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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国作家锤炼语言的故事

 冬天惠铃 2021-12-05

    “文学的第一个要素是语言”这句话就是高尔基说的。他还号召:“为了语言的纯洁性、为了语言的含义的准确性、为了语言的敏锐性而斗争,也就是为文化的武器而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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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国作家锤炼语言的故事

    作者:秦牧

    有人写了各式各样的关于作家们的故事,但是,可惜没有人写一本谈论各国作家学习语言的故事专集。如果有,那将是一部很精彩而且很巨大的书。因为各国作家,那些比较优秀和成熟的,总是在语言的雄关之前,经过一番苦战,打退了“艰涩”“贫乏”“粗疏”“单调”“繁冗”“平板”等等拦路“强人”,杀出关去,才能够跨上阳关大道,进入荡荡平川。那些杀不退拦路“强人”的,就栽个筋斗,翻下马来,困死在“语言关”前,或者拨马转身,落荒而逃。

    这里写的自然是一个借助于形象的比喻。它无非想说明:几乎所有比较成熟的作家,都非得在学习、锻炼语言上痛下功夫不可,不然,就不可能在文学创作上取得成就。所不同的,只是有些人的事迹为人们所熟知,广泛流传,有些人对自己的努力保持缄默,因而人们不大知道罢了。

    我国历代著名作家中,艰苦学习语言的故事非常之多。以诗歌通俗、精彩著称的白居易,不但经常和老婆婆们谈话,摄取口语入诗,还经常把自己的诗读给不识字的老婆婆听。问她们听懂没有,听得懂的,就誊录下来;听不懂的,就加以修改。由于经常吟咏,他有时甚至把嘴唇皮也磨破了,生了口疮。苏东坡也是每到一个地方,总是访问乡亲父老,和各方面的人物广泛接触,听人聊家常,谈掌故,从这些交往活动和勤奋学习中丰富自己的写作材料,提高自己的语言艺术。

    唐代的李贺经常背着个破旧的锦囊,骑驴出门,听人谈话,观赏风景,吟诵诗句,随时把想到的好句子记在纸条上,投入锦囊中;回家后再在油灯下逐条整理,作为精心构思完整诗篇的材料。和这相映成趣的,是宋代的诗人梅尧臣,外出游玩和访亲会友时,总是随身带着一个号称“诗袋”的布袋,见到什么新鲜的事情或美丽的风景,吟咏得句或成诗的时候,就把写好的投入袋中。

    王安石写过一首题名“泊船瓜洲”的诗:“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第三句那个“绿”字,使全诗增色不少。而这个字眼,并非妙手偶得,而是经过再三吟哦,选用过“到”、“过”、“入”、“满”等字,都觉得不够理想,一想再想,最后才选定的。在中国,这个故事和“推敲”的故事,“一字师”(旧时代好些人认为对于能够改动自己诗文中的一个字,使句子贴切精彩起来的人,就值得拜之为师)的故事等等,向来为历代文学界的人物所津津乐道。

    从小注意各种各样人物的性格语言,后来写成了辉煌巨著的曹雪芹;在大路旁摆着茶烟,供过路人享用,并请各人讲一则鬼魅狐妖的故事(大抵是借以讽喻现实生活之作),后来写成了名著《聊斋志异》的蒲松龄,他们学习语言的事迹,同样为广大人民所熟知。

    在俄国,普希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契诃夫、高尔基这些作家,辛勤学习语言,锻炼语言的故事,是广为人们所传诵的。

    普希金从小就向奶奶学习语言,还常到附近市集去,听瞎子们唱各种歌谣。在写作上,他高度注意用词的精炼。因此,他的作品,被人认为很好地发展了俄罗斯语言。

    屠格涅夫由于在锤炼语言和描写清晰优美等方面的成就,被誉为“散文中的普希金”。他热爱自己的“父母语”,曾专门写了一篇散文诗歌颂俄罗斯的语言。他在锤炼语言方面的认真程度,只要看下面这桩事情就可以想见一斑了。他曾经置备过笔记簿,记录着他所想象的小说《父与子》中主人公巴扎洛夫的谈话;而这样的记录簿又是仅供自己参考,以加强对人物的塑造和对语言的提炼的,并非准备发表。

    托尔斯泰不仅常常和各阶层的人物接触,听取他们的谈话,写语言笔记,在他成为作家之后,还常常在笔记本上作组词造句的练习。他遗下的笔记本,研究者们对着那些没有逻辑联系,既不像日记,又不像作品草稿和普通记事的东西,感到莫名其妙。最后多方探索,才了解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一个达到那样成就的作家,还练习写着这样的词语:“她比不了他,大大地比不了,谁比得了,谁也不能和他相比──谁也比不了的人──后悔──没有后悔,是后悔的时候了,后悔莫及,后悔得连东西都不愿吃了……吃斋,吃斋吃够,已经斋戒第二年了,我已经斋戒完了,斋戒到期了,因吃斋瘦得像一条线……”他以写这样的东西作为塑造人物和描述事件的语言准备,苦功下得多么惊人啊!托尔斯泰为了使语言在状物写照时更加生动传神,甚至常常修改一二十遍以上。

    契诃夫除了和各方面的人物广泛接触,听取他们的语言外,还常常写下记录这些语言的笔记。这种簿子,后来遗下了十大本,人们发现其中只有很小一部分,曾被采用到作品之中。这真是“台上一见,台下三年”了。契诃夫还有一个本子,专门记他平日想到的美妙的形容词语,以备不时之需。契诃夫为了写专制制度下的牺牲者,曾经到流放犯云集的萨哈林岛(库页岛)居住过三个月,把他和大量流放犯、移民的谈话记录在许多卡片上,作为写作小说的参考。

    高尔基在语言上下过很大的苦功。年轻时他曾经为自己掌握语言不够熟练而深深苦恼,后来,经过丰富的实践和辛勤的学习,终于克服了困难。在高尔基论文学的许多著作中,除了专门谈论语言的篇章外,还在其他的篇章也不断阐释了语言的重要性。他对于本国和外国的一些语言大师都十分折服。“文学的第一个要素是语言”这句话就是高尔基说的。他还号召:“为了语言的纯洁性、为了语言的含义的准确性、为了语言的敏锐性而斗争,也就是为文化的武器而斗争。”

    在英国,莎士比亚作品中不同单词的丰富为英国作家之冠。据统计有一万六七千个之多。这是他大量地采用各种人物的口语的结果。有些翻译家甚至觉得他的好些语言太粗野了,却不知道这些活泼生动的语言为他的作品增添了很多情趣和活力。

    英国诗人拜伦,锤炼语言、写作诗篇的态度非常严肃认真,常常把已经交付出版商的稿件要了回来,重新修改,不断补充。直到付印前的顷刻,不最后定稿不行了,才被迫停止修改的活动。

    英国小说家狄更斯,少年时代就曾经在下层社会和监狱接触各种各样的人物,长大从事文学创作以后,仍然保持着经常跟人多方接触,倾听人们谈话,摄取材料和语言的习惯。他经常上午写作,下午散步和骑马,晚上在街上到处游荡,看五光十色的招牌广告;看到衣衫褴褛的人,就跟着他们走,一直穿过几条小巷,听他们的谈话;跟踪进入下等的公寓和旅馆,把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他常同学徒们谈话,在马车站徘徊,逛马戏场和游乐园,目的并不在于娱乐,而是倾听人们的谈话;他调查监狱,设法同将受绞刑的囚犯晤谈。这一切活动都是具有共同目的的,就是扩大感性知识和吸收各种各样的语言。

    在法国,左拉常常深入到下层社会和各种人物谈话。他到酒吧间去听舞女卖唱,在街头看妓女与警察打架;到各个角落,和泥水匠、链条工人、铁钉工人、洗衣妇攀谈;他也在商店里看店员和顾客们如何讨价还价;住进矿工小屋,和矿工一齐喝酒;他到火车上去,了解车上发生的故事;到荒凉的旧战场上,访寻战争的遗迹和线索……

    法国作家中,福楼拜在写作上以严谨著称,他平均每历五年才能写成一部长篇小说。由于字斟句酌,有时一星期只能写成两页原稿。福楼拜对于语言的要求异常严格。他的描写格言是:“世上没有两粒相同的沙子,没有两只相同的苍蝇,没有两双相同的手掌,没有两个相同的鼻子。”福楼拜曾经在文学创作上指导过莫泊桑。他告诉莫泊桑说:“要确切地描写事物,应该做到准确地用一个名词来作为称呼,用一个动词来标志动作,用一个形容词加以形容。因此,应该设法从无数的单词中选择这个名词,这个动词和这个形容词,而决不满足于找个近似的来应用,决不应该蒙混。即使是高明的蒙混手法也不该采取,不要利用语言的戏法来逃避困难。”

    在美国,杰克·伦敦的房间里,不论是窗帘、橱柜、床头、镜子,到处都挂着一串串的小纸片,形成了奇怪的装饰。原来这些东西是杰克·伦敦写作的参考资料。每片纸上都写着各种词儿、生动的譬喻和有用的资料。这个下层社会出身的作家把纸片挂在房间的各个部位,是为了在睡觉、穿衣、刮脸、踱步时,随时都能看到,以便记诵。杰克·伦敦为了深入了解英国贫苦者的生活,有一次特地远渡重洋到伦敦去,换上流浪汉的衣服,在衣角缝上一个英镑以备不时之需,然后混入东伦敦的贫民区去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和贫困潦倒的最下层的群众生活在一起,了解他们的生活,倾听他们的声音……

    以文笔简洁清新著称的美国作家海明威,不止一次地说:“我要学习写作,当个学徒,一直到死。”他每一页稿纸只写九十个字,以便留出大量空隙,不断修改、加工。他还有一个奇怪的习惯,经常站着写。他说:“我站着写,而且用一只脚站着,使我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迫使我尽可能简短地表达我的意思。”

    ……

    语言是文学的第一要素,而当代生动活泼、刚健清新的口语,又是这个要素的最基本的成分(平时口头不说的若干书面语只是次要的成分)。因此,口语掌握得好,问题就解决一大半了。口语的力量,还可以举出一个有趣的例子来说明:著名的犹太作家肖洛姆·阿莱姆非常重视搜集词语。他小时很受后母的虐待,后母经常折磨他,咒骂他。每天晚上,他悄悄躲在偏僻的角落里,一边流泪一边把从后母嘴上吐出的刻毒词语记下来,日积月累,记下了一大本。阿莱姆就把这一堆骂人的词语按字母顺序,编了一本小词典,命名为“后母娘的词汇”。他说这是他的第一部作品。后来,在他的著作中,写到某些人物恶毒咒骂和尖酸刻薄的语言时,就从他后母娘的词汇里加以引用。

    上面列举若干国家的若干作家学习语言、锤炼语言的故事,随便谈谈,就已经写了好几千字。我已经说过,如果有人详尽地搜集这些材料,那是尽可以编成一本大书的。叙述这些故事,目的当然不是在于“聊资谈助”,而是想从这些故事中引出规律性的道理来。寄寓于这些故事中的一个重要的道理,就是:不想从事文学工作则已,否则,一定得高度重视学习语言,锤炼语言,这个“语言关”过不好,就别想写出精彩动人的文学作品。自然,文学创作不仅仅依靠语言这个因素,还有思想性、生活素材等等,但是,如果一个人其他一切条件都具备了,语言的因素偏偏掌握不好,仍然是难以创作的。

    如果说,大批卓越的作家在他们成熟之年,写作时尚且对语言这样的高度重视,反复推敲,一丝不苟,精益求精,那么初学写作者如果对语言粗疏马虎,掉以轻心的话,又怎能写出精彩的作品来呢!

    高度重视运用语言的卓越作家,他们的作品,不仅有重大的文学价值,而且往往对于发展他们的民族语言作出了贡献。如曹雪芹、鲁迅、老舍等人的作品之于中国语言,普希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等人的作品之于俄罗斯语言,歌德、席勒、海涅等人的作品之于德国语言,福楼拜、雨果、巴尔扎克等人的作品之于法国语言,莎士比亚、狄更斯等人的作品之于英国语言,塞万提斯等人的作品之于西班牙语言,但丁等人的作品之于意大利语言,都是作出了杰出贡献的。

    选自《语林采英》(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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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牧(1919年8月19日—1992年10月14日),原名林觉夫,小名阿书,别名派光、顽石,1919年生于香港,广东澄海人。中国散文界的“南秦北杨”,中国作家、中华书局广州编辑主任、《羊城晚报》副总编辑、《作品》杂志主编、广东省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协广东分会副主席、中国作协理事、全国文联委员、暨南大学中文系主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当代文学学会顾问。其文学活动涉及很多领域,主要有散文、小说、诗歌、儿童文学和文学理论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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