人,昨天还看见他在屋里炕上数钱,今天怎么不在了呢。老赵头有事没事总爱数钱,他有一个纸糊的储钱罐,每一次把分币从储钱罐倒出来都要重新数一遍,把凑成整数的分币用橡皮筋肋成一小捆(那时分币是纸质的),他愿意倾听小捆分币扔到炕上的嘭嘭声,今天这是去哪了?一打听旁人说是回三十一连了。
怎么办呢,没有什么办法,只好自己夜里多起几趟。一夜三趟一晚上没睡好,还好早上起床,尸体没变样,只是脖子根那儿被老鼠咬了一个洞,我把衣服领子往上提了提,洞就看不见了,我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荒岗头打鱼排从界河里捞上了个死人,鱼亮子立时像炸药桶爆燃起来,当天中午总局公安局,管局公安局,管局老干部处、管局安全综合治理办公室,管局人事处、43团公安局,43团安全综合治理办公室,43团人事股,……荒岗头干道上车子排了一长流,各个部门按照各个部门规则,纷纷围绕尸体拍照,检查衣物服饰,进行男女辨识,卫生人员开始对尸体进行消毒防疫……最后总局公安局法医做了从内到外全面位立体式医学检查验证。
法医这么一折腾,尸体的臭味就散发出来了,在场的人有的戴上口罩,有的用手捂住鼻子,有的干脆屏住呼吸。
呼吸是什么,就是出口气,回口气。死是什么,就是从此再也没有呼和吸了。在场的人都严肃有加,行动都庄重谨慎,在中国当然在世界也是这样,什么事情只要和死挂上了钩,——事态一下子就变得严重起来。
有几个在湖边捞蛤蜊的妇女,昨天就聚在一起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刘瞪眼告诉我,她们在谈论一个人死亡以后究竟到哪里去的问题,她们已经讨论两天了。刘瞪眼说:“好人死后,就像一堆火烧尽了,什么也没有了。另一些坏人就不好说了,你知道吗,我们的猪牛羊都是最坏的人转生的。”我说:“如果一个人坏到那个份儿上,被人吃掉也是应该的。”
就在这时公安人员从死者内衣口袋里找到了他的身份证,死者张国强,男,55岁……
一旦确定了死者身份,总局公安局,管局公安局,43团公安局,几个单位都同一时间涌到鱼亮子,那里有一部电话机,他们排队打电话,隔空对张国强身份进行核实。
得到了电话告知,晚饭时间死者的家人来到了荒岗头,从他们的嘴里,我们知道了死者的身世。死者的家人恫哭震天,一边哭着一边不停地述说……那是句句真切扣人心弦,字字珠玑催人泪下,真是不历生死,不知人生。原来死者名为张国强,解放战争中内蒙古某骑兵师连长,当年扬着战刀,驰骋疆场……可以想象出几个千军万马在相嘶、相搏、相杀,气势宏大,雄伟磅礴。这时不由得你会想,人的智慧,人的力量,一旦与时间融合在一起,那就是瞬间的奇迹,那就会成为永恒的历史瞬间。现在情况是人漂浮在水面上就再也站立不起来了,法医查验你正式死亡,人生又能有几次卷土重来。浩瀚的兴凯湖,深藏人间百味。一具漂浮的小小尸体,谁知道曾是沙场百战兵。
通过总局公安局,管局公安局电话查证,以上说法属实。
张国强原来是北京市公安局第五处公安警察……总之是一位国家公安干部,不正常死亡引起兵团各个有关部门的高度关注,大家都行动起来,大家都按照各自的规则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
最正宗的说法,北京市兴凯湖劳改农场文化大革命期间归了地方,打倒四人帮改革开放以后,这些北京公安五处的老警察们要求恢复他们北京籍公安干部身份,但地方政府始终没有彻底落实好这方面政策,导致这些干部们经常组团北京上访,团里领导十分头疼,就把这部分老干部分散调到外团,无疑是为了防止它们再次抱团上访。在别的团的老干部们一个月或一个季度想家了,就凑个星期天连夜往家赶,估计这个张国强是走到荒岗头兴凯湖岸边时,天黑加上路滑不慎跌落激流中。
这就是说由于公安干部政策没落实好间接导致了死亡事件发生,张国强如果一直在兴凯湖43团,他会连夜往家赶路吗?没有他连夜往家赶路,他会掉到兴凯湖界河的激流中吗?没掉到界河的激流中,他会死吗?一时间纷纷云云说什么的都有,反正人死了禁得住任何猜测。
师部法医初步检验,没有他杀迹象,不排除自杀或其他因素死亡的可能。如果因为他本人的原因选择了死亡,那就可惜了他前半生戎马沙场的革命生涯。一个人的生命无论长短,对于无始无终的岁月,都是极短暂的瞬间,他却是这样地不知珍惜......选择了死亡。他是从战场过来的人,正是因为有死亡,才要这样地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他会发现,他是幸福的,那么多的战友都死在了阵地上,他活下来了,他应当觉得农场的工作生活就是天堂。
当然他也可能因为某种其他状况意外死亡,比如工作中失足落水,被春汛从上游冲到界河边上,再比如……当然这都是些比如比如。
所有的比如那只能说是不幸,那是天地人都没有办法的事,只有随他去吧。世界很大,人生很长,但他的眼睛却永远地闭上了,没有再次追随晨曦睁开。我们不知道他是什么原因闭上眼睛,这将永远是个无解之谜。
师部团部联合调查组领导说,从事件的性质来说,这次死亡事件,如果发生在一般人身上,也许不是什么新闻,如果发生在一般部门也许也不是什麽新闻。但发生在一位解放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身上,发生在国家专政机器北京市公安局公安五处老干警身上,就让人感到惊诧,感觉老干部的人生被践踏,老干部的人格被摧残,就加倍地让人难以容忍,这些都反映了兵团内部老干部政策落实得不够好,反映了兵团内部民主进程的缺陷和不足。
为了兴凯湖43团人民生得更有尊严,或者说死得更有尊严,为了杜绝这种非正常死亡事件的再次发生,在此事件发生后的一个礼拜,43团团部下发了红头文件,各个营连排班上上下下都在同一时间举行了“让我们宝贵生命活得更有价值”的大讨论。
死去的人或许会得到解脱,比死去更可怕的却是活着人的痛苦!
死去的人是无法活转来的,这是一个忧郁的真理,现在怎么办呢,只有让那些不幸失去亲人的家庭慢慢地体会去和接受这个忧郁真理吧!
那天晚上我在船舱里写下这一非常阶段的人生感言,写下关于家人的爱和被爱,写下关于活着和死亡的思索。我写的很真实,可以说绝对真实,因为我知道真实是对生命意义深层次的理解和诠释
总局管局所有来的人都去连队吃放去了,我顺手从旁边的草地上采下一把野花,放在了死者头部旁边,小花代表着活着的人以这种方式在向他做最后的告别。死者曾经是一位战士,曾经是一位丈夫,曾经是一位父亲,曾经是一个男人,曾经是一个活的很健康的人,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一把小花陪伴着他,陪伴着他走完人生的最后历程。
他将像所有的烈士一样死得不一定悲壮,生活的长河中逐渐被人们遗忘。
过了几天总局《农垦报》记者来到兴凯湖荒岗头采访了我,事后连里战士都说我成了名人,我苦于解释只能在这篇小短文结尾处,再次庄严地声明而且次重申——张贤信不是名人,张贤信是人名!

原黑龙江省建设兵团四师四十三团工业营工业四连副排长张贤信
2017年10月23日
作者简介
张贤信,1950年1月27日生,68年10月10日以前为北京兴凯湖农场小学、中学学生。68年10月10日黑龙江省生产建设兵团四师43团工业三连战士,班长。77年3月14日43团二营十连教师。79年7月7日云山农场二中(教师,教务主任,校长)。85年6月20日哈尔滨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系本科毕业。86年7月17日牡丹江教育学院管理系大专毕业。86年8月14日云山职业高中,中专副校长,校长,书记。93年10月25日牡管局直属水利大队(湖北闸)党委副书记。93年12月16日进驻湖北省宜昌市三峡工程。98年8月28日返归北京(全家返归北京)至今。本人爱好文学,从年年轻时起,一直尝试创作笔耕不辍,犹爱散文、小说、剧本创作。
在场文学
The presence of literature

主       编:明桦
微  信  号:zhaominghua0526
本期编辑:学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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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稿须知:原创,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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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投稿:附作者姓名(笔名)、个人简介(150字左右)、照片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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