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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云轲:绕爷正传(4)出走三年

 作家荟 2021-12-05

文/齐云轲

弟弟结婚后,霍鸣瞅个空隙,还来找春妮,春妮一巴掌打过去:“滚!”
霍鸣恼了:“啥意思?过河拆桥啊!”
春妮也恼了,指着霍鸣的鼻子骂道:“不要脸的货!你明明在城里结婚安家了,孩子都上学了,为啥骗我说要跟我结婚?还拿着俺弟弟的亲事压我,你这样的恶毒之人,我才不稀罕!哪远滚哪去!”骂着,春妮将霍鸣轰出门去,然后狠狠地摔了门。
霍鸣气得直咬牙,指着门恨恨地叫道:“好,好,好!老子走!”
婚后的绕爷,也学会了抽烟,将个破烟袋端在手里,但是烟袋里通常都是空的,没有烟丝。他常常从地里或垛里揪一把秸秆揉碎了放进烟袋里去,然后点着火吸吸,冲人的气味呛得他直咳嗽。但是,为了表示他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是光屁屁遍地跑的孩子了,还得坚持跟其他大人一样吸烟袋。
二十岁的绕爷身材魁梧,长得很壮实,一表人才,在村里逢人便夸他长得好,说是仿他娘,他娘活着就是村里长得最美的女人,而绕爷和春妮都遗传到了她的优点,面相长得好,真耐看。
齐世晨最初有个妻子,但是自从他当了生产队队长后就不安分了,喜欢沾花惹草,生性懦弱的妻子也管不了,就背地里生闷气,时间久了积累成了病症。在一个夏收时节,她淋雨后病倒,捱到秋凉,尽管抓药吃了,可还是走了。
过了两年,齐世晨又寻了个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大姑娘玉棉,婚后却一直没生养,好在前妻生前留下个儿子,他也并不在意。据说玉棉自幼好吃懒做,在娘家当闺女时被嫂子嫌弃。听说齐世晨死了女人,作为他堂姐的玉棉嫂子,故意在玉棉面前虚夸堂弟家庭殷实,嫁给他吃喝不愁还不用干啥活。玉棉便央求嫂子做媒,嫁给了齐世晨。
玉棉毕竟比齐世晨小十几岁,结婚时才十九岁,齐世晨已经快四十了,在夜黑间屋里的事儿上无法和谐,让她十分苦恼和不甘。在村里,玉棉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类似于现在所说的闺蜜,是队里的记工分员王东杰的女人花栾。
玉棉与花栾能走到一起玩,且玩得很好的原因有二,一是她们都属于队里领导的家属,玉棉是队长夫人,花栾是记分员爱人,她们有着心理上和身份上的优越感,对村里其他妇女有些不屑于交往;二是因为她俩都是嫁给了比自己大许多岁的二婚丈夫,花栾嫁给王东杰时才十七岁,王东杰已经二十六了,二人相差九岁,玉棉与齐世晨竟相差十七岁,这也怪不得玉棉在花栾面前说起丈夫常以“老头子”代称。
同样是老夫少妻,同样是领导家属,让玉棉、花栾俩人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一次,花栾问玉棉:“老头子天天晚上逗得兴呗?”
“哎——”玉棉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怪不得老辈人家常说'好对好,赖对赖,弯刀对着瓢切菜;老对老,少对少,少女老夫难相爱’,他是有那个心没那个劲呀!我感觉自己就没做过女人,只是一个聋子耳朵——摆设而已。他天天喝的晕沉沉地回家,脚也不洗,倒头就睡,一觉到天明,我却在守活寡,早知道这样当初说的再好也不寻他,哪怕找个绕儿那样的,也能夜晚做做女人啊!”
“嘻嘻——”听此,花栾笑了,“你想绕儿,那还不简单?”
“啥意思?”玉棉问,“绕儿长得十分人才,又年轻,你难道就不喜欢?”
花栾不无得意地炫耀说:“不瞒你说,绕儿这人早就是我的了。你要是想得手,只需听我的便是。”
原来,结婚不久花栾就发现王东杰那方面欠缺,十分气恼,就想找个人替代。她发现绕爷虽然是个地主娃子,却长得一表人才,内心十分喜欢。有一次,她趁丈夫外出开会,将绕爷叫到家里,说有事让她帮忙,连哄带骗的,将十八岁的地主娃子绕爷给制服了。
此后,一有空,她就与绕爷偷吃嘴。而绕爷快二十岁了,渴求女人的抚慰,但找女人结婚的可能性越来越小,正一肚子怨气和精力没处洒,倒也落得个自在,二人算是各取所需。后来,王东杰对此虽有些疑心,却也不敢深究,一是自己身上有缺陷,愧对妻子,二是怕闹大了影响自己的“仕途”和名誉,只好哑巴吃黄连。
这天,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眼瞅着要下雨,队里的西瓜地里,看瓜的老头回家去了,花栾、玉棉却来了,十来亩西瓜花已经落了,果儿正在生长着。在瓜庵子里才坐下来,绕爷就奔过来了,原以为只有花栾,没想到又多一个玉棉,他将欲念往下压一压。花栾上前将他拉坐下,郑重其事地说:“齐应贵,你听好了,玉棉是队长家的,你要比对我还要好地对她,以后在咱村,背地里你只能听俺俩的,俺俩才是你的领导、上级。你明白吗?”
“我……”
未等绕爷说出话来,花栾忙说:“玉棉是你的花婶子,你一定要好好孝敬她,听见没?你要是敢说出去,你这个地主娃子就别想活了!”
“好、好、好!”绕爷忙应承着,心里却潮起一股子怨气,恨恨地在骂:齐世晨,你个兔崽子!今天,你女人送到我嘴上,我非给你个狗日的戴个尖尖的皮实帽子不中!你当个鸡毛队长在村里欺负妇女惯了,报应来了……
庵外,雷声大作,闪电乱晃,不禁无情风雨蹂躏的西瓜花蕾破损了,被风撕扯着裹向远方。庵内,人世间的大伦之爱在以一种藐视威严、不问前程的形式上演。他们此刻只讲欢愉,不论来日是风是雨,什么伦理辈分,什么队长领导,什么阶级成分,都他娘的见鬼去吧。
那不久,结婚五年没生育的花栾怀孕了。尽管对孩子是不是自己的,王东杰心里有个大大的问号,但是三十出头的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是自己的。有孩子了,一是打破了村里人对自己不能生养的缺陷的怀疑,二是自己三十多了,确实也得有一个孩子了。没有孩子,人前老得比人家矮一头,尽管自己在队里还是个干部。
后来,花栾生了个儿子。儿子取名王文则,仿他娘,那眉眼,跟花栾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见此,王东杰心里长舒一口气。
绕爷更是长舒一口气。
大饥荒来了。
不断有北区(这里指河南省北边邻省安徽)的人南来讨饭。可是,1959年的秋天,这里的庄稼也几乎绝收,村里人自己的肚子还填不饱,又拿什么去周济别人?大食堂最初一天吃两顿饭,能节省一点粮食是一点,能多坚持一天是一天。开始还能喝点杂粮稀粥,再等等只能熬些野菜汤了。
即便是如此,也没人想着出去逃荒,一是大家碗里好歹还能有点儿东西吃,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抛弃这家里的一切去逃呢?再者说,外出逃荒也未必能有出路,村外的路上常有逃荒的人饿得走着走着,实在禁不住就倒下了,凡是倒下的,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村里人,尤其是老人说,宁可饿死在自己家里,也不愿出去逃荒,因为饿死抛尸荒野,终究不如叶落归根的好。死在家里,是每个人,尤其是老人们最后的一个愿望。
对于村庄的坚守,年轻人却没有老人们那么的坚定,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他们的意志便动摇了,想趁机出去走一走,看看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活路。在这方面,绕爷是最积极的。此时的绕爷二十一岁,十年来受够了屈辱,见大饥荒来了,认为是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于是乎,就在一个夜里翻墙跑出去了。
关于此次外逃,绕爷晚年曾多次向我们这些小辈娃娃讲过,说他到了南方,在一个桃花盛开的地方,被一对父女收留,就在那生活。那里是个山区,水田里种的是水稻,他在那学会了种稻秧,还学会了养鱼养虾,在俺这村里人饿得死的死、病的病的情况下,他在那里却有吃有喝,且吃的是鱼虾,喝的是米酒。
那家父亲见他长得俊,且干活不惜力气,十分欣赏,就将女儿嫁给他。小闺女才十七八岁,绕爷早年对人说,家里的霯家伙妻子他从来没挨过一指头,与他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这个小妻子才是他真正喜爱的女人。
一家三口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的是男耕女织与世无争的桃花源般的日子。这些日子是绕爷一生最快乐、最惬意、最幸福的时候,他常说:有此几年好日子,此生不枉来一次,死而无憾了。
但是,这种好日子却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大约不到三年,妻子怀孕了,赶上生产,却是难产。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夏夜里,绕爷拉着架车,与岳父一道将妻子往二十多里外的镇上去送。可是,山路崎岖不平,一路颠簸下去,还未到镇上,妻子就在凄风冷雨中停止了呼吸,孩子也未能保住。
绕爷伏在妻子身上痛哭一场,与女儿相依为命的岳父没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干嚎几声,竟然纵身跳下了山崖。
那一刻,绕爷连死的心都有了。可是,他知道自己还有该做的事没有做,不能就这样死了。
于是,在雨夜里,绕爷拉着妻儿的尸身返回了山窝的家中。天还没亮,他就出发,下山崖寻找岳父的尸体。不知疲倦的绕爷,早已忘记了草木藤蔓的尖刺,忘记了什么疼痛苦伤,甩掉了草鞋,赤着脚在山崖下四处翻寻着岳父。
从清早找到傍晚,绕爷终于在一棵大柳树上发现了岳父刮破的衣裳。树下的人,已经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难以辨认,可是绕爷心里清楚,这就是岳父,这就是那个视自己如己出的父亲。这个父亲,在老蒋时代爹被抓了壮丁去战场上充当炮灰,娘为了养他给地主佣工又累又饿又病而死,他十一岁就成了孤儿,一辈子没钱娶亲,却将一个没爹没娘、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邻家小姑娘抚养成人,最后嫁给了他齐应贵。所以,他无论如何也得将岳父找到,送他回家,让他们父女团聚。
绕爷将他们父女葬在一起后,意识到自己该走了。原本想在此了结一生,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继续留下来了,他猛然间异常想家了。想起了远在河南的那个家,想回家看看,家里的亲人好几年没有联系了,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于是,在一个秋风渐凉的清早,二十四岁的绕爷顶着浓厚的白露,来到岳父和妻子的坟前烧纸磕头后,一路向北,一步一个脚印,踏上了返回河南老家的路途,也掀开了他的人生崭新的一页。
绕爷整整走了两个半月,也就是七十多天,才步行回到豫皖交界处的河南老家。到村里后,得知姐姐春妮已经饿死了,而霯家伙女人却活得好好的。
新升哥告诉他说:大饥荒开始没多久,村里食堂就断炊了,几乎家家都有人饿死,但是死的人大多是老人,而你们家自从你走后,春妮心疼弟媳,有啥吃的先尽着她吃,自己却不舍得吃,时间久了没熬过来……
听此,绕爷恼了,抓住霯媳妇打了一顿,然后跑到姐姐坟前哭开了:“姐呀姐!你管那个霯家伙干啥?有啥你吃吔,饿死她个龟孙又咋着?姐呀姐!你走了,叫我一个人还咋活啊?姐呀姐!你可真狠心啊!姐呀姐!是兄弟我对不住你啊!我不该一去三年不回家,我要是早点回来,你一定不会饿死的,姐呀姐!俺的亲姐吔,这以后可叫俺咋活呀……”
绕爷哭到夜幕降临,累了,缓缓起身,才一路踉跄着回了家。到家后,绕爷发现,媳妇已经做好了饭菜,站立一旁等着他入席哩!难道说这几年自己不在家,媳妇学能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他一落座,媳妇赶紧将炒好的菜往他面前推,让他吃:“你尝尝好吃不?”
他拿筷子吃一口,感觉不错,说:“你这个家伙,手艺不赖啊!好吃!你也吃,坐下吧。”
“好吃你就吃,我不吃,见你吃得好,我比啥都高兴,真的。”媳妇痴痴地望着他,他心里一暖,嘴上仍很霸气:“叫你坐下吃,你就坐下吃,听见没?”
大概是怕绕爷生气,媳妇顺从地坐下了。
放眼看看屋里,收拾得还挺利索,家的温馨,让绕爷心里又软和了。看来,这家伙不是啥都呀!也不是一无是处、一无所能啊!
饭后,绕爷与媳妇睡在了一起,找到了那种久违的温馨和欢爱。这是他们结婚多年以后,首次真正地睡在了一起,成了真正的尘世间夫妻。
一年后,即1963年的冬天,农历十月二十九日,媳妇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冬生,这便是绕爷的儿子。又过两年,霯媳妇又生下一个闺女,取名爱霞,——这名字起的,很可能是绕爷用来纪念他的初恋女友柏云霞的。
从南方回来后,有一年,绕爷打听到柏云霞的丈夫不久前出了矿难死在了井下,她一个人拉巴三个儿女,生活十分艰难,便去偷偷地看她。当他跑了几十里路到柏云霞的家所在的邻镇上时,发现亲爱的人儿正担着两桶水往这边走,一脸的疲惫沧桑、嘴唇泛起了白皮,肩上的衣服被磨露出了肉。这哪里还有一点儿像个三十岁的少妇啊?
绕爷哭了,喊了起来:“云霞,云霞,是你吗?云霞,这是你吗?”
云霞抬头一看,故人相见格外眼明,遂扔下扁担,笑着流下了泪水,咬着上唇,不住地点头:“是我,是我,不是我又会是谁啊?”
绕爷奔上前,紧紧抱住了云霞:“我本想你嫁给了个工人,有工资吃商品粮,就是享福来了,比跟着我受罪要好得多,谁知道会这样啊?云霞,是我齐应贵对不住你啊!”
柏云霞松开绕爷说:“不,这不怪你,这是命啊!这都是命,不由得你不信啊!”
“命是啥?命是狗屁!”绕爷反对道,“我不相信命,命运该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云霞。你跟我走,我不能看着你在这里受罪,跟我走,别管以后有多难,我们一起扛!”
“不!我们已经错过了,一错过便是一辈子,这辈子已经无缘,强求不来的。绕儿,你走吧,在这别让人看见了,寡妇门前是非多。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就知足了。你走吧,以后千万不要再来!俺孩她爸不仅是工人,还是退伍军人,我不能耽误几个孩子。这也是我唯一能为孩子们做的了。你回去吧,好好过日子,好好的!”说着,柏云霞仿若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唯恐避之不及,连三赶四地走远了。
绕爷站在原地,傻傻的、痴痴的,他知道:今生,这个女人将只是自己的过去,以前的美好也只能是往事了。可是,她永远是自己这辈子最爱的女人,这一点什么时候也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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