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圆圆,是三十年前的事儿了。 回想中的往事已被抽去了当时的准确记忆,只剩下了外壳,此刻蕴含其中的情绪是我现在的情绪。 肤色雪白的人,头发大多是细黄色的,像极了深秋的蒹葭,凄美而少生机,圆圆就是这样的女孩。她那大而无神的白眼睛里漂浮着一点黛色,缓缓游动着,厚而粉白的唇凝固似的趴在苍白的脸上,只有在她偶尔苦笑时才能瞅见那齐白的牙齿。 七岁的叶子怎么也想不明白,圆圆生得又高又壮却总是立在长满无边无际野草的操场上揉着眼睛哭泣着。高高壮壮的她,垂下枯黄的头颅,用她那双健硕的白手使劲揉着眼睛,嚎啕痛哭。班里的同学都成群结队地观赏着她的哭戏,并根据着她哭声的高低起伏而爆发出阵阵抑扬顿挫的掌声和喝彩。圆圆誊出双手试图驱散看客,然而她若有若无的挥舞和慢条斯理的无力言辞,再一次促发了看客们的无边的欢愉。 “我要告诉我老师,你欺负我!” “你告诉哇,怕你呀,你继续哭呀!千万别停哈!”瘦猴刘军张牙舞爪地哄闹着。 圆圆玉盘似的脸此时涨得通红,她的哭声渐渐削弱为低沉地抽噎,抖动的身体略显滑稽。 门卫老张头用铁锤敲击铁钟的声音传来,意味着上课铃声响起。同学们依依不舍地跑离操场而簇拥着回教室,温文尔雅的王老师一手拿着语文书,一手拿着班长阿芳前几天刚送给她的柳条,袅袅娜娜地往教室走去。 王老师如往常一样,温柔深情地给同学们读着安徒生的《丑小鸭》:“这儿苹果树正开着花,紫丁香在散发着香气,它又长又绿的枝条垂到弯弯曲曲的溪流上。啊,这儿美丽极了,充满了春天的气息;他来到外面广阔的世界,跳进一个湖里,有时浮在水面上,有时钻入水中,一举一动都很漂亮,但是其他动物就是看不起他。他暗自庆幸,’丑得连猎狗也不敢咬我了!’他为自己逃生而庆幸,同时为自己长得丑而懊丧……” “报——告……”一声冗长而绵软的声音,打断了师生们的文字沉溺。 “你又干嘛去了,圆圆?”王老师突然换了一种咬牙切齿的声调,吓得年幼的同学们坐直了身体。 “报告老师,刘军今天又骂我了,还拽了我的头发……”圆圆声泪俱下地控诉着,一双白手又一次轮换着揉搓着她的眼泪鼻涕。 “你每天都在哭,小小年纪怎么那么多事儿?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不好吗?”王老师习以为常而又不耐烦地回应着。 “刘军说我是个没有妈的孩子。他胡扯,我有妈,我妈到很远的地方打工去了。”圆圆突然又嚎啕大哭起来。 “我们村里人都知道,你妈撇下你和你的弟弟妹妹,跟一个南方的男人跑啦,她不要你们了……”坐在最后一排的刘军,忽地站起来胸有成竹地辩解着,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你胡扯,你胡扯……呜呜……”圆圆的哭声嗡嗡地,眼泪和鼻涕泅湿了本已污渍斑驳的校服。“闭嘴,刘军,你们还上课不?圆圆,你也别哭了,赶紧进来上课!”气急败坏的王老师,彻底忘却了温柔,用一种决断的方式结束了这场争端。 “圆圆的妈妈明明跟一个南方男人跑了,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刘军用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在校园的角角落落宣告着。 从此,叶子眼中的圆圆,周而复始地哭泣在校园的角角落落。时间一长叶子内心仅存的怜悯都被圆圆的泪水冲刷殆尽,仿佛她的哭泣是与生俱来的。 叶子也曾见过一次圆圆的母亲。那妇人矮矮胖胖的,皮肤白白,头发黄黄,说出的话唧哩呱啦,很难听得懂。她站在长满荒草的操场边,从身上取下大包裹,从包裹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件崭新的红色连衣裙,兴高采烈地放在圆圆身上比划着,并把圆圆脏兮兮的校服脱掉,换上新裙子。向来迟钝的圆圆,在她母亲面前竟灵敏地转了一个圈,她的白皮肤在红色连衣裙的映衬下更白了,使叶子想起了雪地里含苞待放的腊梅花。 圆圆穿着崭新的红色连衣裙,摇曳在校园的角角落落,大抵有两三天的光景吧。她的裙子很快就布满了沟壑纵横的污渍,像极了一出悲剧。而圆圆枯黄的头颅再一次深深地垂了下去。 “哈,你妈又跑了吧?”刘军不失时机地在圆圆背后大喊大叫着做着鬼脸。 “你胡扯,我妈去打工了,她还会回来的。”圆圆的声腔如同即将而来的暴风骤雨。 “你的裙子都脏了,恶心死了………”班长阿芳从背后扯了一下圆圆的裙子揶揄道。 “谁让你扯我裙子的?这是我妈给我买的?”圆圆挥舞着空空白白的拳头。 “看把你能耐的,你还想打我怎么着?”班长小芳义愤填膺地回转身来,又一把扯住了圆圆的裙子后摆。圆圆身体奋力向前,两手急忙护住裙摆“咝……”只听见一声锋利的声音划破校园,惊住了围观的孩子们。 “啊。我的裙子,我妈给买的。呜呜……”圆圆撕心裂肺地泪水滴滴浸在红裙子的前襟上,凌乱不堪。 叶子多想冲上去,拥抱一下圆圆。可是她怕极了小芳,也怕极了圆圆的哭泣,更怕她那若有若无的母亲。 时隔多年,叶子仍然惧怕各种哭声和若有若无。圆圆的白皮肤,圆圆的红裙子,圆圆的厚嘴唇,圆圆的糯糯声调,都成了叶子心头冗长而持久的悲伤。成年叶子一直在追溯悲伤的来龙去脉,却总是找不到最遥远的指向。 现在眼前经常会出现模糊的幻觉,我似乎能够看到时间的流动。时间呈现为透明的灰暗,所有一切都包孕在这隐藏的灰暗之中…… 编辑#一叶静好 微信#1596393597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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