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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稿选粹】林外柠 |​夜雨如人生

 新锐散文 2021-12-04


新锐散文

情怀温度

情感,思想,

角度,视野

夜雨如人生

巨大的山峦里,回响着恐怖的声音,大雨滂沱而肆意,男孩胆战心惊的推车,退回去是不可能了,走下去是无尽的恐惧和未知,他吸了口气,闭了闭眼睛,告诉自己,只有走、往前走,走......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黑洞般的夜和水泼般的大雨,就像走进了无望的深渊,意念已经停止,只有机械般的走、走......
雨水从指缝里渗进去,冰凉的推车扶手,被紧紧攥住依然不住的打滑,雨水浇注的脚下,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山谷裂缝,一侧是被树木遮挡的坡道,几乎没有路,只有凭借动物般的本能勾住脚底,不住的向上推车攀爬,头顶上那恐怖的声音越来越近,“啊~啊,吼吼”......

终于到达了山顶,男孩艰难的睁开眼,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战栗,不住的抖动,雨下的太大,闪出道道白光,白光中,两个灰绰绰的影子一左一右,夹持着一辆驴车而来,正中间是一头披着白色塑料布的驴子,其中一个人拿起鞭子不住的抽打着驴子,鞭子的声音混合着驴子劳累而惊恐的叫声“啊~啊,吼吼”。
男孩一下子松开了推车,瘫倒在地,手掌还保持着握拳的形状,僵硬的伸展不开,骨关节发出“咔咔”的呻吟,男孩不住的呼气,气息倒得太快,他禁不住干呕起来。
两人从男孩身边错过,其中一个大声说到:“小哥儿,赶紧回家,这大的雨,大黑的夜,你瞎转甚?”
男孩嘶嘶的抽着冷气,颤抖着身子,试图回应却说不出半个字,喉咙里干的生疼,身上冷的没了知觉,不知如何回的家,只有白晃晃的大雨和墨黑的夜,留在了记忆里。
民办教师田文义最怕下雨的天气,一下雨,他就会想起那场雨,那个晚上。
那年,他13岁,和爹去镇上卖粮食,粮卖完了,赶着回家,走到半道,爹说要去二舅家一趟,把小推车往他手里一递,抬抬脚,利利索索的走了,留下他,从天亮走到天黑,从阴天走进雨地里,爬过北岭才能到家,就这样,遇见了他人生中第二场雨。

第一场雨下来的时候,他8岁,弟弟病了,娘唤他去邻村请医生,没有雨具、雨披,也不讲如何去,就一头扎进黑漆漆的夜里,顶着轰鸣的雨,步行到了邻村,挨家挨户打听,终于见着了医生,那人说:“你先回去,我逐会儿过去”。
得了信儿,就又转头扎进雨夜,满身满脸雨水地闯入家里,给娘回了医生的话,便一头栽倒在地上,弟弟的病好了,他在床上躺了十天。
田老师打小喜欢的科目是数学,那些数字千变万化,妙趣无穷。
成了数学老师,教课认真,生动形象,教的顺心,学的开心。正讲到关键时刻,一支老鼠窜进裤腿,竖着腿杆往上爬,爬到大腿旁边,被他一把摁住,隔着裤子紧紧捏在手心,另一只手拿着粉笔,面色不改,继续讲课。
课毕,走出教室,松开手,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从裤子里掉出来,脚尖扫到一旁地里埋住,学生们打闹嬉戏,浑然不知。
从民办走到公办,从普通教师走到校长,雨天里,他就会回想起那些年,那些事,那些泥土里,雨地里的人生。
娘的眼睛不好,啥事儿也干不了,靠爹在外面打零工过生计,三个儿,家里大事小事都担在他这个长子身上。
天不亮起床,倒尿罐,喂牲口,扫院子,架炉子,做早饭,里里外外,收拾停当,天也亮了,爹娘也起了。

背着书包,赶着三十里地去学校,下了学,再赶着三十里地回来,饿的心慌,到路边田里找寻主人没刨干净,不稀得要的小萝卜,用手扒拉扒拉上面的泥,三五口吞咽下去,辛辣的萝卜落到干瘪的腹中,烧心灼胃,抱着肚子,倒在土路上打滚翻腾,弯着腰踉踉跄跄回到家里,娘和弟弟们也饿着,喊:“今儿咋回来的这晚,饭啥时候好哩?”
这日子就这么过着,他也就这么长着,缺吃少喝,个子被压着了,力气却出奇的大,有一年,和小舅子去镇上卖猪崽,他骑一辆车,车后各挂一个筐,一边一个猪崽,骑得飞也似的快,回头一看,单人骑个车的小舅子被拉得找不见影,他担心这小子迷了路,就又回去找他,迎面赶上,那小子使出吃奶的劲蹬着车子,正满坡里疯也似的寻他,累得呵呵的。
和娘出门,娘眼睛不好使,就走不快,他就一弯腰把娘驮到背上,一气儿走半里地不歇着,走得太快,他娘不住的喊:“儿啊,慢着点,头晕哩”。
这日子就这么过着,长着,硬是把自己长成了一座敦敦实实的靠山。弟们有了事,他娘说:“我木有办法啊,找你哥说说。”
娶了李家二姑娘,却活成了大哥,有好吃好喝引唤着一起用,家里流水似的来人,碗盘摞的高高的,茶杯刚洗了又端上,水煮了一壶又一壶。
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定海神针,老丈人、丈母娘遇见事,就问“儿啊,这事怎么滴么?”
丈母娘患病的那些年,下肢萎缩,只能天天卧在床上,媳妇换洗完被褥,他就弓着身子,鼓起两臂把老人家抱起,挪到干净的床铺上,他的臂膀就是一杆秤,时不时的给媳妇交代,咱娘最近瘦了,做点她爱吃的。
当了校长,师范毕业的小老师见他说:“校长,我父亲是您的学生,当年他裤子屁股磨破了洞,害羞的用手揪住后面的洞,一路走,一路揪,走的慢慢腾腾,你跟着后头看着了,带他回屋里,给他一条自己的裤子,腰太大,他一会儿一会儿往上提溜,害的同学给他起外号叫他“松裤腰”,您记得吗?”
田校长仰头大笑:“哈哈哈,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不说,我倒想不起来,你是他的儿?跟我成了同事了?好!好好干,裤腰松点怕啥,人不掉链子就成。”
上班加代课一周忙七天,逢到秋收,周末就跟媳妇约:“明儿休息,给大姐蔓花生去”媳妇叫苦不迭,又不能反驳,大姐是她亲大姐呀。
大舅子的女儿大学考到外地,当爹的没出过远门,心里发怵,他自告奋勇领着去。
上午去大舅子地里收苞米,下午他掏钱摆桌子庆贺,凌晨的火车,在沙发上打个盹,就领着外甥女出发了。
到了学校,报到,打扫宿舍,铺被褥、买盆买毛巾、买牙膏牙刷、买饭卡充值,一通下来,杂事办妥当了,给新科大学生注意事项也交代清楚了,扭头上火车站打个票就回来了。
媳妇问他,你咋不转转逛逛?瞪她一眼:“我又不是去玩的,单位事这多,我可不就得赶忙回。”
小舅子高中毕业,大学落榜,邻居给介绍到工地帮忙。 瘦弱的18岁少年  虽是农家子弟,但从小热爱读书,醉心学习,也就帮父母干过有限的一点儿农活,哪里扛得住砂石水泥的摧残,没过几天便被撂倒了。

雨天,工人们呆在屋子里,抽烟,玩牌,讲杂话,少年沉沉地卧在床上,闻着烟味,吸着废气,不想吃饭,更无热粥一口,十年寒窗苦读,一朝名落孙山,孱弱一介书生,肩不能担,手不能挑,病困交加,前途渺茫,正在神思昏聩之际,恍惚中,眼前浮现出田文义的脸,过来领他了:“咱不干了,走,跟我回家。”
姐夫小舅子同骑一辆自行车,同披一件雨衣,雨“哗哗”下的猛,埋头躬身躲在姐夫的身后,扶着他宽厚的背,借着雨声,18岁的少年嘤嘤的哭出了声......
田文义五十啷当的年纪,出个差,和教育局的团队一起行动,总遇着对格外客气的人,心想,咱这官儿也不咋大啊,就是个小小的小学校长嘛,后来才知道,人家是看在人堆中,属他显着年龄最大,和其他人差着辈儿的感觉,我去,老田想,我莫不是把苦都吃完了,脸上挂上相了。后来一想,也好,让人敬着点,总比不在乎强,从此,便也心安理得挂着一张着急了点的脸,享受同辈们的敬服了。
说了这么久,田文义是谁?我咋这么清楚他的事情,其实他是我二姐夫,准确的说,是我丈夫的二姐夫,我丈夫就是当年那个被领回家的18岁少年。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家里的二姐夫,就是那个啥时候有啥事就找他的二姐夫,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长着这个模样,不怪别人觉得,结婚二十余年,认识二姐夫这些年,我印象中他就从来没有年轻过。
今年秋天,我携母亲出行,回程拐到老家看看,第一天悄悄的住在酒店,晚上给二姐夫打了电话。果不其然,他气呼呼的说:“回家了,还住酒店?你怎么想的?今儿太晚了,你安置老人好好休息,明儿一大早,我来接你们。”
第二天,发了定位给他,没定清楚,姐夫把车停在了酒店旁边的巷子,他一路冒着雨找过来。
在酒店门口看到我们,又摆手让我们等着,返身回到车里,把车开到贴着大堂的门前,抢着提行李,开车门,搀扶着母亲问好,手机铃声响起,又忙着接电话给二姐报告行程,黑T恤一会儿就湿了一大片。
回到家里,忙着给我们修有点渗水的热水器,急急的拧螺丝,又惦记着去菜场买海鲜,给二姐交代菜谱,一分心,翘起的铁皮生生把手划了一个大口子,血滋滋的往外冒,我急着找创可贴,他挥挥手,不要紧,一会儿就好。
吃饭的时候,给我和母亲夹海鲜,我给他回夹,他摇摇头:“今儿先不吃海鲜了,对伤口愈合不好,现在条件好了,注意了,搁以前,这都不是伤”,他说的轻松,我听得五味杂陈。
住了几日,天天海鲜精肉,水果鲜蔬、每天出去若干趟采买食物,又用空气炸锅给我们烤红薯。
不敢说啥好吃,只要开口,不出一会儿就买回来等着给你做。
我发愁的说:“姐夫,等明儿你到了我们那里,怎么招待你才好啊”。他听了开心,呵呵笑道:“我做我的,别人怎样都行,我不要求别人,我只要求我自己。”
送我们去机场,依依挥手,切切告别,姐夫开着车,驶入濛濛的雨中,望着远去的车影,桔色的灯光,我伫立良久,此去经年,又不知何日再见。
这些年,我见过许多的人,行过许多的事,自认为已刀枪不入,铜墙铁壁,但每次见到二姐夫,我就卸下了盔甲,放下了戒备,回到那个真实的血肉之躯,感受柔和的、放松的、淡淡的、浓浓的亲情。
这样一个人,他吃了许多的苦,却酿出了生活的甜,经历了人生中滂泼的大雨,却偷偷更换了角色,那个雨地里奔跑的小男孩变成了顶天立地的伞,奋力的骑行,把大雨远远的抛在了身后。

作者简介:林外柠    70后女子一枚,喜阅读,爱思索,惟愿能用笔墨书写诗意春秋,山河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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