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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红楼梦》人物形象在后四十回的变异(二)

 同心台爱心使者 2021-12-04

薛宝钗在《红楼梦》中是一个重要角色,她在后四十回中所占的比重又超过了前八十回。在评论后四十回的各种意见中,象林语堂在《平心论高别》中断定薛宝钗性格与前八十回天衣无缝的意见是个别的,因为她性格的前后差异实在太明显了。一般来说,不管是贬抑续书的还是赞扬续书的,都承认这个差异,分歧在于前者认为这个差异不合情理,后者认为合情合理。
例如有一种贬抑续书的意见认为,后四十回描写宝钗以手段笼络宝玉始成夫妇之好,是违背了宝钗原有的“端凝”的性格。“以平日宝钗之端凝,此事更为情理所必无。雪芹原意要使闺阁昭传,象他这样写法,简直是污蔑闺阁了”。这种意见指出后四十回宝钢性格的变形是对的,但把宝钗的“凝重”视为一种美德,则是忽略了“凝重”中所包含的封建内核。薛宝钗出身在一个与贵族官僚有亲密姻亲关系的皇商家庭,她美丽聪明,从小受着严格的封建教育,父亲的早死和哥哥的不成器又促使她过早的参与家务,她既明礼教又通达世情。抽象的礼教在她身上变成自觉的意志。她没有直接的害人之心,却专于和善于自爱,她那无私的举动中包藏着一个绝对的自私。她有很高的封建文化艺术修养,却没有林黛玉、史湘云那种少女的天真的幻想和热情;她也同姐妹丫头们玩玩笑笑,却又处处保持着大家闺秀的尊重;她上下左右皆得人心,却又没有离开封建道德标准去迎合奉承;她谱于经济俗务,却又不失名门小姐的高雅。她的确称得上是封建“淑女”的典范。如果把她的性格特点概括为“凝重”的话,那么应当看到这“凝重”是由她的社会地位、生活环境和她的智力、道德发展的方式铸造出来的,它的内核是封建性的。
批评美化薛宝钗的观点是必要的,但不能由此导致另一个极端的结论:既然“凝重”的实质是封建性的,那么只要后四十回宝钗仍表现为封建的倾向,即使不“凝重”了,也可以认为性格前后是一贯的。这种意见是有的,他们认为宝钗“那在虚伪外衣掩饰下的'浑然不觉’在这里变成了赤裸裸的全知全觉了。这种前后性格表现形式的差异,正是首尾一贯地准确地抓住了内在规律的连贯性。因为'浑而不觉’正是封建礼教对于一个未婚妇女的最高要求,全知全觉则是作为三从四德贤夫人的行动准绳。续作者合乎规律地发展了她的性格,从对她讽刺性的暴露,发展到暴露性的讽刺”。这里不准备讨论封建礼教对未婚妇女和已婚妇女在性格上有没有这样的规定,这里必须考虑一个美学问题:性格等于某种社会本质吗?把前后两种性格抽象为两种思想道德原则,如果这两种原则相等,那么这两种性格便“合乎规律地”相等。这种分析方法固然简便痛快,却并不合乎文学艺术的规律。
我们如果不满足把人物性格看成是某种社会本质的抽象品,就会觉得续作者描写薛宝钗虽然企图处处追寻前八十回的线索,小心翼翼的落笔,但还是使宝钢失去了应有的生气,变得干瘾呆滞了。回想一下前八十回,滴翠亭宝钗戏蝶、借扇宝钗敲双玉、怡红院宝钗绣鸳鸯、藕香榭宝钗讽和螃蟹咏、稻香村宝钗论画、潇湘馆宝钗剖析金兰语、议理家宝钗小惠全大体、红香圃宝钗灌酒、怡红夜宴宝钗抓签等等,多少生动的场面,那里活动着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宝钗!后四十回几乎挑不出一处能与上述的描写相媲美的。续作者描写薛宝钗存在两个问题:第一,把宝钗的丰满复杂的性格单一化,第二,把宝钗的个性鲜明的性格抽象化。
在文学史上凡成功的典型性格无一例外都是性格多方面的统一体,宝钗的性格也不是单一的而是多样的。宝钗性格的主要特点是凝重,但这是一个少女的凝重,既是少女,她也有青春活泼的一面,在礼教允许的范围内或在不离大谱的情况下,她也吟诗联句、饮酒行令,她也去扑蝴蝶、放风筝。二十回有一条脂批说:“宝仅袭人等行为,并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当绣模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不过一时取乐买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贤也,是以高诸人百倍。不然,宝玉何甘心受屈于二女夫子哉,看过后文则知矣。”这段批语不仅认识到宝钗性格的多样性,而且证明曹雪芹在后数十回也没有把宝钗变成一个女夫子。
把宝钗变为女夫子的是程高本的后四十回。九十九回凤姐向贾母、薛姨妈讲道:
刚才我到宝兄弟屋里,我听见好几个人笑。我只道是谁,巴着窗户眼儿一瞧,原来宝妹妹坐在炕沿上,宝兄弟站在地下。宝兄弟拉着宝妹妹的袖子,口口声声只叫:“宝姐姐!你为什么不会说话了?你这么说一句话,我的病包管全好!”宝妹妹却扭着头,只管躲。宝兄弟自然病后是脚软的,索性一栽,栽在宝妹妹身上了。宝妹妹急的红了脸,说道:“你越发比先不尊重了!”
续作者借贾母之口连连赞扬宝钗“尊重”,有分寸。但是这“尊重”是不是有点儿过头了呢,它合乎宝钗的性格吗?这时宝玉宝钗虽然还没有圆房,但夫妻关系已经铁定了,即使她不与宝玉过于亲热,却也不必如此冷淡。夫妻之间说说笑笑并不违碍封建礼教。续作者以为宝钗连说笑也不干才合于闺阁理想,适足说明他自己是一个冬烘的老夫子。
对于宝钗“移花接木”以成就夫妇之好的描写向来有激烈的争论。那种以为这样写法是钻污了闺阁的看法固然是一种礼教的眼光,可是认为这样写法是彻底揭露了宝钗“封建正统风范的虚伪性,赋予了这个性格以鲜明的色彩”①的看法也未必中肯。这种看法的基点是认为“封建正统风范”应当排除夫妇之情,若有夫妇之情而又自命“封建正统风范”那就是虚伪。可是这一点是站不住脚的。封建传统观念认为夫妇之情是人伦之本,信奉封建礼教与夫妇之情并不矛盾,兼有二者并不存在什么表里不一的问题。这段情节的问题在于把宝钗写得太冷静,连成就夫妇之好都要有深细的利害打算,成了完全失去感情的理念之躯。
后四十回为了突出宝钗的理智而挤干了她身上最后一点封建少女、少妇的应有之情,这还只是一个方面的问题,宝钗性格的别的方面,如她的聪明才智,她的处世的精细能力,她的文化艺术修养和她的端庄的风度等等,也都荡然莫存了。后四十回宝钗出场次数很多,但要找出几处写得有力的地方实在非常困难。在前八十回里,金桂虽然倚娇作媚挟制薛蟠母子,却不敢轻惹宝钗,宝钗“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金桂每欲寻隙又无隙可寻,只得曲意俯就”。她不与金桂正面冲突便压住了金桂,表现出她的精细地洞察人事的能力、善于机变的聪明、小姐的身份和端庄的风度。可是到了后四十回宝钗就沉不住气了,亲自出马上阵与金桂斗嘴,结果被骂得又羞又气。八十七回宝钗致书黛玉,其诗其文不说思想的贫乏,单是那陈词滥套就够低劣的了,那有一点才气的影子!后来宝玉出家,续作者形容宝钗的反应是:“早已呆了”、“白瞪两眼”、“暗中垂泪,自叹命苦”等等,连稍微复杂一点的内心活动也没有了。
后四十回一方面把宝钗多样化性格单一化,另一方面还把这单一化了的性格抽象化。谨守礼教是宝钗的思想本质,突出的表现它是必要的,但应当是个性化的表现,不应当是宣言式的表现。正是在这一点上,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显示出巨大的差别。这里可以举宝钗“教人以礼”为例加以说明。
前八十回薛宝钗喜欢教训人,却很少给对方以教训的感觉。她总是在恰当的场合,针对不同对象的性格心理,以一种豁达亲切的态度来谈话,使对方觉着这不是批评和说教,而是一种姐妹般的体贴和关照。三十七回写宝钗劝导史湘云,写她先为史湘云做诗社东道主进行周全的筹划安排,既解决了史湘云的经济难题,同时又还消除了史湘云可能产生的“被宝钗小看”的心理。这时史湘云对宝钗已经感激不尽了,但宝钗还不肯说出她的“大道理”,又转而与湘云论诗,这自然是湘云最热衷的话题,谈到兴致正浓的时候,宝钗才说:女子要以纺绩针指为本,读书也只能读“于身心有益的书”,说得“湘云只答应着”。四十二回写宝钗抓住黛玉行酒令失口念出《牡丹亭》、《西厢记》诗句的“辩子”,过后私下半开玩笑地审问黛玉,但她深知对方敏感多心,所以便款款的谈起自己的经历,说她自己小时候也迷恋过《西厢》、《琵琶》这类杂书,只是后来觉悟了才丢开手的。“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五十六回写宝钗提醒探春讲利不可离开义又是另外一种方式。她对探春佩侃而论,虽然锋芒毕露却正合探春的直爽痛快的脾气,她的那种支持和参议探春新政的积极姿态也更加强了她的说服力量。五十七回写宝钗教导没有过门的弟媳邢由烟则又表现着一种自家人的长者的风度,说得由烟唯唯称诺。宝钗在贾宝玉那里碰了钉子是个例外,但是她后来仍然巧妙的捕捉时机劝导宝玉。四十八回写她乘宝玉兴致勃勃地赞叹香菱刻苦学诗的时候,非常得体的插上一句:“你能够象他这样苦心就好了,学什么不成的?”这句话顺接着宝玉说话的情势,十分自然,其中劝导宝玉“读书上进”的意思是那么明确而语言却又是那么含蓄,使得一听到“混帐话”就要翻脸的宝玉也一时发作不了,“只得不答”。由此可见,宝钗喜欢说教,但她的说教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不同于湘云、探春,更与袭人之辈迥异。
后四十回摒弃了宝钗说教的个性特征,使她成为了封建礼教的传声筒。她的那种豁达的态度,对对方心理的深细的体察,说话的机智和技巧以及披在说教之外的脉脉的温情,几乎全没了,剩下的唯是干巴巴的几条筋。九十八回宝钗把黛玉死耗直告宝段描写,被有些论者大加称赞,有的认为它还表现了宝钗的“胆识”。按照续书的情节安排,宝钗在这个时候除了直告宝玉之外,似无别的办法可以选择,如果单就情节看,它是合乎续书的情理的,但就人物性格来看,宝钗的这种粗率的举动、冰冷的态度和生硬呆板的言词,都离开了宝钗性格的本色。请看宝钗怎么说:你放着病不保养,何苦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呢?老太太才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来。老太太一生疼你一个,如今八十多岁的人了,虽不图你的诰封,将来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着乐一天,也不枉了老人家的苦心;太太更是不必说了,一生的心血精神,抚养了你这一个儿子,若是半途死了,太太将来怎么样呢?我虽是薄命,也不至于此。据此三件看来,你就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所以你是不能死的。……实告诉你说罢:那两日你不知人事的时候,林妹妹已经亡故了。
宝钗举的三条理由都是封建人伦之道,主要是孝道。假若宝玉是个谨守孝道的儿孙,那么这番话倒不失为一付镇静剂,可宝玉是“古今不肖无双”的“痴顽”,黛玉死去他倒不一定真要去殉情,但孝道之类的说教是折服不了他的。不体察对方的心理,这是宝钗性格失真之第一。第二,宝钗劝导别人从来都是以为对方着想的姿态说话,但是这番话里没有丝毫同情体贴宝玉痛苦的意思,不仅干涩而且近于冷酷。续作者也明白如果让宝玉闻此教诲后感情立即来个大转弯是难以令人信服的,于是不得不求助神灵的超凡的力量。宝玉一听黛玉死耗便死过去了,他能活转过来不是宝钗说教的功效,实在是阴司拒绝接受他的灵魂,而宝玉灵魂之所以又肯回到阳间,主要又是由于阴司告诫他的几句话:“黛玉已归太虚幻境,汝若有心寻访,潜心修养,自然有时相见;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阴司,除父母之外,图一见黛玉,终不能矣。”因想再见黛玉而活下去,这一点是符合宝玉性格的,它反证出宝钗的说教多么苍白无力!如果没有神灵的力量,宝玉能活转过来么?所以第三,宝钗此举不要说什么胆识,连一般常人见解的水平也还没有达到,贾母王夫人埋怨她太造次是有道理的。
后四十回描写宝钗劝导宝玉,如一百回宝玉听说探春远嫁而哭倒的时候,一百十三回宝玉听说妙玉被劫而伤感的时候,一百十五回宝玉听了甄宝玉忠孝仕途之论不耐烦的时候,一百十八回与宝玉辩论“赤子之心”的时候,几乎全是这种冷冰冰的态度和干巴巴的调子。曹雪芹所写的后数十回没有留传下来,但从脂批中还可以找到一星半点宝钗性格的残片,二十一回有一条脂批说后数十回有一个回目叫“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借词含讽谏”说明宝钗劝导宝玉不是直统统的说教,她是借了别的话头来发挥,那讽谏的意旨只是深藏在其中而不是浅露于其外。这才是聪明的宝钗之委婉的态度!
如上所述,后四十回的薛宝钗,在信奉封建礼教这个思想本质上没有变,而个性却变了,多样变为单一,具体变为抽象,成了一个执行惩戒的封建道德的抽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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