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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东玲|短篇小说:万桃

 文乡枞阳 2021-12-04


万桃心里架着一口锅,锅底烧的是万妈存了几年的把柴。引子才刚点着,“噗嗤”又灭了。浓烟裹夹陈年霉酸,直呛咽喉。万桃咬牙憋着,不想鼻孔“呼啦啦”变成两孔烟囱。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尊一声过往的君子听我言——”万爸眯眼拍着大腿“咿呀呀”在屋内跟着手机哼京曲。智能手机真方便,想听哪段,“嘿”,手指一点。哼着哼着,万爸的声大起来。
万桃坐在院外掐菜。院子是万家祖业,有些年头但干净整洁。右墙边栽着两棵老枣树,树下种着万爸心爱的花草。左墙角砌着鸡舍,鸡窝里铺着干爽的稻草。几只母鸡“噶几噶几”崴着后腿在游步,十几只毛茸茸的小鸡跟在身后。“咯咯、咯咯——”一只母鸡刚生了蛋,红着脸一路小跑过来告诉万桃。万桃低头没搭理。这时,隔壁女人又尖嗓子鬼叫:“猴崽——死哪去了——”
“叫,叫你的魂——”万桃正没地出气,腾地从小凳上蹦起来,操起脚边扫帚砸向母鸡。母鸡惊慌失措,“咯咯咯”一阵乱叫,扑棱着翅膀逃向院门。万妈刚进门,母鸡看到主人,“咕——”一声蹲下身,一脸委屈。
“哪个又惹你啦!整天拉着个脸——”万妈刚要叨叨,看见万桃急赤白蜡的脸,到嘴的话生生又咽下去。戏曲声也没了,万爸缩着脖子,竖着耳朵,躲在窗户边听动静。

万桃四十五还单着,在表妹开的大排档夜班收银。大排档生意红火,表妹隔三差五拎着东西孝敬舅爹舅奶。表妹心眼活络,白天自己盯着,晚上有万桃,收钱的事还是亲戚贴心。
万桃剩下的原因很简单,高不成低不就。刚上班那会县国营毛巾厂红火,万爸是一把手厂长威风八面。万桃是厂里的调度员,活轻松体面。万桃长得又俊,皮肤白里透红,外号“水蜜桃”。这样的尾巴翘高点也正常。
万桃找对象定了三大标准。一是大学生单位要好。二是个不能矮。三是家不在农村。上门说亲的,亲戚朋友介绍的不少,可三大标准总有一样不符合。倒是有个三样符合的,二婚带个娃。介绍人一说,万桃气得直跳脚。
这个不成,那个不就,一茬子功夫,万桃就二十八了。县城这个年纪就是老姑娘,好像隔夜的菜薹,不值钱了。到了九几年,受金融危机冲击,不景气的毛巾厂雪上加霜,随时可能破产。早该结婚生子的万桃整天搁跟前晃悠。内外兼忧,一把手万爸那个烦的。
“桃,甭再挑三拣四,韭菜一搁就黄了。”万妈苦口婆心地劝,万桃终于同意降低择偶标准。万妈上街、打牌有意无意放出风,没想“唰唰”两年过去,竟然没有一个上门说亲的。

年后姑妈介绍个部队连长,长万桃三岁,初中学历家在农村,九八年抗洪抢险中立功提了干。姑妈说连长暑假探亲来万家提亲。定了日子,连长上门的头半夜,万爸万妈还在为第二天的菜单小声争吵。万妈说要上盘烧鳖,这是万家待客最高标准。万爸说,还不知成不成,鳖(别)瞎吃了。万妈“呸呸”朝他吐口水,女婿还没见面就说不吉利的话!
姑妈领着连长上门。连长皮肤漆黑但高大威武,很有男人味。万桃一看脸颊绯红,起身沏茶拿烟,客套落座。万爸眯眼打量未来女婿。时值酷暑,连长穿着崭新的军绿色衬衫长裤,脚上却大煞风景穿了一双凉拖鞋,袜子还没穿,露出五大三粗的十个黑脚丫。
万爸的脸拉下来。万爸外号“万小开”,对衣帽礼仪极讲究,曾明文规定过职工一律不准穿拖鞋上班。万爸黑着脸,气氛尴尬。连长意识到穿拖鞋失礼,很囧,额头上直冒汗,挠头皮解释,走时匆忙忘换鞋了。鬼话。衣帽整洁是军人最基本素质,何况第一次上女方家相亲。明摆着,这小子当个连长跩屁股,没把我这个一把手当回事。姑妈“呵呵、哈哈”打圆场。结果不用说,亲事黄了。
“大热天的,穿拖鞋咋了,说明人没架子,有亲和力。”往后,万妈一开口叨叨,万桃便拿这话去堵。再往后,万妈别说唠叨,变个天,还要看看万桃脸色。

几年后,毛巾厂破产。银行用黄色封条把厂门交叉封了,资产清算,厂区等着拍卖。偌大热闹的毛厂沉寂无声,高压线上蹲着一群黑漆漆的乌鸦。辛苦经营了几十年,到头来如此凄凉,万爸的心整天泡在黄连里。
职工天天到万家门口叫骂。万爸义愤填膺,我是一把手,可没多拿厂里一分钱。厂子倒了,我比谁都难受!你们有地喊冤,我可是有怨无处诉!万爸要出去理论,被万妈和万桃死命摁住。大伙都在气头上,这会出去不要老命了?几天后,万家门口没了叫骂声。也是,骂有啥用呢,气出了,一家老小还得吃饭。有这闲功夫,还是各找各的活路吧。门口冷清了,万爸倒不适应了,茶不思饭不香,呆呆坐着,话也懒得说。
万妈着急,好说歹说劝万爸去医院看病。这一看,麻烦来了,万爸得了抑郁症。医生偷偷喊过万妈,叮嘱抑郁病人老幻想自杀。不过,要是凡事顺着加上吃药,这病也能好。万妈直抹胸口,长嘘一口气说,不是绝症就好。
万爸一抑郁就是三年。万桃哥哥成家早,原在厂里做电工,为生二胎辞了职,在街上开家电修理部维持生计,别说贴补了,自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没了收入,一家三口得吃饭呀。生活重担落到了万桃肩上。好在,表妹新开了大排档,正缺夜班收银员。姑妈说,万桃去正合适。

刚到大排档那会,万桃左右不适应。以前在厂里做调度员,习惯指手画脚。同事都让着,厂长千金脾气大就大点。如今,在大排档面对的是七样八广的食客,花钱的都是大爷。拽谱的,颐指气使地朝收银台喊:“喂、喂,服务员,点菜!”
“叫谁呢,谁是服务员!”万桃翻白眼不搭理。
还有食客穿得衣冠楚楚,菜吃了大半楞说有苍蝇,赖账不算还嚷嚷要上医院去瞧。万桃气不过隔三差五和客人争吵,末了都是表妹赶来赔笑脸道歉。万桃直吼表妹,你掉钱眼里了,咋什么都能忍!表妹说,姐,在这可不比在厂子上班,百家饭难吃,再有气咱都要忍着,得罪了,就没有下回生意了。
混网吧的小青年;压马路的恋爱男女;借酒消愁的伤心人;深夜干杯的哥们;还有小偷、花疯子,越深夜大排档生意越好。一帮乌合之众!万桃懒懒倚在收银台的高脚椅上,冷眼瞅着这些半夜不睡觉的人。客人来结账,万桃眼也不抬,面无表情,交钱、找零,继续拉着脸一屁股坐下。
时间久了,其他服务员不服气,起内讧。大伙一个个忙得脚不黏灰,她大小姐坐那,眼皮要么塌着,要么瞪着天花板,比老板娘摆的谱还大。还当自个是厂长千金呐——都出来做事,谁比谁金贵呐!老板娘再这么偏心眼,我们另找东家!
表妹来家找万桃。万桃听了没好气,老板娘,我只拿了收银的工钱,凭啥要做其他事!表妹也生气说,姐,好歹忙时做做样子,大伙都辞职,大排档不得关门!万妈说,桃,打工不比在厂里上班,有活是要抢着干。万爸也帮腔,这是亲戚家开的店,按理更要勤快些!
“我不干了,还不行!”万桃气呼呼转身,“啪嗒”甩上房门。
恨得牙痒痒,万桃吵吵打死不想再见那些小人,可没过十天还是回了大排档上班。自尊心不能当饭吃,万爸抑郁了,万妈操持家务,万桃不工作,家里就断了经济来源。
万爸难过说,桃,爸这是关公走麦城,背到家了,生生是拖累孩儿了——万爸的尾音拖着长长的哭腔。万桃难过说,爸,我回大排档上班,您老好好的比啥都强。一天下班,万桃听万爸在院子里唱,“风高露浓,寒鸦栖息。龙游浅水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得志猫儿雄过虎,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万桃站在院外听,一时怔住。

新世纪智能手机大量上市,性能好价格便宜,老百姓也能买得起。淘宝、京东、亚马逊登上时代主角,马化腾、马云成了人们口中几乎神话的人物。网络不知不觉改变了中国人的生活,大街小巷最忙、跑得最快的是快递小哥。受网店冲击,街面店铺生意萧条。大饭店因中央反腐倡廉也倒闭不少,唯独中低档饭馆在县城依旧火爆。 
表妹开的大排档是老字号,价格便宜,满三桌打八折。老百姓请客嫁娶,大排档消费不高,菜品也还过得去。白天大排档忙的热火朝天,夜班更像在打战。如今大排档没人敢瞧万桃不顺眼。厨师、服务员一茬一茬地换,只有万桃没挪窝。眼下这批服务员是表妹刚招的,全十七八的小姑娘。厨师老李头还在,其他都是二十几的小伙子,在橱窗后面穿着白色工作服,戴着高高的厨师帽,一个个就像五星级大厨。
万桃喜欢年轻人,沾点朝气也好呀。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万桃四十好几了。两鬓长了白发,一笑眼角皱纹一把。当年的“水蜜桃”,成了晒干的黄花菜。
万桃在大排档还上夜班,脚下像踩着风火轮,吆喝这指挥那,眼睛还盯着别跑了单。不过忙有忙的好,累了吃饱饭,倒头就睡。

再过几年,收银台摆上了支付宝和微信二维码。手机扫一扫“滴”一下,语音贴心提示收入多少,不怕错不用找零,连和表妹报账都省了。工作变轻松,万桃的睡眠却一天比一天差了。下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梦忒多。
脸上长了斑,长了斑更显老。万桃早上照镜子,心烦,都该死的夜班上的,生物钟乱了。万妈嘀咕,上十几年夜班了,要乱早该乱了。万桃气得直嚷嚷,就和老年人没法说!
这些天,万桃的脸像五月长了毛的霉豆腐,姑娘小伙知趣躲得远远的。店里的元老,又老板娘的表姐,谁敢惹。窝里没人挑刺,还是有找茬的。一天夜里,有桌食客要加酒,没看到服务小姐,做东的矮胖男人冲万桃喊:“喂,大娘,再上瓶酒!”
万桃大嗓子回:“叫谁大娘呢,不晓得么,我是你家姑奶奶!”男人酒喝到八成,劲正冲着,绷着个猪肝脸,“腾”一下蹦起来,冲到收银台,拢圆了手臂要掴万桃。
火山口正缺点火的。没等巴掌落下来,万桃冲上去一把揪住男人衣领,又抓又挠,又是踢又是咬。估计是没见过这么横的女人,矮胖男人竟然傻了,呆若木鸡,任万桃又哭又叫地抓呀咬。一人发横,十人难敌,众人跑来拉,怎么拉也拉不开。
表妹赶到时,餐厅里空荡荡,姑娘小伙都躲到后厨去了。矮胖男人由同伴陪着去医院包扎了,万桃独自坐在收银台抹眼泪。唉——表妹深深叹口气。不晓得拿这老姑娘怎办才好。又能怎办呢!善后吧,怎么说,是姑表姐,打断骨头连着筋!

第二天表妹狐疑,万桃爱使性子,但没这般撒泼失态过。肯定有事!拉万桃到家问。万桃不吭声。表妹说,咱是表姐妹,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有事憋着可不照,你要不说,我告诉舅爹舅奶去!别!万桃拉住表妹,双手蒙住脸,喉头直哽。其实也没大事,四十五岁的万桃绝经了。
头月大姨妈没来,万桃没当回事。过两三个月还没来,万桃开始打鼓鼓。一天上午,万桃偷偷去县医院看妇科。妇科走廊全是女人,万桃捏着挂号单,找个角落坐下来。过会旁边“扑通”坐下一个胖女人,扯嗓子问万桃:“大妹子,你来瞧啥病?我得的子宫肌瘤,瘤好大,医生说要拿子宫。你说说,这没了子宫,还能算女人?”胖女人自顾自说,万桃低头咬着嘴唇不搭腔。好不容易听护士喊:“下一个,万桃。”万桃赶紧站起来,跑进诊室。
坐诊的女医生三十出头,五官漂亮,栗色波浪卷蓬松地扎在脑后。女医生问:“你好,哪不舒服?”万桃没看过妇科,害羞又紧张,支支吾吾说了原委。
女医生问:“多大了?”“四十五。”“噢”。女医生解释:“更年期紊乱,月经也许还来,也许不来了。”女医生低头写病历,万桃一脸愤懑,脱口说:“我还没结婚,就更年期了?”女医生抬头诧异问:“没结婚呐?既然单身,就不开药吃了,那劳什子烦人,没了也好。”万桃嘴唇铁青,原想说要开药吃,又不知怎么开口。女医生将写好的病历递给万桃,示意护士,叫下一个。
捏着病历,万桃的腿和脚像灌了铁铅,在大排档忙上几夜也没见这么累过。不知多久,万桃才走回家。午饭早就上桌,万妈大声问:“你跑哪去了,饭菜早凉了。我去热下,赶紧吃饭补觉。晚上还要上班。”万桃甩了包,恶声恶气回:“就知道吃、吃,上班!等人死了,早晚才知道!”万妈撇撇嘴,没回声,转身去热饭。冲进房间,锁上门,万桃用被子捂住脸。
“这事呀,容易呀。我在吃天然雌激素,进口的,拿几盒给你吃,一吃月经准来。”表妹“咯咯咯”笑得直打颤。万桃愣住,上下打量表妹,问:“你过得像个小姑娘,也紊乱了?”“嗨”,表妹说,“我是卵巢保养。”

被万桃抓伤的男人叫许光明,五十般边,矮胖腆着啤酒肚,离大排档不远开个体育用品店,人称“不好惹”。被万桃抓伤后,许光明没狮子开口要赔偿,反倒夜夜光顾大排档。表妹悬着的心落地,人前人后夸许光明,要不说传的话不能信,什么“不好惹”,明明人家是“仗义男”嘛!
许光明心眼装的那根葱,明眼都晓得。万桃也揣着明白装糊涂,店离得近吃饭方便呗。晚上,许光明一会拿包烟,一会添酒,喝高了便眨巴小眼睛,端着酒杯,找万桃搭讪。万桃瞧不上许光明,又矮又胖,一笑露一口烟熏牙。可欠着人家情,少不得陪着笑脸。心想,这男人真贱,被打了还往跟前贴。
“姐,被人追是啥滋味?”“姐,说说嘛!”得空小姑娘们推搡着戏闹万桃。万桃佯装生气:“要死了,不认真干活就知道嚼舌头!”

自打沦落成大排档收银员,万桃的婚姻状况进入休克状态。不是没人张罗,头几年,姑妈隔两月来家一次。木匠、瓦匠、装修跑车的,要不就是二婚带着娃。想想当年的三大标准,万桃气不打一处来。气嘟嘟对万爸万妈说,早说不找了,你们不带我过咋地。万妈赶紧说,这孩子,咋讲这话。到哪,家都在,我们都是你爸妈。那好,万桃呛姑妈道,旁人就别再瞎操心!
这个年龄了,还有人追,多少满足了女人的虚荣心。晚上再瞧许光明,万桃眉眼间多了些许暧昧。许光明小眼睛一转,有戏。拿出手机扫一扫,加了万桃微信。
一加微信,万桃马上翻看许光明的朋友圈。许光明的朋友圈晒最多是老婆做的美食,和两个上大学的双胞胎儿子。古话说的真不假,癞汉娶好妻,好汉没好妻。许光明的老婆漂亮能干,做的蛋糕点心光看就知道好吃。两儿子眉眼都像娘,白衬衫黑长裤,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
放着这么好的老婆儿子不稀罕,却对别的女人献殷勤。看了许光明的朋友圈,万桃既酸溜溜又暗暗得意。女人都热衷把另一个女人比下去,优越感就像蓬松的发酵剂,此刻万桃的心变成了甜心蛋糕。转个背,许光明的朋友圈就设置了三天可见。死胖子,想瞒我!早看见了!

加万桃微信后,许光明的朋友圈风格突变,变成励志格言大晒场。晒的言论紧握形势,有理有据,有高度有见解。万桃打小受万爸熏陶,喜欢豪言壮语。男人嘛,就该有男人样!看不出这矮胖子不俗,讨论的都是大事。不像隔壁家的丈夫,比女人还娘,和老婆打架了还找万妈哭诉。
上班下班,朋友圈一有红点,万桃马上点赞。中饭时,万桃挑些言论念给万爸听。万爸大叹相见恨晚,要万桃带许光明来家,他要和小老弟干一盅。万桃不高兴,啥时变成小老弟了,他和哥一般大!要不说,女人一动情就变傻。连隔壁猴崽都晓得,发这些许光明不用费脑筋,度娘肚子里少说几万条。
进口的雌激素真有效,万桃的月经正常了。去了心病,万桃的气色精神好了很多。难怪表妹只小两岁,看着就像二十几的大姑娘。看看盒子上的价格,万桃吓得直吐舌头,这进口药好是好,也忒贵了些。自己那点工资要养家糊口,那吃得起这个呀,不好老让表妹送吧。唉——万桃默默叹口气,有人帮衬点也好呀!

这晚,许光明又喝高了,打着饱嗝,直愣愣过来,盯着万桃的脖子问:“妹纸,这些年,可在等哥?”长期上夜班,四十多的万桃眼膛发青,眼角刻着很深的鱼尾纹。但脸上皮肤红晕光泽,裹在西装制服里的身体凹凸有致,衬衫领口有两粒纽扣没扣,深陷的乳沟若隐若现。许光明来回滑动几下喉咙,凑近了,腆着脸又问:“妹纸,你说那个有福,能把你采了?”
烟酒混杂着男人特有的腥膻直熏鼻孔,万桃脚下像踩着棉花,身体摇晃着立不住。定神稳稳,齁了许光明一眼,万桃啐道:“酒后无德,臭不要脸!”
小姑娘们教唆万桃改变形象。姐,明星为啥漂亮,化妆的啦!卸了妆,还比不上姐呢!小姑娘们的鼓噪多少让万桃动了心。别说,自打染了发,穿上超短裙,抹了口红,喷上香水,万桃觉得自己一下回到年轻的时候。进后厨,小伙们放下活,直耸鼻子,姐,今天喷了啥香水?香得我们没心思干活了!万桃“咯咯咯”作势要打,几张脸凑过来。“啪、啪—”万桃轮着拍一圈,眉眼都是笑。
每天上班前万桃都精心化妆打扮,撵着万妈问:“妈,可好看?”女儿少见这样,万妈高兴,扬声说:“美!就跟月宫里的嫦娥一样!”万爸插嘴:“妖里妖气,越老越妖气!”万桃没生气,嗔着舌头矫正万爸:“您老真不会讲话,这叫越老越俏!”

今年这个夏天可真热,太阳鸦亮便升起,日头明晃晃从树缝泄下来,花草蔫着头,母鸡们躲在窝里呼呼喘气。万妈不停念叨,老天咋这么热,可是人心变坏了?万爸说,这老太婆就喜欢瞎叨叨!一大早,许光明发微信给万桃。武汉供货商开舞会,妹纸可去玩几天?葫芦里卖什么药,万桃心知肚明。
去,还是不去?吃饭时万桃一直走神。中觉睡不好,空调都是热风。不睡了,起来吃片冰西瓜。万妈瞅瞅女儿,想问,吞吞口水又咽下去。傍晚许光明又发信来问,鬼使神差,划拉一下,万桃回了一个字,去。那边马上发来一束玫瑰花。
高铁载着两人眨眼到了武汉。主办方已定好酒店,两间房。万桃躲在许光明身后,暗自松口气。两间房紧挨着,各自插卡开门,万桃的心“腾腾”直跳。“等会。”许光明从包里抽出一件黑色蕾丝礼服递给万桃,说:“这是晚礼服。”呀,万桃忘了要准备舞会礼服,许光明还真是人粗心细!
穿着黑色晚礼服,绾着髻,露着白皙的脖子,脚上白色亮钻的高跟鞋闪闪发光,舞会上,万桃根本不像小县城大排档的收银员。男人挨个邀万桃跳舞,被冷落的女人们眼睛里眨巴着嫉妒。万桃昂着头,心想,谁没见过世面呢,想当年,毛巾厂兴旺时,年年元旦办舞会,厂长大小姐可是舞会上最闪亮的人物。
万桃漂亮受欢迎,许光明有面子,腆着肚子满脸红光。呵呵,哈哈,这个老总、那个经理频频干杯。回宾馆已是深夜,许光明打着饱嗝,说:“妹纸,今晚累够了吧。好好睡一觉,明天哥带你游武汉城。”万桃这会还在兴头上,听许光明这么说,竟然怅然若失。
第二天上午,两人各处游玩,中饭去了户部巷的小吃街。正午的太阳毒得像火舌,路边的小吃摊“哧哧”冒着热气,户部巷窄窄的街道被熏成一条大火炉。天这么热,街上勾肩搭背的男女依然很多。许光明贴过来,伸出汗涔涔的胳膊,搭在万桃肩上。万桃猛地打个激灵,脸红耳赤,四下张望。许光明暗暗得意,看样子,老姑娘真是个雏。许光明安慰万桃,这是在武汉,没熟人。
晚上回宾馆洗好澡,万桃换上睡衣,有人敲门。万桃犹豫着开了门,许光明闪进来,嬉皮笑脸说,妹纸,讨杯茶喝。折磨这么多天的期盼和害怕,终究来了。
小时候和万妈走亲戚,去亲戚家要坐船。万桃第一次坐船,晕得厉害。头昏脑涨,胃直翻腾,一阵恶心万桃“哇”一下吐了。万妈使劲拍着女儿后背说,第一次坐船都这样,下次习惯就不晕了。船在旋转,人在旋转。一圈一圈下沉,越来越暗,越来越黑。万桃恍惚听万妈喊,不好,遇上旋涡了!
好久,风平浪静,船停住。万桃睁开眼睛,灯光晃得刺眼。许光明穿着裤衩正在摸裤兜,嘴里直嘟囔:“见鬼了,搁那去了!”万桃没经验,但晓得许光明在找什么。这个男人真有心眼,不会只顾眼前快活,日后惹了麻烦。
眼前的许光明圆头酒糟鼻,挺着个大肚子,四肢短小,活像一只大蛤蟆。这些年万桃无数次想象过洞房花烛的场景,烛光摇曳,男欢女爱,娇羞默默。此刻,白炽灯下偷情,哆哆嗦嗦,躲躲闪闪,像只猎人枪下惊恐万分的兔子。大排档夜里多是偷吃的男女,搁以前万桃一准转背,直吐口水,呸,狗男女!想不到,如今自个竟成了狗男女!光环退去,万桃觉得自己的样子真丑。许光明扭头,笑嘻嘻说:“忘拿那个了,去下隔壁,等着哈!”
“无耻当有趣!”万桃一阵心恶,操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朝许光明的头砸过去。
“哎哟!”许光明惨叫一声,手捂着额头,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淌下来。
许光明的额头缝了五针。从医院打的回宾馆,两人一路沉默。各自回房。把门锁紧,万桃身体一软,顺着房门滑下去。凌晨,许光明发来微信。“不怪你。以后,做我妹。”眼泪从万桃红肿的眼睛里汹涌而出。

日子依旧平凡简单。转眼十月小阳春,街道两旁的银杏树一片金黄。万家小院两棵枣树挂满了圆嘟嘟的小灯笼,风一吹“噼噼啪啪”地响。每天有数不清的鸟儿来啄枣子,万妈高兴。枣子长好了就是吃的,人吃、鸟吃,都是吃。沾了枣树的光,咱家小院每年都要热闹一回呢!
隔壁猴崽一放学,垫个凳子,“蹭蹭”上树。他妈在树下骂,“万奶天天送一盆枣,还上树吃!死猴子,哪天摔死你!”
万妈也担心:“猴崽,快下来,小心摔了!”猴崽愈发得意,鼓着腮帮子,不停地朝树下做鬼脸。万桃“噗嗤”乐了,说:“这孩子,就没一天让人省心!”
万妈在老年大学迷上剪纸,开始剪不好,慢慢地小鸡小鸭的剪得有模有样。万桃看着好玩,也学着剪。吃过中饭,阳光和煦,枣树下摆个小方桌,万妈和万桃坐在小椅上剪纸。剪刀“噶几噶几”响,头顶上鸟儿“叽叽喳喳”叫。花朵、孔雀鸟兽、猪牛羊,想剪什么剪什么。家里的大门、窗户、墙壁,连鸡舍都贴满了母女俩杰作。老母鸡进进出出,对着花花绿绿的鸡舍直犯糊涂,好几次把头撞到鸡舍上。万爸说,敢情好,家快成剪纸展览馆了!
剪着,剪着。万桃觉得日子变得好踏实。
心静了,耳朵就好使。彩纸在手里“沙沙”地响,树叶在婆婆娑娑私语,老母鸡嘀嘀咕咕对小鸡们讲故事。万妈绵绵不绝的絮叨像在唱歌,万爸咿咿呀呀唱的戏曲不再惹人烦。“啪嗒”有颗枣子掉到地上,万桃弯腰拾起来,在衣角揩揩,“嘎嘣”放嘴里咬。“妈,枣子真甜!”
万妈笑眯眯看着女儿,欣慰说:“剪纸班老师说,人这辈子,把心安顿好了,幸福就跟着来了!”
心口亮堂,干活有劲,万桃在大排档每天有说有笑。话比金子还少的老李头说:“丫头,这就对了嗬。人活着,就活个精气神!”小姑娘们由衷地夸,姐,真的越来越美了。万桃嘻嘻说,可真话?表妹接口说,真话。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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