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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红楼梦》人物形象在后四十回的变异(三)

 同心台爱心使者 2021-12-04

后四十回挤干人物形象的生气,一个更突出的例子是王熙凤。

王熙凤在曹雪芹笔下是那么神采奕奕、栩栩欲生,可是进入后四十回之后便暗淡失色了,前后差异之大,只要不持偏见,是谁都感觉得出来的。
曹雪芹是一个善于从整体上把握生活的艺术家,他笔下的人物性格与人物生活的环境有着内在的血肉的联系。大自然环境的千差万别造成生物的千姿万态,《红楼梦》的人物由于出身、教养、地位不同和所处的客观情势的复杂变化而呈现出绝不相同的个性特点。就说王熙凤性格的主要特点吧,她的聪明机巧、口齿尖快、心狠手毒等都是同典型环境分不开的。她出身贵族,却没有文化修养,她既不象林黛玉那样在书本里发展自己的智力,也不象薛宝钗那样在儒家经典里寻求精神的支柱,她的眼睛注视着现实,她从直觉的生活中抽出自己的人生哲学,她相信自己而蔑视他人。贾家的命运微寒的困境把她推上了主持家政发号施令的位置,家族中的重重矛盾,房头之间、摘庶之间、主仆之间、仆人之间各种矛盾都交织到她那里,她不仅仅只是应付,她还在各种矛盾中扩张着自已,以满足她那填不满的聚敛财富的贪欲和援取权力的野心。贾家这个百孔千疮、尔虞我诈的环境给了她的才干和野心得以施展的舞台,同时她的活动又象蛙虫一样蛙蚀着贾氏大厦的基脚,她发展自己却同时在损害家庭。如果说有三国鼎立的格局才有诸葛亮的雄才大略,有景阳冈吃人的老虎才有武松的英雄气概,那么也可以说只有贾府这样的家庭才有这样的管家的链二奶奶。
后四十回也写王熙凤管家,暂且不谈她怎样又能够重新管家和她管家所处理的几件大事如“掉包计”、“为贾母治丧”等,这里首先要指出的是续书把前八十回所提供的客观情势一笔抹煞了,没有了贾府的“乱世”如何表现王熙凤的“英雄”?前八十回写王熙风在重重矛盾中上台,上台以后又加深了重重矛盾。她与宁府结下了深怨,先是尤氏借为她主持寿庆顺便在她脚下使了一个绊儿,后来宁府又抓住她没有儿子的弱点给她旁边安插一个尤二姐;她心里厌恶偏狭昏惯的邢夫人,但表面却是小心翼翼的侍候,尽管如此还是得罪了这位公婆,邢夫人不仅要在贾母八十大寿上当着贾母众人给她难堪,而且以为捡得“绣春囊”是抓住了她的把柄,从而大做文章;她处处弹压不安分守己的赵姨娘,赵姨娘利用魔魔虽然失败了,却并不死心,后来乘着贾母王夫人赴国丧和王熙凤病倒之机,叫嚷着“趁着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大闹了怡红院一场;她对仆役婢女动辄打骂,而且克扣月钱用以放帐取利,不说奴仆们怨声沸腾,连薛宝钗一看见邢由烟衣裳单薄就立即想到凤姐克扣了月钱,兴儿在尤二姐面前对她的评论实际上代表着仆人的一般看法。仆役奴婢之间的“连夥结党”明争暗斗在前八十回里也多有描写,司棋闹厨不过是比较明显的一桩。所有这些矛盾,后四十回都没有交代,当然更谈不上发展了。八十八回“正家法贾珍鞭悍仆”反映了主仆之间和仆役之间的矛盾,但是这个片断与上下情节不能衔接。贾家荣、宁二府各有各的庄园,各收各的租。周瑞是王夫人的陪房,专管荣府收租的事,现在荣府正由王熙凤当家,宁府贾珍为什么突然插手荣府的收租,而且还要惩办周瑞?这一节很可能是别的稿本掺杂进来而又没有理顺的部分。到一百五回由于王熙凤的一箱高利盘剥的借券被抄出、给贾家闯下大祸之后,才写邢夫人、王夫人等对她的怨恨。后四十回把那么一个复杂的家庭背景抽去了,把家庭中那么复杂的人事关系抽去了,王熙凤这个脂粉队里的“英雄”形象能表现得出来吗?
进一步看,后四十回王熙风的性格能不能与前八十回贯通一气呢?过去有一种贬抑续书的意见认为写她“瞒消息”、“设奇谋”是写得太毒,“凤姐对于黛玉,无害死她的必要”。这个意见以为前八十回的王熙风不毒,是不合实际的,但王熙风有无必要害死黛玉却是可以讨论的。王熙风的确狠毒,她为要达到自私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但她也不是处处都存害人之心,当与自己无利害关系的时候,她也会乐于做个好人,比如她接济刘姥姥,资助大观园的诗社,甚至给宝玉黛玉的恋爱敲敲边鼓等等。她的待人接物,处处存在着一个利害的打算。所以说,王熙风狠毒与害死黛玉,两者没有必然联系,她要不要害死黛玉要看当时的具体条件。认为王熙凤“'瞒消息’'设奇谋’,积极献计逼害贾宝玉和林黛玉就正是她的阶级本性的必然表露”的看法,即忽略了这个具体条件,忽略了王熙风是一个极有心机的管家奶奶。
“机关算尽太聪明”,王熙风是既心狠手毒又聪明机巧的,缺乏心机就不是王熙凤。夏金桂颇有凤姐之风,但却没有风姐的那种贵族气派和风度,尤其没有风姐深细的心机,她们虽然同样狠毒,然而各自独特的个性是不容混清的。“掉包计”狠毒有余而心机不足,王熙风断不会干此蠢事。用宝仅和宝玉成亲来给病入膏育的“命根子”冲喜,结果只会适得其反,这一点连袭人也看得出:这件事怎么好?老太太、太太那里知道他们心里的事?一时高兴,说给他知道,原想要他病好。若是他还象头里的心,初见林姑娘,便要摔玉砸玉;况且那年夏天在园里,把我当作林姑娘,说了好些私心话;后来因为紫鹊说了句玩话儿,便哭得死去活来。若是如今和他说要娶宝姑娘,竟把林姑娘搭开,除非是他人事不知还可,倘或明白些,只怕不但不能冲喜,竟是催命了!我再不把话说明,那不是一害三个人了么?
而王熙风偏偏看不到这个严重后果,经袭人提醒后,随即提出让宝钗冒充黛玉的“掉包”的办法。欺瞒当然可以蒙蔽宝玉于一时,新娘的盖头一旦揭开,真相岂不大白?而且由于先让宝玉高兴,然后让他从兴奋的顶巅上摔到失望和痛苦的深渊之中,那对宝玉的打击将是更其沉重的。情节的发展果不出袭人所料,宝玉经过这场打击之后,病情“日重一日,甚至汤水不进”,尽管宝钗使用“一痛决绝”的手段,亦不能使之安魂定神,倘若没有神灵的力量,宝玉就不会有起死回生的奇迹。很显然,“掉包计”不单是打击了林黛玉,同时也打击了贾宝玉。王熙风要牺牲林黛玉是可能的,但要牺牲被贾母视为命根子的贾宝玉则是不可能的。
王熙风失去往昔的机智不只表现在“掉包计”一件事上,可以这样说,在后四十回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到那个目光四射、泼辣谈谐、谈笑风生的“风辣子”。八十五回写凤姐在已经给宝玉宝钗定亲之后还要开宝玉和黛玉的玩笑:
你两个那里象天天在一块儿的?倒象是客,有这么些套话!可是人说的“相敬如宾”了。说的大家都一笑。……风组一时回过味来,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
这个玩笑不论是有意戏弄还是无意失言都是很不得体的,这是当着贾母、王夫人及众人的面,而贾母、王夫人又刚刚在暗地里定下了宝玉和宝钗的婚事,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提起宝黛的私情,能博得贾母的高兴吗?一百一回写王熙风在十月天里问宝玉为什么不穿雀金裘,话已出口方才悟到十月穿它还嫌太早,因而自悔失言,“幸亏宝钗也和王家是内亲,只是那些丫头们跟前,已经不好意思了”。一向才思敏捷语言简断的王熙凤现在居然变得如此愚钝木讷,自己说着话还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在这里续作者无非是要借风姐之口提起雀金裴,由物及人连到晴雯,随即扯到补上柳五儿的事。这就是鉴于情节布局的需要而强迫人物说他们实际上不会说的话,做他们实际上不会做的事,人物既已成为作者手中随意牵动的愧儡,那就谈不上什么独立的性格了。
后四十回的王熙凤失去了原来性格的多样和丰满,这是性格的横的方面,从纵的方向看,她的性格也不符合她性格发展的内在逻辑。这突出的表现在她对管家的态度的变化上。王熙风喜欢揽权和聚财是毫无疑问的,但她毕竟是荣国府的孙媳妇,她的行令施威必须要凭藉家长们的宠信,一旦这个条件消失了,她想管家也管不成。前八十回已经写到了这种情势的变化。王熙凤的家政的种种弊端和名声的不佳,逐渐使贾母动摇了对她的信任,信任危机促使她下了台。五十五回她下台之际对平儿说的一段话很能概括她的处境和她在此处境中的心情:
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虽然看破些,无奈一时难宽放,二则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有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又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头退步,回头看看,再要穷追苦刻,人恨极了,暗地里笑里藏刀,咱们两人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到弄坏了。趁着紧溜之中,他(探春)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
贾家入不敷出,王熙风深感当家的困难,她还自知结怨甚多,上下左右多有不满,因而不得不抽头退步。王熙凤独揽家务的历史从此结束了,同时她的地位也就每况愈下了。
她设计害死尤二姐表现了她的狠毒,但从家族内部矛盾的角度看,她害死尤二姐闹翻宁国府却又是一种保护自己的举动,其中自有她失宠而又不甘于失宠,被人欺侮而又不甘于被欺侮的酸辛。她又哭又跳地对尤氏嚷道:
你们饶压着我的头干了事,这会子反哄我替你们周全,我虽然是个呆子也不至如此呆。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丈夫,嫂子既怕他绝后,我岂不比嫂子更怕绝后?……
这就点破了贾珍等人撑缀贾旌偷娶尤二姐的用心。王熙风操纵都察院,闹翻宁国府,逼死尤二姐,表面看她是争得了胜利,但实际上她在家族中的处境更不妙了。
七十一回写贾母八十大寿,协理寿庆的是宁府的尤氏。“这几日尤氏晚间也不回那府里去,白日待客,晚间陪贾母顽笑,又帮着风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赏礼事务。”贾母对凤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赏礼事务还不大放心,叫尤氏“帮着”,并且亲自查账。墙倒众人推。在这寿庆上,邢夫人和尤氏都趁机打击报复风姐,使她在贾母和众人面前丢脸。一贯逞强好胜的王熙风此刻也“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灰心,遂滚下泪来”。
王熙风在七十二回里帮助自己陪房旺儿媳妇的儿子强娶彩霞,情况已经与弄权铁槛寺不同了,当年她干预别人的婚事是要追求三千两银子和显示自己的权势,现在她为旺儿媳妇谋婚,纯粹是不甘于自己地位的下降。深知主子心病的旺儿媳妇,几句话就刺激了王熙风:
……连他家还看不起我们,别人越发看不起我们了。好容易相看准一个媳妇,我只说求爷奶奶的恩典替我做成了,奶奶又说他必肯的,我就烦了人过去一试,谁知白讨了一个没趣。若论那孩子倒好,与我素日合意儿,是他心内没有甚说的,只是他老子娘两个老东西太心高了些。
客观情势的变化使得王熙风对人对事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王熙风是曹雪芹加以遗责的人物,但为什么读到后来又令人同情和婉惜呢?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写她失去权势的支柱后,仍象别的妇女一样受到了封建恶劣环境的挫磨,她也有灰心流泪的时候。七十四回写她对平儿说:
我想你素日肯劝我,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就可闲一时,自已保养保养也是好的,我因听不进去,果然应了些,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自己反赚了一身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随他们闹去罢,横竖还有许多人呢,我白操一会子心,倒惹的万人咒骂,我且养病要紧,便是病好了,我也作个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且笑,一概是非却凭他们去罢。
王熙凤经历了种种失败和委曲之后得出的这个教训,表明她对管家已失去了往昔的雄心和热情。曹雪芹着墨较多的人物,性格都有一个明确的定性,其性格在定性的笼罩下随着岁月的增长和环境的变化而发展着,就象一条河流由于地势的差异而不断变化着自己的方向和速度一样。在前八十回里,王熙凤对管家,对人生的态度也是发生着微妙的变化的。
可是后四十回一刀砍断了这个发展线索,就管家这一点来说,整个儿退回到五十五回以前。首先,贾母对凤姐的信任倚重回复到当初。八十五回写贾母赞凤姐说,“亏了有我这凤丫头,是我个“给事中”。九十回写贾母嘱咐风姐对大观园严加管束:“况且我看他们也就还服你些。”一百回探春远嫁的一揽子事务也是贾母托凤姐料理的。直到贾家被抄,凤姐的借券给贾府带来麻烦之后,贾母仍然不动摇这个信任:“幸喜风姐是贾母心爱的人,王夫人等虽不大喜欢,若说治家办事,尚能出力,所以内事仍交风姐办理。”其次,凤姐的旧病从不再提。后来生病是由八十八回听见水月庵出现歹人歹事、小丫头哄传后房有鬼的那天夜里开始的,九十三回传出水月庵丑闻致使病情加重。这与前八十回不能接茬。七十二回写平儿与鸳鸯议论凤姐为“血崩”之症,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之后,写凤姐“到夜里一连起来几次,下面血淋不止”,接着调养稍有好转但并未大愈,续作者为要安排王熙风东山再起竟把她的旧病一笔勾销,实在与情理不合。既然贾母没有什么不信任,凤姐也没有什么大症候,那么凤姐管家的客观条件就具备了。后四十回写凤姐对管家非常热心,似乎根本没有发生过前八十回所描写的那些挫折,她独担了家务,仍然喜欢多管闲事,她提出“掉包计”,她插手薛蟠命案,她回绝贾芸的求事,在她被抄、已经声名狼藉的情况下,还痴心要在贾母丧事上显显身手:
凤姐先前仗着自己的才干,原打量老太太死了,他大有一番作用。……心想:“这里的事本是我管的。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太太和珍大嫂子的人本来难使唤,如今他们都去了。银项虽没有对牌,这种银子却是现成的。外头的事又是我们那个办。虽说我现今身子不好,想来也不致落褒贬,必比宁府里还得办些。”
比较一下上面引述过的五十五回和七十四回里凤姐对平儿说的两段话,这里的描写显得多么软弱和虚假。
某些脂批披露说,王熙风在后数十回里的遭际是非常惨痛的。
贾家被抄前,她不光在荣府没有发言权,就是在贾连面前也已低了三分。“庚辰本”二十一回开始总批: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州回犹不见此之妙,此日“娇嗅黛宝玉,软语救贾连”,后曰“薛宝钗借词合讽谏,王黑凤知命强英雄”。......此日阿风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强何身微运蹇,展眼何如彼耶,人世之变迁如此……
今日写袭人,后文写宝钗,今日写平儿,后文写阿凤,文是一样情理,景况光阴,事却天壤矣。多少眼泪洒出此两回书。
这是对二十一回描写“俏平儿软语救贾链”所发的感慨。贾链密藏妍妇多姑娘的头发,由于平儿的掩饰才没有被凤姐发现,这时凤姐“英气何如是也”!可是到了后来,她发见了这头发却不能发作了,她自知“身微运蹇”只能装做无事“强”作英雄,凤姐前后的地位发生了多大的变化!脂批还透露她在贾家执帚扫雪、获罪坐牢,可能还被贾链所弃,总之是历经种种苦难最后死去,其惨痛之态是远远超过程高本后四十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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