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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旅散记】吕高排||哦,父老乡亲

 昵称70808387 2021-12-03

哦,父老乡亲

吕高排

秋收还没有结束,征兵工作已经展开了。通知精神从乡政府那位女播音员的口中传到各村的大喇叭里,一遍遍叫得青年人心里痒痒的。
听到那通知,我便去找村长了。村长正在大田里赤着一双大脚耥麦垄。走近了,我轻轻地叫了一声“三叔”。三叔并不是我的本家人,村子大,姓也杂,但大伙还是论资排辈形成这种规矩。他只嗯了一声,见我不言语,马上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用沾满泥巴的大手摸了我头上那几绺黄黄的头发,又捏了捏我瘪瘪的胳膊,默默地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蔫蔫地说:“去当兵?不知人家部队上要不要。”
村长下午就没下田里干活。吃过饭,村长看了看我那身又旧又脏的衣服,沉沉地叹了口气。然后领着我站到村子前面,那里照旧蹲了很多人。村长不到五十的人,看上去像一根经过了风风雨雨的朽木,腰杆似一头在田间拼命耕作的老黄牛,弯弯的,月牙似地蜷伏着,总让人担心有一天刮大风下大雨时会折断。此时,他那双不大的眼睛在人群里四处搜索了一番,便径直去了宝儿身旁。宝儿坐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腰杆很挺拔。因为即将相亲,他换上了一身有点儿白但很洁净很笔挺的黄军衣。据说那军衣是宝儿他娘跟宝儿他姨家的孩子经过三番五次要来的,因为在村里很耀人眼目,一般很少穿起。村长走近了,便扯了扯宝儿的褂子说:“宝,脱下来,先给二娃穿两天。”
宝儿站起身看村长,又看了看我身上的脏衣服,很难为情地想辩解点什么。还没等吱唔出口,村长便闷雷似地又哼了声:“快脱!”这时,便有四叔、五叔、六叔还有一大帮父老乡亲们站起来,三堂会审式地将宝儿围在中间,异口同声地说:“二娃当兵是大事。”
村长看了看宝儿,宝儿穿着我那身沾满臭泥的衣服,一副狼狈不堪的委屈像。村长的眼里放射出怜悯的光华,似乎想说什么,可他一声没吭地回转了身。我换上了宝儿那身旧军装,顿觉精神许多。
我和村长向乡武装部走。村长照例推着驾子车一言不发。就要到武装部时,村长在一个小小的烟酒店边停下来,然后从腰里掏出一个红布包,问了沂蒙牌香烟的价钱,又问了其他几盒包装比较漂亮的烟,那几种烟贵一些,最后村长还是选了一盒沂蒙牌的。一元一角钱,村长小心地数了数找回的九角钱,又放回了红布包裹,把沂蒙山牌香烟放在上衣兜。然后摸出长烟管,按上一烟袋烟末,边走边吧哒。
村长在武装部门前让我停下来等。衣衫很旧,但他还是努力地整了整,然后自己走了进去。过了好一会儿,村长从屋里走出来,向我招了招手,然后又向一位穿着军官服的干部介绍说,“这不,就是他。穷人的孩子,从小吃苦。有文化,就是有点瘦,力气有。”那位“军官服”就向我走近了些问:“上完初中了吗?”我刚想摇摇头,村长在另一个方向向我打了个手势,我便改为认真地点了点头。“军官服”打量了一下我,然后对村长说,“如果需要体检、填表什么的乡里再下通知。”村长便欣喜地点了点头,满脸挤出一把皱纹:“你多关照些,俺村里多年没送上一个兵了。”
回来后没几天,转眼功夫就过了仲秋。这天早上,大喇叭里宣布了应征名单,没有我。村长正在大田里干活计,听完了,扔下铁锹就走出来。村里的另外几个管事的也凑上来,商量着让村长再去乡里问一下。村长没有言语,把高高卷起的裤腿放下来,就朝乡里的小路上走。
村长回来时脸色显得更黯淡了。村长婆娘、我叫她三婶的出来拽他回家吃饭,村长嘴里哼了一声,把手用力地挥了挥,旁若无人地去了村委会的那间小屋,然后就在喇叭里喊两委的成员开会。村长三叔简单地向两委成员通报了我征兵的情况,然后就直了直身子,说,“二娃这孩子有文化,村里使使劲,送出去出息吧,能给咱村里争光哩。”
村长又说,我认识武装部的王部长,晚上去托托人吧。村长把脸扭向保管员,说:“今年收的十斤芝麻不是还没分吗,分不着就别分了,俺过天给老少爷们讲一讲,拿出来今晚上用了吧。”拿着十斤芝麻,我俩顺着那条小路又向乡里走。村长走得很吃力,我说,“我背着吧?”村长听了,没吭声,只是用力地推回了我伸出来的手,把那袋芝麻牢牢地贴在肩上,好像是自己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挣来的一袋金子,怕被别人夺走了似的,怎么也不舍得松手。
到了部长的家门口,村长轻轻地敲了敲门。部长很亲热,叫着三叔的名字问长问短。村长说,“有事求你哩,几年了,就是当不起个兵,今天带来了俺村的二娃。条件够了,就求你宽容一下。”村长指了指我,“过来,让部长瞧瞧。”部长看了看我,就有点儿皱眉头。村长接着推过那袋芝麻,冲部长说,“全村人的一点心意。”部长开始还说不要,后来也就不再提及了。村长又和部长闲聊了一会,临行前,部长说,“放心吧,明天一块来体检就是了。”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村长走在路上,腰弯得比刚才背芝麻袋子还要厉害。我能感觉得出,将全村人一年来一粒粒收入的芝麻全送了礼,他的心情是沉重的。但他的情绪还是有了许多激动,声音颤颤地对我说,“二娃,有戏了。”然后狠狠地骂了一句,“奶奶的,还没吃饭呢。”
我果真被批准入了伍。我穿着部队刚刚下发的一套崭新的军服人模狗样地去了宝儿家,宝儿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我,并没有接过我递过来的他那套旧军服。他说,“二娃哥,刚到部队时还只有这么一套,你拿到部队上用吧。”我说,“你还要用它相亲哩。”宝儿说,“相亲事小,就让它起最大的作用吧。”我拿着那套军衣,心里酸酸的,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表达不出来。
临去部队的头三天,是我十六年的日历上最辉煌的三页。我一大早便没有了随意吃饭的权利。先是村长三婶把我拉到她家里,好酒好食款待。亲人要出远门,乡人拿出了最高规格。我们当地的风俗是吃馄饨,意思是说你这一走,亲人就已经把后路给“捏”死了,剩下的只有一条出路―――好好干,干好。永远在外面干大事业,是乡人最高的期望。馄饨那长长的尾巴是一缕浓浓的乡情,提醒你在某一个时刻想起生你养你的地方,乡人就已经非常满足了。那年景,收成不丰,细粮跟油一样金贵,村人拿馄饨招待自己远行的亲人,也是一种高档次的体现。
村长家的馄饨还没有吃下,便接二连三地有人来叫,到另一家吃,这些人家我以前并不怎么熟悉,到了家里才发现也是破破烂烂的茅草残区。屁股还没有坐热,另一家的馄饨又开锅了。做的数量不多,也许仅仅是三五个,乡人却要表达自己那份深深的情,浓浓的爱。
我不知道在一天里究竟吃下了多少顿饭,吃进了多少乡人的亲情。我被一种特别的情绪激动着,尽管只是一些白菜萝卜馅子,甚至连点油水珠儿都少得可怜,现在许多人也许已经吃不下,但对于当时的我,却无异于山珍海味了。
终于,三天快过完时,乡人的馄饨也吃得差不多了。我走出村外,渴望将那片不丰腴的土地一寸不留地收进我永恒的心底。这时,村里年龄最大的张奶奶来找我了。张奶奶裹着小脚,颤颤微微地走在田间的小路上,近了,一把将我揽在怀里,两行浑浊的泪珠便畅快地顺着脸颊上条条纵横驰骋的皱纹向下滑。末了,张奶奶说,“二娃,吃奶奶捏的馄饨去。”
张奶奶已近晚年,那碗馄饨融入了她全部的心血。张奶奶特地找出去年积攒下的大红枣,剥去枣核用枣泥为我包了馄饨。“吃下枣馄饨,早日出息。”张奶奶念叨着,认真地监督着我,惟恐剩下一个。吃下了枣泥馄饨,也吃下了心心念念,吃下了乡人对我的期盼。乡人用她朴素的行动表达了如此深蕴的希冀,这深情是世界上所有的语言无法表达清楚的。
我走,我踟踌地徘徊着走。一股对亲人的依惜,对故土的难舍烈火一般灼烧着我的心,先前那股参军的坚决神经不知跑到哪里。我忽然发现那片土地将自己的心拴得那么紧,那么牢,每走一步都似乎将我的心拽去一块肉,好疼好疼。
因为要到乡里登车,我走的很早,但乡亲们还是从村长口里知道了我出发的时间。等我走出门外,全村的父老乡亲已经早早地站在初冬的寒风中等候了。从山坡到山下,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一双双炯炯如炬的眼睛注视着我——一个穿上军装的新兵走向新的生活。我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几滴泪珠,在眼睛中滚动……
(原载《解放军报》)



作者简介 

吕高排,扎实写字的手艺人。

忠实守卫着没落纸媒的广大默默无闻传媒人之一。

全军首批艺术硕士。从军30载,官拜陆军上校。

曾获“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荣誉称号。曾被中央军委聘请为全军舆情引导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签约作家。

著有不畅销作品7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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