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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儿与凤姐(一)

 同心台爱心使者 2021-12-05

平儿与凤姐
                                      作者:舒芜
读花人(涂赢)《平儿赞》云:“求全人于《石头记》,其惟平儿乎!平儿者,有色有才而又有德者也。然以色与才德,而处于凤姐下,岂不危哉!乃人见其美,凤姐忘其美;人见其能,凤姐忘其能;人见其恩且惠,凤姐忘其恩且惠。夫凤姐,固以色市,以才市,而不欲人以德市者也;而相忘若是。凤姐之忘平儿与?抑平儿之能使凤姐忘也?呜呼!可以处忌主矣。”
“全人”与否,姑且不论。平儿与凤姐之间,有重重尖锐矛盾,平儿本来处在极不利的地位,她却能善处这些矛盾,结果不但见容于凤姐,而且取信于凤姐,成为凤姐最心腹最得力的助手,这确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读花人把平凤之间的矛盾,概括为色、才、德三个方面,有相当的道理。这里就先来看看“色”的方面。
凤姐和平儿的关系,首先当然是妻和妄的关系,或者应该更准确地说,是少奶奶和“通房丫头”之间的关系。所谓“通房丫头”,就是被男主人合法地公开地实行性的占有的家内女奴隶。她属于“妾”的范畴,但乃是这个范畴之内的最下一等:如果说尤二姐那样的“二房奶奶”,尽管实际上低人一等,但名义上算是主子,可以和凤姐“姐妹”相称;赵姨娘那样的“姨娘”,尽管实际上只是奴隶,但表面上半主半奴,可以得到宝钗黛玉的起身让坐;那么,“通房丫头”就是名实相符地完全还没有摆脱丫头的身分。可悲的是,由于她能够接近男主人,并且有希望替男主人生下少爷小姐,这种地位还被别的一些丫头视为可羡慕的;《红楼梦》里就不乏这样的描写,在那个时代,这是真实的。当然,同时也有鸳蠢那样誓死拒绝接受这种地位的丫头;《红楼梦》写出这样刚烈的形象,更是真实的。既已做了“通房丫头”,还在年轻貌美的时候,通常都会受到男主人的“宠幸”,从而也就免不了受到女主人的妒恨。这时,或是象香菱那样,一味低首下心,委曲求全,而终于丝毫改善不了同女主人的关系,最后几乎送掉一条性命;或是象宝蜂那样,极力巩固和增进男主人的“宠幸”,仗着这个支持来同女主人相抗衡:这就是“通房丫头”最常走的两条路。即或遇到邢夫人那样的女主人,以力助丈夫蓄妄来讨丈夫的欢心,博自己的“贤”名,这已经比较稀罕了,也不过是冷淡地被容纳、能相安的关系而已。平儿却与这三种人都不同。
平儿原是凤姐的四个陪嫁丫头之一,后来被贾链“收”了。据凤姐对尤二姐说:“拿着我们平儿说起,我还劝着二爷收她呢。”(第六十八回)而据兴儿背后的评论:“这平姑娘原是她自幼儿的了头。陪过来一共四个,死的死,嫁的嫁,只剩下这个心爱的,收在房里。一则显她的贤良,二则又拴爷的心。”(第六十五回)兴儿还转述平儿曾对凤姐这么说过:“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逼着我,我不愿意,又说我反了。”(同上)把这些话,结合贾链好色贪淫的一贯表现来看,完全可以想见:贾链对于日夜近在身边的四个陪嫁丫头,一定早就虎视耽耽。但厉害的凤姐,当然不能允许他全都占有了,却又不能不允许他占有一个。因为,每一个公子,至少有一个“屋里人”(即“通房丫头”),这是当时贵族家庭制度所保证的。端方古板如贾政,也替儿子物色了“通房丫头”的人选。他对赵姨娘说:“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给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念书,再等一二年再提。”(第七十二回)贾母和王夫人更是详细讨论过选哪个丫头作宝玉的“美妄”的问题。(第七十八回)在这个制度面前,作妻子的,如果根本不许丈夫有任何“通房丫头”,那是要背上“妒妇”“不贤”的恶名,古训相传在“七出”之条,后来虽已不至单单因此一条而被“出”,但总是很难听,很不好做人的。凤姐既然必须允许贾旌有一个“屋里人”,与其让他在别的丫头中去挑,不如由自己在自己陪嫁的四个丫头中替他挑一个,这就是兴儿所谓“拴爷的心”。可以想见,贾旌自然是求之不得,哪里还用凤姐来劝?凤姐事后说是她“劝着二爷”的,无非显得出于她的主动,博取十足的“贤良”之名罢了。平儿当时并不愿意,这倒是凤姐说她“反了”,才逼着她接受的。一句“反了”,透露出女奴隶的悲惨地位:在女主人同意之下,接受男主人的性的占有,是天经地义,不接受是大逆不道的行为。
平儿的容貌,书中没有具体描写。贾链私通仆妇鲍二家的那次事件后,贾母训斥贾链道:“凤丫头和平儿还不是美人胎子?你还不足?”(第四十四回)凤姐的美貌,书中是有具体描写的。贾母这样将平儿与凤姐相提并论,则平儿之美,也可想而知。贾赦强要鸳鸯做小老婆,惹得贾母生气,贾母向凤姐开玩笑道:“你带了去,给链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凤姐道:“链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倦子,和他混罢咧。”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第四十六回)凤姐这当然是自谦的笑话,是反过来说。我们把她的话再反过去,则所谓“一对烧糊了的倦子”,正是“一对美人胎子”的意思。
平儿的美貌,对凤姐当然是一个威胁。因此,凤姐对贾链和平儿的关系,可以说是采取两面的手段:一面是“劝着”贾链“收”了平儿,另一面却又极力防范他两人亲近。兴儿向尤二姐报告凤姐的情况道:“凡丫头们跟前,二爷多看一眼,她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似的。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里头,两个有一次在一处,她还要嘴里掂十来个过儿呢。”(第六十五回)贾旌在鲍二家的面前埋怨凤姐道:“如今连平儿她也不叫我沾一沾了。”(第四十四回)平儿对此,也是以两面的手段来应付。一方面,她极力避免贾链的亲近,不与凤姐“争宠”。第二十一回平儿跑到窗外,笑对贾链说:“叫她知道了,又不待见我呀!”就是一个例子,另一方面,她又不是一味退让;退到一定的程度,她也要作一些适当的抗议。例如,平儿正隔窗与贾链说话,凤姐来了,问他们为什么隔窗说话,平儿答道:“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凤姐笑道:“没人才便宜呢!”平儿听说,便道:“这话是说我么?”凤姐笑道:“不说你说谁?”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帘子,赌气往那边去了。凤姐只好自己掀帘进来,虽然说:“平儿丫头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起我来了!仔细你的皮。”说说也不过说说,实际上并没有把平儿怎样。又如,兴儿向尤二姐报告情况,说贾链和平儿大约一年里有一次在一处,凤姐还要嘴里拮十来个过儿,接着说:“气的平姑娘性子上来,哭闹一阵,说:'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逼着我,我不愿意,又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么着!’她一般也罢了,倒央及平姑娘。”(第六十五回)平儿对凤姐的抗议,真可以说暗合于“有理,有利,有节”的原则。
链凤二人的夫妻关系,实际上是互相不忠实的。平儿在这中间,又采取了多面的复杂的态度。
对于凤姐的那些暧昧行为,贾链并不是毫无觉察。而平儿在这个问题上,乃是坚定地站在凤姐一边,替凤姐掩饰和辩护。例如,第二十一回里面,贾链在平儿面前骂凤姐:“她防我象防贼的似的,只许她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说话,略近些,她就疑惑;她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都使得了!以后我也不许她见人!”平儿道:“她醋你使得,你醋她使不得。她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坏心。”平儿难道真是这么相信风姐?凤姐的越轨行为,难道真能瞒过作为贴身的通房大丫头的平儿?不过那个时代那样的家庭里面,公子私通丫鬟仆妇,只是小小的风流罪过;少奶奶私通小叔子侄儿,尽管实际上暗中不乏其事,但如果公开闹出来,则是十分可耻的污名和十分严重的罪名。平儿既不想与凤姐对立,根本上是要依附于凤姐,她在这个严重问题上,就不能不采取替风姐遮掩和辩护的立场。
另一方面,平儿也在凤姐面前,替贾链掩饰。第二十一回所谓“俏平儿软语救贾链”,就写的是这么一件事:平儿发现贾链在外面私通的女人留下来的一给头发,她一面拿来笑问贾链是什么东西,一面替他在凤姐面前掩饰过去。她笑向贾链道:“这是一辈子的把柄儿,好便罢,不好咱们就抖出来。”原来,平儿的地位与凤姐不同。凤姐作为少奶奶,当然会把贾链的一切“外遇”,都看作不可容忍的威胁;而平儿作为通房丫头,反正自己就是被玩弄听使唤的,对贾链那些拈花惹草的行为,不会看作与自己利害不相容的事情。她也知道,即使把这件事向凤姐揭发,无非引起一场风波,并不能禁绝贾链今后不再干这些事,徒使自己开罪于贾链;还不如抓住贾链这一个小把柄,既制服了他,更讨了他的好,她在链凤之间是哪一面都不能真得罪的。
但是,贾链背着凤姐和平儿,在外面私娶尤二姐时,平儿却不再替他保密,而且正是她听到风声便向凤姐报告,帮着凤姐审讯旺儿和兴儿的。(第六十七回)这是因为,贾链在外面偷娶二房,比那种拈花惹草不同,对凤姐的地位的威胁太大了。平儿可以向凤姐隐瞒那一绺头发,却不能听到小厮们谈论“这个新二奶奶比咱们旧二奶奶还俊呢,脾气儿也好”这样的话还不向凤姐报告。平儿根本上是依附于风姐的,假如“新二奶奶”真有一天取代了“旧二奶奶”,或者“新二奶奶”长期暗中分享“旧二奶奶”的地位,对平儿也是万分不利的事情。
总之,凤姐所要求于平儿的,是要她在贾链面前占着一个“屋里人”的位置,却又要使她这个位置尽可能地只成一个虚名。平儿一方面尽量适应凤姐这个要求,另方面也不能完全不应付贾链的要求;而在风姐进道太甚时,她也得向风姐提醒一下当初风姐逼着她接受这个地位的事实。此外,在她的地位上,最能掌握链凤双方互相不忠实的秘密,她在贾链面前坚定地为凤姐辩护,在凤姐面前坚决揭发贾链的严重背叛行为,却隐瞒他的小小的越轨行为。这一切,就是平儿既能见容见信于凤姐,又能成为贾链的“爱妾”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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