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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炼答《伦敦时报》问

 置身于宁静 2021-12-03

    问:飞扬的长发及自信的微笑,《大海停止之处》与《黑暗们》……您的形象与诗作使您成为了这个时代浪迹天涯的行吟诗人的代表。您曾经说过:“远离中国使我更深地理解了中国,以及中文”,那么,这么多年云游四海的经历,对您的写作有着怎样的影响?

  答:长发和自信毫无关系,但微笑和作品一定有关系。诗人靠作品活着,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幻象。我很高兴你的问题包括了我的两件很重要的作品。一九九三年,我海外漂流途中来到纽约,借住在一位朋友哈德逊河边的家里,河水每天从窗前流过,我的房子好像在不停地逆流行驶。回家的梦已变得渺茫,而在西方的漂泊简直看不见尽头。对一个诗人,比“怎么活”更加逼人的问题是:“怎么写”?那指的是,怎么不重复自己、抄袭自己,而是让困境加倍激发创造的能量。《黑暗们》这个题目本身,就是针对英语的“黑暗”一词没有复数而来,人生内外,黑暗何其错综繁复,哪里只能由一个单数概括?于是,我刻意写下这个中文标题,并强迫我的译者翻译成“Darknesses”,瞧,差不多完全不懂英语的我,竟然给英文加入了一个新词!《大海停止之处》写于澳大利亚,那是我在国外第一次使用大规模的组诗结构,四个层次层层递进,不停深化我们的“浪迹天涯”,直到结尾一行“这是从岸边眺望自己出海之处”,想想看那个景象:你站在岸边的悬崖上,眺望自己乘船出海,原来人生无所谓“四海”,它整个是一场内心的旅程。如果说,这些诗作拯救了我,一点不过分。它们打开了我的眼界,也打开了我诗歌的境界。原来被锁定在“中国”那个概念里的诗人消失了,却出现了另一个人,他能够用中国经验的“根”和世界对话,并且由此一步步建立更深刻的自觉。中国和中文,在二十世纪经历了非常艰难的现代转型,但艰难不一定是坏事,这么古老独特的语言和传统,要在一个全新的语境中脱胎换骨,不难反而怪了!我发现,就连文革噩梦,其实也蕴含着灵感。那种醒在历史最黑暗境地里的感受深度,一举突破了“进化论”的肤浅;而如今权力加金钱的“全球化”,又使我“自然而然”地读懂了杜甫一千二百年前写尽的孤独和茫然。“云游”如此锋利,恰恰把诗人内心中那条隧道掘得更深,深到能沟通古今中外的程度。

  问:您一直强调“中文古典传统和当代写作间的创造性联系”,也有评论说您使“西方现代的与古老中国的、几乎是巫师式的感知相融合”。对于古老的东方文化与现代的西方文明之间的冲突,您是如何为之化解并使之融合呢?

  答:其实中文古典诗歌从来就是现代西方诗歌的启示。九月份我在英国诗歌协会(Poetry Society)做过一场“我的诗和庞德的影响”的演讲,那题目其实应该改为“庞德的诗和中文的影响”,因为庞德著名的“意象主义”,正是受中文启发而来,且在根本上改变了现代英语和西方诗歌。实际上,中文古诗在西方从来就没有“过时”!而我们今天的诗作,在洗却了一度盛行的政治宣传语汇后,回返衔接的也恰恰是传统,是古诗中那种可触可感、具体鲜活的形象。古老的汉字种植在我们血肉之内,当我们思想,语言就被牵着一起抖动。今年六月,“黄山诗歌节”英国部分在伦敦南岸皇家艺术宫举行朗诵会,我用我的一行诗作为广告——“悬崖尽头 满月仍为激情空着”,一轮古往今来的明月,仍然期待着、邀请着崭新的激情,你说这诗是古典的?是现代的?既古典又现代的?抑或古典和现代本来相通?我从来没被所谓中西冲突所困扰,这么多年跨越中西之间,我的感觉是思想资源格外丰富,互相比较、启示和激发的机会大大增加。以独立思考为公约数,“文明的冲突”远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老子、孔子的精神个性多么鲜明!一些住在伦敦的朋友抱怨自己现在既不是中国人、又不是西方人,我问他们:为什么你不能既是中国人、又是西方人呢?集合双方的精彩,建立一个更高级的精神世界,何乐不为呀?

  问:您这次高票当选国际笔会理事,堪称华语文坛一件幸事,这是否意味着华语文学在被西方主流社会所重视,而华语文学在当代世界文坛正处于怎样的地位?

  答:我在获选国际笔会理事的答词里,把笔会的“PEN”一词,改变成了“诗意的当下启蒙”(Poetical Enlighting Now),这意思是说,作为国际作家的唯一联合体,追求思想的深度且将之转化为文学创作的能量,是永远的现在进行时。我刚才说了,古老中文传统的现代转型,本身就是极具史诗性。我并不认可“主流”与否的说法,一个精神独立的作家永远是自己的中心和主流,他无须眼睛看着别人,给自己的写作找坐标。相反,世界对好的华语文学的重视,正来自于我们作品对人生和语言的严肃,它们给西方带来的不是异国情调的装饰,而是思想上不可替代的意义。好的作品在建立标准。几年前,中文有了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西方正在摸索出对中文判断的盲目和茫然,而把握住这个深邃大海里的水流。

  问:听说您与英国诗人William N Herbert作为共同主编,正编选一本全新的英译当代中文诗选,这是一部怎样的作品?

  答:从2004年起,中英诗歌间有一系列交流,例如已经有双方近二十位诗人参加的中英“诗人互译”项目,以及今年极为成功的“黄山诗歌节”等等。这些活动促进了这世界上最有特点的两大语种间的深刻理解。中文诗传统在时间上延续最久远、转型最丰富,英语诗歌呢,在空间上覆盖面积最广阔,两者交织出时间和空间的一场对话。这部三百五十页作品加五十页序注的诗选,将涵盖自文革结束后迄今的三十年包括“朦胧诗”、“后朦胧”、“第三代”以及网络时代数量惊人的写作。但它更大的特点,应该说是判断标准,我们希望冷静审视每件作品哲学上、美学上的质量,在纵向上要经得住中文诗歌传统杰作的检验,横向上要对当代世界诗歌创作有意义。相反,那些社会名声显赫、而诗歌本身薄弱的东西概不接纳。由中英诗人直接担任编选者,保证了原文、译文两方面的专业性。诗选由国际上很著名的Bloodaxe出版社出版,主要赞助者是英格兰艺术协会,这些因素,都保证这部诗选将是一张精美的地图,向世界展现出当代中国思想和写作的丰富走向。

  问:您眼中的伦敦是一座怎样的城市?

  答:伦敦,视觉上没有巴黎美丽,历史上没有罗马壮观,但是若论气度之大、韵味之厚,则当之无愧为世界之最。我漂流世界九年后,选择伦敦作定居之地,就在于它把矛盾复杂集于一身的魅力。你看,最古老的民主制却配备了一位女王,最多元化的社区更反衬出盎格鲁-萨克逊传统等等,这气派像不像我们的盛唐?话说回来,每个人都有一座自己的伦敦。我的下一本英译诗集叫《李河谷的诗》,就是以我家附近的李河谷为题材,极尽可能地用“本地”意象,写出我的“国际”漂流。比如《旅程》一诗:“雁叫的时候我醒着 雁在/

  万里之外叫  黑暗在一夜的漩涡中/如此清越”……伦敦,是一座能够加入我作品的城市,加入了我的诗的伦敦比它原来更美!记住,永远是一个人的深刻丰富,使一个地点增光了。

杨炼

伦敦寓所,2008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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