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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推荐]曹茂海的散文《村庄的狮子头》

 黄石新东西 2021-12-04

村庄的狮子头

五十年前,我还是个黑不溜秋的村娃。那年月,村庄最热闹的算听书和舞狮子。

夏夜,繁星满天。柳林村像一艘航行的帆船,横卧于静谧的田野。村民围坐在村前土场中央,土场中央留一块空地,空地中央支起一架牛皮鼓,牛皮鼓上面放着简板和鼓槌。土场围了内三层外三层。突然,围拢的人群中自然让出一小道,龙善公穿着马褂,满面红光,闪亮登场。那气势,就像杨六郎挂帅巧破连环计,又像杨子荣策马扬鞭智取威虎山。鼓声正急,良久,又戛然而止。龙善公一个箭步上前,横眉怒目,环顾一周,片刻,又扬起简板,敲起鼓槌,一昂首,《杨六郎挂帅》的唱腔便在如昼的夜空嘹亮起来了……那时候的我,如听天书,却兴高采烈,只觉得,龙善公激越,杨六郎威武。

生产队长时常约龙善公说书。闲着也是闲着,龙善公说,乡亲们真喜欢听书,我上。于是,听书便成为老家的日常。

舞狮表演,场面大,参与面广(舞狮过后,有枪刀钯棍类武术表演),或秋收,或春节。也是在土场中央,也是内三层外三层。最先是,狮子暖场,那狮子绕土场转上一圈,两圈,三圈,其间突然止步,左边一望,眨眨眼,右边一扬,张张嘴,那一角,男女老少定然是退潮般向后散去。笑声、掌声,还有哭声、骂声,此起彼伏。接着,锣鼓齐鸣,狮子便俯伏在土场中央。所有的嘴闭上了,所有的眼睛睁大了,所有的耳朵竖起来了。

嘟噜切,嘟噜切切,嘟噜切……狮子睁眼,张嘴,从地上爬起,眨眼微笑轻摆头轻跳转身弓步站立。嘟噜,切,嘟噜,切,嘟噜,切……狮子小跳,趔趄,蹲坐,摇头摆脑。嘟噜嘟噜嘟噜,切切切……嘴眼开合有力,抖头逞威,踏步有力。嘟噜嘟噜嘟噜嘟噜嘟噜(切切切切切)……狮子狂奔三圈,站立,狮身抖身。嘟噜,切,嘟噜,切……抖动,垂首拖步,仰头,开眼远望,左右慢转盼望……击鼓的手舞足蹈,打锣的笑逐颜开。

几乎是,每一双眼睛都紧紧地盯着狮子头:狮子头低眉,众位俯首;狮子头仰望,众位踮起了脚尖;狮子头摆首,众位扭着脖子;狮子头向前冲,众位向后仰……那时候,狮子头成了村庄一呼百应的魔术师,勒紧了每个人的每一根神经,那千篇一律的动作与神情给静谧的村庄带来了魂牵梦绕的热闹与向往。

玩狮子尾的,与我父亲同庚,我叫他同年爷。因为尾巴摆得活弄,同年爷有个“呀噫哟”的名号。

有时候,舞狮队在柳林表演过后,或去云吉垴,或去江家垅,或去新屋,或去袁家湾。每去一个村庄都灯火通明,都摩肩接踵,都鞭炮齐鸣,都锣鼓喧天。那时的我,定然一路追随。站在土场外面,没有人注意我昂首挺胸的样子,而我,那高高举起的小灯笼,就像我头顶上的月亮,照亮了狮子头,也照亮了父亲。

就因为,狮子头是父亲的名号。

十八岁那年,父亲与五六个青年经过数日的角逐后,才拿到村庄舞狮子头这个位置。父亲个头小,却骨骼硬朗,手脚灵敏。他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比如,蹲马步:双脚横跨,与肩同宽;身子下移,双腿与地面垂直;昂首挺胸,伸直双臂。这个机械动作,每次得坚持一到两个小时。四五岁时,我进过村狮子班,父亲教我蹲马步,不到五分钟,我头晕目眩,身子蚯蚓般扭到了地面。

很多年后,是个夏天,我与父亲月下对饮,突然聊到父亲“狮子头”的名号。狮子头,那是一个村庄的名号,父亲说,人有人相,村有村相,人相就是村相。

父亲还说:大家真喜欢,才有人相。

那一刻,父亲让我刮目相看:只念过高小的父亲,恐怕能认得三五百个汉字吧,却能发表如此奇妙的“人相论”,而且,还能啃《三国》评《水浒》戏《西游》。从此,父亲的“人相论”,于我,有如家训。

某日,我突发奇想:有“人相论”,便有“文相论”;有“村庄的狮子头”,便有“文学的狮子头”。如果写文章只单挑自己,忽略了受众,文学的天空就窄了,也暗了。坐在电脑前,眼前有读者,胸中有丘壑,就像我父亲,眼前有舞台,胸中有父老乡亲。

我高中的语文老师曹树汎先生,每次布置学生作文,都写范文,都用毛笔,都行小楷。后来,我也当语文老师,也写文章。每次写作,我都三问自己:我的读者是谁,告诉读者不知道或者想知道的,让读者受益。

只因为,读者真喜欢,才有文相。

   

曹茂海 1964年生,大冶市大箕铺镇人,湖北作家协会会员,黄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全国优秀教师”。在《延河》《中国报告文学》《散文选刊》《新作家》《读写天地》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百余篇。出版散文集、小说集、长篇小说多部。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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