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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永波抒情短诗自然篇(28首)

 置身于宁静 2021-12-04

2019年08月26日 10:13 

作者:马永波,软件82级。曾获文艺学博士学位,并师从著名诗学理论家孙绍振教授,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我国当代著名诗人、翻译家、学者。已出版各类著作90余部。现为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副教授。

回归

秋天总听到那个声音

在门外

忽远忽近

天空中飘着马的影子

土里依然很热

土地遭遇了很多

那窝土蜂就悬在太阳近旁

我去看过

草在远处断裂着

盖住了水窖

风吹过来的时候

我从外面回来

那个声音也从外面进来

像一只皱缩的手

接着就下雪了

雪盖住了蜂巢

我知道我该回去了

在很远的门里

我将温暖地坐下

让那声音

摸着面颊

远雷

时间应该是下午,初秋的草地

你躺在斜坡上,帽子盖住了脸

你读的浪漫小说被抛在一边

杯子里的水还剩下一半

一盒蓝莓还没吃完,还没有变软

你的狗微微抬起头,先于你

听到了远天隐隐的雷声

你浑然不觉,灌木的绿色在加深

你如此深怀信心

草根间的昆虫依然在摩擦翅膀

远处看不见的村庄和乡村教堂

依然安静地存在着

雷声更像是一种保证,一切都存在着

酒不会变酸,季节的轮回遵守着

永恒的约言,你就停在这个下午

远天的轻雷像温柔的巨人踱着步子

雪落在雪上

雪落在雪上,从树枝

落向下面的雪

这已是第几场雪了

我已忘记。我曾经想记下

每一场雪,可我不能

正如我无法一一回忆起

所有雪光映亮室内时

我长久地站在窗前

望着外面无人的雪地时

到底在想着什么

这些日子我常常这样

在深夜临睡前,望望外面的世界

雪,黑暗,天空,中途消失的行人

像一个孩子或者上帝

数数他的财富,然后才放下心来

夜登紫金山

这山上没有灯,如果你停下

黑暗就会迅速聚拢在你的脚边

潮水一样沙沙上涨

这时总能够忘记来时的路了

像那采药人带着妻儿,消失无踪

头上的高处,人声隐约

转弯处不时有汽车和摩托车

提前发出的喘息,和摸索的光柱

不会有漆黑的身体犹豫着向我靠近

我只上到半山,天文台高过了星空

回来的路上,风声似乎大了许多

夜宿山中

帐篷凹进来,表明了风的重量

一只笨拙的野兽

使劲地在帐篷上摩擦

帐篷里的石头黑了,我走到外面

风擦过的山石闪出一道噼啪的火光

风原来是个胆小的动物

山色微明,林子突然静下来

仿佛对我隐瞒了什么

山道上落满了石头

有一片深于夜色的黑云从山那边弓起了腰

我回到门口,发现微弱的火堆旁

有一圈白色的小小蹄印

这时有一阵脚步

消失在帐篷后面,肯定不是先前的风

在这样的夜里没有月亮,兽也会孤单

一阵寒颤通过我

又越过门口的灰烬向远处流去

有人在我梦中扫出一块空地

支起了打鸟的夹子

又一片云

坐在窗前,一朵云飘了过来

去年我曾把它写得很柔软

像一只小羊睡在纸上

此刻它很近

轻轻地触着玻璃

像是早先的熟人

看着我不开口

它知道我每天在纸上干的事情

它又在请求把它写进诗里,睡一会儿

于是我的眼前展开一片麦田

在金黄的火焰尽头,树林倾斜

一片云,又一片云

沾满了麦芒和花粉

高大的稻草人把脸藏在云里

于是我的笔在纸上拐了个弯

于是一个少女在我的诗里拐了个弯

像黄花没入麦田

当我残缺不全地从诗里出来

发觉孤独了整整一个早上的云

已离我很远

它就要消失了

为了在最后一刻抓住它

我匆忙写下气候和光线

那朵云已消失无踪

这次它未能在纸上留下重量

就像那始终伴随我们的东西

并不能在心中留下痕迹

那一定是云雀

那是一片刚刚一尺来高的土豆地

我六七岁,独自站在地头

北方夏日的午后,阳光,无云的天空

晒热的土路,风吹着杨树和草屋顶

突然,就在这昏昏欲睡的气氛中

土豆地里飞升出一只小鸟

笔直地射向天空,它的鸣声

和它飞行的位置并不吻合

鸣声在前,仿佛它在追逐自己的叫声

在它后面,隔了几米的距离

又升起一只小鸟,也是笔直上升

仿佛在追逐先前的那只

它们总在同一个高度一头扎下来

像自由落体的土块一样坠入垄沟

消失上片刻,随后又一次弹射出来

这种游戏一直反复了好一阵子

我呆呆地望着那串无形的银铃

它使得人世也低矮了下去

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相信

那一定是云雀的叫声

它让我一下子忘记了一切

窗上的霜

已是春天,窗上的霜渐渐稀薄

它曾在玻璃上画下远山和纠结的树丛

它曾把一个少年引上无人的小径

让惟一亮着的灯陷在下沉的网中

当然,这些都是回忆

它无法挽留正在消失的一切

让那个少年在窗上走出更远

直到今天——一个白色的陷阱

无疑,霜是冷暖交战的产物

在夜里,像一群孩子扒着窗户

窥视我们温暖的生活

睁大晶状的眼睛,而阳光最初的闪耀

也是从窗上的霜中开始的

越来越响亮,像一阵赞美

我趴在窗台上,看窗上的花纹

渐渐化成一片水汽

和我的呼吸一起,把窗子变成氤氲的镜子

我们就透过这模糊的镜子观察事物

在语言和真实之间,触摸到潮湿的冷意

我爱看雪地上的印迹

我爱看雪地上的印迹

每一行都是一个想法

有的在路边印上拖拉机履带印

向灌木丛开进了一段

又犹豫了,绕到路上

居然有人跟着又踩了一遍

有的一直延伸了很远

却突然断了,绝望了

结果你在尽头会发现一堵墙

墙跟下的雪已被尿液变黄

又一场雪过后

这些脚印的轮廓先是变得臃肿

像浮雕一样,然后慢慢消失

譬如有人出于经济学的考虑

抄了条近道,他在雪地上留了条痕迹

于是有人跟着走,成了条路

路上的雪被踩实了,变黑了

又有一个人也在雪地上留了条痕迹

绕了一个弯子,却纯粹是出于好玩

除了它们的共同之处在于都没走正路

你能分清它们的动机吗

我渴望看到小动物的足迹

狗的,或者鸟的。可是很少

我只知道雪地上纵横交织的小路

都会汇合到更大的路上

最后汇合到马路上,消失

连同雪花一样纷乱的想法

爬山记

她快乐地叫了一整天

也没有惊动山顶的积雪

雪是从山腰开始下的

越往高,房子越多

屋顶也积着雪,窗户都黑着

他继续爬山,从峡谷开始

一道泉水跟随他上升

它时而消失,时而出现

可石头的表面上还有潮湿

苔藓像晒干的灰色颜料

她有时在里面,感觉到一只脚的疼

深得拔不出来,于是她大叫

泉水又涌出来,有红色沙砾微微波动

疼痛缩得更紧了,像一个暗暗吃惊于

白昼光亮的胎儿

而他和泉水一样,时而在外面

时而在里面。他一直在爬山

他从不回应她,他总是那一个姿势

等到他的头发变成纠结的灰色灌木

她就能和他一起,到达那无人的山顶

那时他们会发现,山脚的屋子里

灯一直亮着,他们已经调换了方向

红衣人读书

树叶在落

红衣人在读书

他知道树叶会越来越快

他时而从书页上抬头

茫然四顾

而只要他阅读

树叶就会继续落下

周围凌乱的背景中

就会逐渐呈现出街道、长椅、建筑

用褐色统一起种种微小的差异

他一直在阅读

他像不断长高的山越来越巨大了

他一直读到树叶落光

一直到雪开始落下

而如果这时你拍拍他的肩膀

他就会雪花一样融化

外面下雨了

外面下雨了

有人开始奔跑,有人在悬铃木下仰起初恋的小脸

有人在埃及的沙漠,脸上多了一些尘埃

有人突然爱上了一些,低于膝盖的东西

尘埃落在迦太基,落在狄多的鼻尖上

尘埃是愤怒分叉的火舌

说着始终不变的事情:眼泪,时间,雨

在外面,在古代天青色的叹息中

在我的窗上,雨珠追赶着雨珠

欢快地拥抱,融合,留下灰尘的印迹

外面还在下雨吗

不知何时,我已经来到了树下

朗诵

我朗诵。“我们不知从何处来。”

我们攀登铁塔,扶着满是露水的梯子

我朗诵。“我们不知为何来。”

雾气在周围缭绕,如呼吸模糊了视线

我朗诵。太阳在升高

空气越来越湿润,裹着树梢

我朗诵。“我们曾经来过。”

回声把山谷推远,蛛网上光芒闪烁

我朗诵。太阳在驱散晨雾

半圆形的彩虹把我们投影在圆心

我朗诵。林子越来越亮

深处的小动物都不做声

“我们是否到过那里?”

下山时我还在朗诵,但声音越来越低

晨雾

晨雾在森林上方缭绕,这树木的呼吸

时浓时淡,它在树叶上凝结成露水

滚动着,融合成一枚硕大无朋的露珠

把森林包裹在绿色的梦中

鸟儿还在沉睡,草丛中鼾声一片

口袋形的蛛网中,只有露水

和半片蝴蝶翅膀在闪烁

露水使阴影更深了,林中

到处是安静的水滴声

远处的山坳里,晨光已渐渐如沉渣泛起

铁皮屋顶上湿漉漉的,炊烟湿漉漉的

不知要过多久,昆虫才能从叶子背面

翻上叶面,晾干翅膀,沙沙歌唱

蝴蝶

山中寂寞的蝴蝶,薄薄的

像一小片凉水落在雨后的砂石路上

它们展开黑色的翅膀,无声地滑过

阳光和阵雨,滑进更幽暗的林中

它们曾经落下,落在我杯中泛红的酒渣上

我们是否来过,在空空的山谷采集蝴蝶

把它们微弱的呼喊装在透明的瓶子里

蝴蝶又在飞过,杂着几只混迹的蛾子

总是那同一只硕大的黑蝶

飞过松树的树顶,拖着阳光的金线

它随着石头落向山谷,但总也听不到

那落地的声音。蝴蝶飞过之后

我们已不在原来的地方

迷途

秋天的时候,我还在为你写诗

写得无声无息。你早已离开原地

乘另一趟车回到了城里

我还在山中和流水、树叶、蜂鸟纠缠

以为你还在我身后,林间的光线一样

悄悄移动。我想采集更多的野花

装饰简陋的梦。树脂滴入水中

野花的喧哗一浪高过一浪

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

我们不过是匆匆过客

我不知道下一趟车是几点

我坐在枕木上,野花伏在膝上

林子里突然静下来

这片荒凉已很久无人造访

消失

一群人走在无人的山中

这是初秋,阳光垂直的火焰

树叶上浮动着水汽和鸟的呼吸

有早黄的阔叶不时飘落

落在绿色的叶丛上,道路上

有的像祈祷在空中停上片刻

这些都没有影响这群人的脚步

道路是缓坡,几乎看不出

是在山中。水声时远时近

时而从幽暗的林下闪烁出粼粼波光

又滑到另一片更为幽暗的林中

一群人在山中越走越远

他们的声音随着风声起伏

他们的衣裳渐渐透明,染上了苍苔

他们忍不住消失了,和夏天一起

消失在寂静之中,等到发觉

他们已经在山外,在更大的世界中消失

野地天堂

田野向一棵大树的浓荫汇聚

我和你,坐在树下

远处,有懒洋洋的云朵

路边,有银光闪闪的坟墓

我的头枕在你腿上

闭上眼睛就能找到你苦涩的呼吸

悄悄睁开,便能看见

你披覆在我脸上的金发里

新生的嫩枝和珠宝

我的手像树皮一样硬而粗糙

我知道丝绸的滑腻和凉爽

可你不穿它们已经很久

我也早将书卷抛在越来越深的草中

让虫鸣停顿了片刻

水瓶翻倒在地上

农具散落在一旁

我们来时所乘的白马已经沉思着走远

树影缓慢旋转,亲爱的

我们是否也要跟随

如果你的头发飘起

那一定不是我的手指

它们已经在白生生的草根下发芽

如果夜里周围有走动的脚步,不必害怕

那是我们早已不在人世的朋友,像一支大军

沉默地围绕着我们挂满星斗和犁铧的树。

通往大海的路上

通往大海的路上,走着一群手舞足蹈的人

他们鲜艳得像六月可爱的水果

像南风吹拂的鸟儿羽色斑斓

他们要去海上举行婚礼,有的陈旧有的新鲜

通往大海的路上走着我俩

远远地离开人群,拨开细密的阳光

路旁的蜂箱流响着金蜜

树林中有萝卜喂养的天使

我们歌唱着爱情,快乐地走在大路上

我们的船在瓶子里

我们的饮料在骨头里

我们出了垭口就看见了闪光

大海在前,召唤我们前往

一列绿透的山岭夏天的一列快车

逐渐变黄变白,拖曳树林的乌云

提供另一种可能

高潮过后的谷物倒伏四野

棉桃的手镯沉在小小的水潭

唱着去跳着去拉着手去眼睛望着眼睛前去

大海的闪光映亮了天空

一家红色的农民,守住陶土的作坊

知晓海底秘密的龙虾,多刺的草莓与青果

山毛榉和胡桃组成情人的天空

红色的水滴高悬海滨的集市

渔村中流传我们散轶的姓名

风景在风景中错动,石在石中

我们在路上,不会背过身去

我们走了许多年我们想了许多年

我们总也没有到达黄金的海岸

有人拐入如歌的绿荫

行囊抛在屋顶,站在田里遥望

他们心绪平和,自由的庄稼种向海边

歌声渐渐疏落,又一个人离开大路

把一汪水塘望得更深

相信他模糊的影像不会消亡

我们松开双手,天上的石头亮得耀眼

通往大海的路上,走着两条活泼的烟缕

在山中过夏

在山中渡过一个夏天,你采摘浆果的手指

得到了蝎子的警告,你在它的关节里点灯

离得远远的,看入夜的山庄阴影晃动

而深夜归来的人满身泥土

兴奋,不眠,像乌鸦在窗前走动

柿子无风自落

挂满灯笼的果树一片寂静

珠翠满身的蜥蜴

在道路转弯之处

绷紧肘部,等待历史

夜里总好像有人在地里忙碌

搬开石头,寻找些什么

无人驱策的有篷马车

总是透出神秘的红光

那个夏天似乎充满了命运的暗示

在鸟声的间歇中,活着的人头发越来越少

我们一直散步到山巅,月色笼罩的水库

唱歌,谈笑,敲着酒瓶

听身后的风声大步下山

临海之窗

转向大海的脸迎头遇上了日光

又长又宽的波浪缓缓退向天边

海洋屈服于正午透明的威力

让我们望见更多的事物

高处白色的墓地, 倾斜的屋顶上

鸥鸟散步

每一场新雨都会替我们写下诗句

林间的松菇, 阶上的苔痕

到夜里你就是水妖, 披散开头发

等我熄灭最后的灯盏

你轻轻的歌声令海岛在梦中辗转

抖落下烟雾, 月光, 果实

雪水愉快地流进悬空的木槽

头顶牡蛎的野兽目光迷离, 在屋后徘徊

当我在黑暗中寻找你的双手

你怀中蓬松的水鸟

大海会在沉默中动荡不息

那是南风下的河流向黑夜不停地奉献

我不会羡慕任何人, 我不会再想到

往昔。没有荣耀, 没有耻辱

世上再没有什么, 与我们有关

蜂箱里会整日流淌欢乐的歌

四季的风带来泥土和种籽

也带给我们疲倦的满足

没有天使, 也没了恶魔

我们能爱多久就爱多久

一匹白马向我奔来

一匹白马向我奔来

褐色的树林头巾一样展开

一匹白马向我奔来

大地缓慢地开始倾斜

从幽暗中倾倒出一条银线

一匹白马向我奔来

撒到泥土里的种子跳回到开裂的手掌

折断的角回到独角兽的头上

一匹白马向我奔来

泉水里的落叶回到树顶

苹果变回成花,变回成瘦小的拳头

一匹白马向我奔来

它在奔跑中渐落形骸

死者坐起,还有些茫然

一匹白马向我奔来

不知是初春,还是秋天

我突然变成了一群人,如花怒放

一匹白马向我奔来

它径直穿过了我

像穿过一扇还在震颤的门

菊颂

菊花向秋天生长, 在它的叶片后有不为人知的世界

浑圆, 被哺育。在第一朵菊花开放之前

大地将充满回声, 长空灿烂, 嘴唇上疾病消歇

早晨手握圆镜奔跑的孩子, 将梦见唇边的花瓣

而我将梦见月亮, 酒, 白色的山石

清凉的长风一吹, 孩子便会长大

他们未被触碰的嘴唇, 将说出纯洁的死亡

在肉体中停止生长的植物, 在外在的世界

也会无声无息。它们混同于大地上的生命

被轻易地移入阴影的花瓶。头戴龙虾的人

轻易地击退了波涛。两个平行的世界

像卷尺拉出我们的身体。它们将在新的躯体中

合而为一。菊花是火焰, 然后是尘土

喝下骨头里的液体, 你就能同时看见

正在出现的和正在消失的

它们在草地边缘的树林中相遇

在喷泉的渴意中, 交换着身体

像水与水的摩擦。寂静降临, 再次复活了

地下的合唱队: 草地, 一张旋转的密纹唱片

当黄金的花瓣卷起露水, 铁屑和冰冷的蜜蜂

大地将是透明的: 你将和一些大而黑的

茫然直视的眼睛不期而遇。海水, 火焰, 头角峥嵘的

生物, 仿佛在一个塑料顶棚下翻腾

幽灵圆如紫茄, 如多刺的黄瓜在硕大的红石上

结实累累。一辆马车正在花瓣上消逝

这是大风吹起的时辰: 一切都是易碎的

仿佛不经意的工匠堆砌的建筑

在一朵菊花中旋转, 越来越深, 直到通过茎杆

渗入另一个世界----那从未有过的福祉

离往日不远的, 幻像的彩棚

菊花轻轻一触, 世界就枯萎了

它秘密的符咒在有毒的嘴唇上传递

黄昏的树丛飘起甲壳虫的微光, 一直向上

排列到白云深处的屋顶, 又被天边反射回来

意象在增殖, 这时的写作, 价值黄金

而单薄的菊花, 一点点被移到纸上

谁会将它们举上富贵的屋顶

像一只只杯子盛接夜露

为醉酒的人润肺: 病痛已经暗中转移

冷雨堆积在草上。第一朵花的凋零

将没有回声。在阴影扩散的花园

一个老人对花的想象到裸体为止: 花瓣飘落杯中

年龄是一个假想的积蓄, 增加就是减少

智者就是那酒醉之后赶走客人独眠的人

他将在山间散步, 采摘肥大的叶子

停杯之日, 白云边再没有菊花的踪影

而现在, 菊花只是草, 只是叶子

只是一个决意减肥的女子

与老年有关的骨头, 干旱的明月

是和一个女子在山间露营, 在溪涧边高喊, 濯足

收起帐篷, 向更高的山峰举步。她美如菊花

光滑如丝绸, 你的女儿或者情人

你将先于她起来, 在溪水中窥见往日的容颜

在潮湿的晨光中, 仔细打量她动人的睡姿

她裸露在石上因寒冷而收紧的腿弯

下午的鸟鸣

下午的鸟鸣和早晨不太一样
隔得很远,仿佛一颗颗石子
漫不经心地抛进深谷

仿佛失重的身体,一直向下沉
盲人的严肃,朝向虚无的努力
一片雪花在雪崩前的犹豫

一只看不见的大鸟
伏在我的胸膛上
再分不清是它的还是我的心跳

时光令人静

雾江

新安江的晨雾与别处没有什么不同

它裹住连绵涌向天边的山头

与对岸的炊烟混在一起

它也笼罩住烂尾楼高大嶙峋的身影

有人从此寂寞无边,也风月无边

白鹭横江,仿佛有人大笑一声出门而去

雾总会散去,像我们的话语落入水中

明天总会有的,无论它属于雾还是雨

雾起的时候我们茫然无知

我们沉浸在另一种天气里

有人在里面张网,捕蝴蝶一样

捕捉从未存在过的饱含黄金的老虎

雾汽在水面铺展,暂时形成一条

与江水平行等宽的条带

江水似乎停止了流动

只有雾,像一个同样从未存在的爱人

伏在江上,它们一起缓缓移动

它们无心地抹去了沿途的村庄

林立的山头,电线,龙船

一些词语似乎从未存在过

一些词语似乎还在呼吸

雾汽的消音器,使一些

对岸传来的声音失去了含意

江水还在暗暗流动

等雾消散,就是另一场的人生

月亮与白马

月出层云

照耀大河上下

月亮雕刻最细小的波浪

它照着白马,马背上的霜

白马站在河边

垂着头一动不动

脚下的盾牌上一片废墟

白马在沉思

河水放慢了速度

河床上都是刀子

震颤的波纹向河岸推送

那白马忍住了黑暗

和月亮一起回到无人的故乡

春风吹

春风吹着十字路口的寂静
吹着空空的坟墓和身体里的寂静
吹着保存着孩子们脚步声的房间
吹着无人的村口的寂静
吹着母亲寂寞的怀抱
吹着炉膛里灰烬的寂静
春风从小路吹上大路
吹着群山中空空的茅屋
吹着波浪崩溃的小河
吹着目送大雁飞过的僧人的寂静
吹着他们绣着羽毛的袍子的寂静
吹着无人记得的姓名
吹着阴暗厅堂里没有镜框的肖像的寂静
吹着海与海之间绵延的寂静
吹着往回翻动的书页
吹着空荡荡的人世
吹着道路上融雪的寂静,吹着你和我

江南春雨

雨下了一夜
雨从长江北下到了江南
连接起静静行驶载着煤炭的拖船
雨让你睡成最低处的泥土
雨带来了落红,也让有些事物更为热烈
正如雨中人的面目阴晴不定

雨落在民国灰色的瓦屋顶上
敲响了名媛们寂静的绿纱窗
雨从沉重的珠帘下跳进来
让昏暗的红罗帐后蜡焰跳动

雨沿江而上,从燕子矶下到了采石矶
在暗绿的酒樽上传递
雨落在城墙上,台城的柳无情地绿了
灞桥的柳也无情地绿了
已经很难被告别的人轻易折断了

雨落在宋朝的客舟中
你摘下帽子,和舟子闲话
在唐朝的僧舍,在檐下的黑暗中
把钟声听得越来越冷

其实你是在钟山南麓听雨
在孝陵卫,雨让空空的坟墓下沉
其实雨落在罗汉巷,落在我漂泊的中年
像一个个词语在黑暗中闪烁片刻
仿佛来自秦朝的禁书
无人能够大声说出——
所有的雨都是同一场雨
只是雨中失踪的人再也用不着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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