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瑞克·沃尔科特(1930~2017),生于圣·卢西亚。诗人,剧作家及画家。出版过戏剧集和多种诗集。在圣玛利大学和西印度的牙买加大学读过书,毕业后搬到特立尼达岛居住,并从此成为艺术评论家。他的诗因“具有伟大的光彩,历史的视野,献身多元文化的结果”,而获1992年诺贝尔文学奖。还曾获得过英国的国际作家奖、史密斯文学奖、美国的麦克阿瑟基金会奖等多项大奖。2011年凭借《白鹭》捧得了英国艾略特诗歌奖。 他赖以成名的诗集包括《在绿夜里》(In a Green Night,1962)、《海难余生及其它诗歌》(The Castaway and Other Poems, 1965)和《海湾及其它诗歌》(The Gulf and Other Poems ,1969)、《星苹果王国》(The Star-Apple Kingdom,1979)等。 他被誉为“今日英语文学中最好的诗人”(布罗斯基语)。在其作品中,他探索和沉思加勒比海的历史、政治和民俗、风景,有强烈的历史感。他的抒情诗则表现了他对爱情、死亡和记忆等有恒主题的思索与感受。他形成了“他自己的诗歌领域,独立于他继承的任何传统”。瑞典文学院认为他“忠于三样东西——他所生活的加勒比海、英语和他的非洲祖先。”这种似乎矛盾的关系贯穿在他的诗中。他的史诗则力图再现现代人寻找精神家园的历程,被称之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飞翔号纵帆船1 再见,卡里内吉 闲散的八月,大海温柔的时候, 棕色岛屿的叶子粘附于加勒比海 边缘,我吹熄了灯 经过玛丽娅·康色普申无梦的脸 上飞翔号纵帆船做水手。 出了拂晓时变得灰暗的货场, 我石头般站着,万籁俱寂, 只见寒冷的海被电击般起着涟漪, 还有天穹上钉眼似的星星, 直到一阵风开始搅动树林。 我下坡时,我随手带上邻居 她放在院里的干燥的垃圾,我差点说出口: “轻点扫,你这个巫婆。”因为她几乎不睡觉, 但这母狗对我视而不见,就像我已经死了。 一辆小中巴停下来,公园的灯光还亮着。 司机咧嘴笑着打量我的包包: “这回,傻逼[1],你好像真的走了!” 我没答理这蠢驴,我只是挤进 后座,注视着天空燃烧 在拉芬蒂勒之上粉红如睡衣—— 我离开时穿着它的女人正在熟睡, 而我在后视镜里,看见一个男人 恰好像我,这男人正在为房屋、街道、 那整个他妈的岛而哭泣。 基督怜悯睡眠的万物! 从那条狗沿着特森路腐烂 到我在这些街道变成狗时: 假如爱这些岛屿,必定是我的负担。 离开堕落,我的灵魂插上翅膀, 但他们已开始用大房子、大车、红极一时的波波、 苦力、黑鬼、叙利亚语和克里奥耳法语 使我的灵魂中毒, 于是我把它留给他们和他们的狂欢节—— 我洗海水浴,我一路走下去。 我熟悉这些从玛努斯到拿索的岛屿, 一个有着海绿色双眼、头脑生锈的水手, 他们给他取绰号叫傻逼,这是称呼 红黑鬼的土话,而我,傻逼,看见 这些帝国的贫民区时是天堂。 我只是一个热爱大海的红黑鬼, 我受过健全的殖民地教育, 我身体里有荷兰人、黑人和英国人, 要么我什么都不是,要么我就是一个民族。 玛丽娅·康色普申占据了我全部思想 她守望着大海潮涨潮落 当平底小渔船、纵帆船和快艇 被重新描绘于太阳的笔触时 先用每一道光芒把她的名字歌唱; 我熟悉深黑头发的傍晚披上 日落时绚丽的丝绸,还有,折叠着大海, 带着她星光灿烂的笑,在床单下悄悄贴近, 那儿不会有休息,那儿不会被忘记。 像是在告诉坟墓边的哀悼者 在他们要死之前的,复活之事, 于是当船头缆绳解开,飞翔号朝着大海 摇摆时,我对自己微笑:“没用,老是说大海 有更多的鱼。我不是想要她 披上六翼天使无性的光辉, 我想要那些小猴般圆溜溜的棕色眼睛,还有 我能够仰天大笑的那一天, 那些星期日下午,在我大汗淋漓的背上 搔痒的爪子,像潮湿沙滩上的螃蟹。” 我工作时,我注视着腐烂的波浪涌来 经过剪着大海的船头,像奶, 用我妈妈的奶,用将从今晚火炉中 飞出的星星,我向你们大家发誓, 我爱他们,我的孩子们,我的妻子,我的家; 我爱他们,就像诗人爱杀害他们的 诗歌,如淹死水手的海。 你曾从某片寂寞的海滩仰望 看见一条远方的纵帆船吗?很好,当我写下 这首诗,每个诗句都在盐水里浸透; 我把每一行牵引、打结,像系紧 索具上的绳索;在朴素的言说中 我普通的语言去成为风, 我的书页是飞翔号纵帆船的帆。 但让我告诉你,怎样开始以此为业。 2 海底幻境 苏格兰人为了奥哈拉——那个大政府的人而走私, 在塞德罗斯和美因河之间,因此海岸警卫队鞭长莫及, 而西班牙独木舟总是与我们半路相会, 但有个声音一直在说:“傻逼,看见这扮演 海盗的职业么?”很好,那样说,那样做! 那整个儿放荡的坠落。而我为了一个女人, 为了她的花边和丝绸,玛丽娅·康色普申。 唉,唉!随后我听见,某调查委员会 正在被组织去进行一次大审察, 他自己审查自己当主席。 很好,我很清楚谁是吃奶小儿, 不是那穿骗子皮的骗子,而是他的引航鱼, 卡其布裤子的红黑鬼,像你或是我。 更糟的是,我跟玛丽娅·康色普申打架, 盘碟等东西飞着,于是我发誓:“再也不了!” 那是在捣碎我的房屋和家庭。 我如此潦倒,我的全部需要是墨镜和一只酒杯 或两副墨镜,和在四杯西班牙港口的四杯酒里; 我有的全部银两不过是海上的硬币。 你看见他们部长们在每日快报里, 贫穷的监护人——一只手放在背后, 一手安排警察守卫他们的房屋, 而苏格兰人通过走后门不断地涌出。 对那个走私酒水的部长怪物, 那半是叙利亚人的蜥蜴,我变得这样恼怒 一看见那张脸——有厚厚脂粉,疣子,石头的眼睑 像一条恐龙沾满原始的泥浆 被闪光灯照着在财富里沉没, 我就说:“傻逼,相信吧,这是狗屎!” 但他叫人踢我的大胯,赶出他的办公室, 好像我是艺术家!那母狗如此傲慢, 不能跳下高头大马亲自踢我。 我看见了让一个奴隶在特里尼达 所厌恶的一切,街头小混混的共和国。 我无法把大海的喧嚣摇出我的头脑, 我耳朵的贝壳歌唱着玛丽娅·康色普申, 于是我潜水打捞,跟随一个疯狂的爱尔兰人, 名叫奥桑奈斯,还有一个叫海德的英国佬; 但这加勒比地区如此窒息,跟死者一起 我会融入祖母绿的水里, 它的天花板像丝绸帐篷起着涟漪, 我看见它们珊蝴:脑,火,海扇, 死人的手指,而且有,死人。 我看见粉末似的沙,是他们的骨头 从塞内加尔到圣萨尔瓦多被磨得雪白。 所以,第三次下潜让我恐慌,浮出水面一个月 呆在水手旅馆。鱼汤和布道。 当我想起带给我妻子的悲哀, 当我明白随着另一个女人而来的烦恼 我在水下哭泣,盐寻求着盐, 为了她的美落到我身上,像一把剑 将我和孩子们相连的骨肉劈开! 曾经有从圣文森特来的驳船,但她太深 以至不能浮起。我们喝酒时,英国佬 厌倦了我为玛丽娅·康色普申而啜泣。 他说他正在害减压病,行行好! 我为玛丽娅·康色普申内心的痛苦, 我对妻子和孩子们的伤害, 比减压病更糟。在令人着迷的深处 不曾有裂开的礁石,在那里我的灵魂能够隐藏 像塘鹅,在每天日落时无光的沙洲, 在那里我可以休息,如鹈鹕所知晓的, 于是我一度着迷,而我看见上帝 像鱼叉叉住的一条石斑鱼在流血,还有一个远处的声音 在喃喃地说:“傻逼,要是你离开她, 要是你离开她,我将给你启明星。” 当我离开精神病院时我试过找别的女人, 但是,一旦她们被剥得赤条条,她们钉子般的阴户 长满海胆似的刺毛,我无法潜入。 牧师顺道拜访。我无心应付他。 天哪!哪里是我歇息的地方?哪里是我的海港? 哪里是我不花钱就能得到的枕头, 还有那能从窗框里看我的生活的窗户? 3 萨宾离开共和国 现在我没有国家只有想象。 在白人之后,黑人也不想要我了 一旦权力朝他们那一边摇摆。 第一次用铁链锁住我的双手并道歉:“历史”, 第二次说对于他们的自尊而言,我还不够黑。 告诉我,什么样的权力,以这些岩石为基础—— 一支喷雾飞机的空军,消防队, 红十字会,军团,两、三条警犬 经过大声喊叫过“游行”的你跟前? 我曾遇见历史,但他认不出我, 一个羊皮纸的克里奥尔人,长有疣子, 像古老的墨鱼藻,螃蟹般爬行着 穿过铁栅栏阳台之网 投影的洞;奶油色亚麻衣服,奶油色帽子。 我面对他喊道:“先生,是萨宾! 他们说我是你的孙子,你一点也不记得 奶奶,你的黑人厨师吗?”这母狗咳嗽,吐痰。 一口痰好像相当于好多话语的价值。 但那就是他们所有私生子留给我们的一切:话语。 我不再相信革命。 我不再相信女人的爱情。 我曾看见亚历山大·勃洛克在 《十二个》描写的那一刻。是星期天中午在警察海运支队 和委内瑞拉旅馆之间。没有旗帜的年轻人 用床单,他们的胸口等待着弹洞。 他们一直行进到山里,他们的喧闹停息 像泡沫陷入沙滩。 他们像雨点落进明亮的山峦,每个人 有着自己的灵气,在街上留下衬衫, 还有在街道尽头力量的回音。 螺旋浆叶片式风扇转动在参议院; 法官,穿着深红制服依然出汗,他们说, 在弗雷德里克大街闲散人员所有游行 都已停滞不前,预算翻开新的一页。 十二点半的电影放映机最好 不发生故障,或是你去看革命。亚历山大·勃洛克 进去,坐在正厅后面第三排,吃着巧克力球, 等着意大利西式细面条,在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和引人注目的李·范·克里夫身边。 4 飞翔号,经过布兰西瑟斯 黄昏,飞翔号经过布兰西瑟斯。 海鸥盘旋像重新从枪里射出来, 白色泡沫变成琥珀色, 灯塔和星星开始谈恋爱, 沿着每一片海滩,漫长的日照结束了, 而在那里,在最后伸展的沙上, 在海滩上万物赤裸,只有光, 黑暗之手开始把黑暗之海里的 塞纳河拉进深深、深深的内陆。 5 萨宾遭遇中央航道[2] 人啊,第二天拂晓我早早在船上厨房里忙活, 冲泡一杯咖啡;雾从海里袅袅上升 像烧水壶蒸汽腾腾,当我慢慢地,慢慢地 放下它,因为我不相信我看见的东西: 在海平线变成一条银烟的地方, 雾盘绕着,膨胀成白帆,那么近 以至于我把它看成帆,我的头发在脑壳上绷紧, 这太恐怖了,但很美。 我们漂过瑟瑟响的船只森林 帆如干燥的纸,在玻璃窗后 我看见有烂眼窝的扒手似的人 每当他们半身赤裸的船员穿过太阳, 直接透过他们的肌肉组织,你映描出他们的骨骼 像逆着阳光的树叶;护卫舰,三桅船, 向后移动的水流在他们身上扫过, 而在他们的甲板高处我看见了海军上将, 罗德尼、尼尔森、德·格拉斯,我听见 他们嘶哑着命令他们的傻逼, 而那桅帆森林直穿过飞翔号, 此刻你听见的全是幽灵的声音 波浪如低风中的草瑟瑟作响 以及他们拖带于船尾的野草嘶嘶声; 渐渐地,他们从东到西起伏着过去了 好像这个圆的世界是某种翻覆的水车, 每一只船倾倒着,像从深处 挖舀的木桶;我的记忆旋转 在我跟前所有的帆上,然后太阳 加热海平线光环,而他们化成薄雾。 接着我们经过奴隶船。挂着所有国家的旗帜, 我们的父亲们在甲板下太深了,我想, 以至听不见我们喊叫。于是我们停止喊叫。谁知道 他的祖父是谁,更不用说他的名字? 明天我们的登陆点是巴巴多斯岛。 6 水手背对木麻黄歌唱 你看见它们在巴巴多斯小山上 令人振奋,像防风林,用针叶梳理飓风, 下垂如桅杆,那撕开帆似的卷须; 当我跟它们一样青嫩时,曾以为 那些柏树,背靠海, 吸收海的喧嚣融入树枝, 不是真柏树而是木麻黄。 船长把它们叫加拿大雪松。 但雪松,柏树,或木麻黄, 无论谁有正当理由这样称呼, 注视着它们弯下身子女人似的 在风暴后哀号,当某艘纵帆船带着 又一个水手淹死的消息重新归来时。 曾几何时,那发音“柏树”比绿“木麻黄” 常让人产生更多感觉,尽管,对于风 什么样的悲伤弯曲它们全都一样。 因为它们是心无旁骛的树 惟有神圣的跳跃或是去守坟墓; 但我们活得名副其实,你愿意成为 殖民地居民,以认识那差别, 以认识历史的言语所包含的痛苦, 去爱那些怀着自卑的爱情的树, 而且要相信:“那些木麻黄跟柏树 一样弯曲,它们的头发在雨中垂下 像水手的妻。它们是传统的树,而我们, 要是我们活得名副其实,我们的主高兴, 通过小心摹仿也会成为人。” 7 飞翔号在卡斯特里下锚 当卡斯特里上空星星还年幼时, 我惟独爱你而且我爱全世界。 我们的生活不一样有什么关系? 担负起我们有差异的孩子们的爱? 何时想起你被风洗刷过的年轻的脸, 和大海拍击中你咯咯的笑声? 在拉托克海岬上除了医院 灯都灭了。在维吉耶餐厅对面 码头弧光灯在守夜。我信守我自己的 诺言,留给你我拥有的一个东西, 我初恋的你:我的诗。 我们在这儿一晚。明天,飞翔号将会离去。 8 跟船员干架 船上有条母狗,好像他我做过记号—— 那是厨师,某个遣使会的笨蛋, 皮肤像桉树剥掉的红皮, 有双挫败的蓝眼睛;他不愿让我安生, 自以为是白人。有个练习本, 和这儿同样的一本,我用来写诗, 于是有天这家伙从我手上把它夺去, 并抛掷给左右其他船员, 大声叫喊着,“抓住,” 还开始拿腔捏调地学我,就像我由于诗歌 成了一只母鸡。某些情况下动拳头, 某些情况下动浆叉,某些要动刀子—— 这一回动了刀子。很好,我先是恳求, 但他还接着读,“啊我的孩子们,我的太太,” 他假扮哭嚎,逗得船员们大笑, 甩出像条飞鱼,那银光闪闪的刀 正好扎中他的小腿, 他那么缓慢地昏倒,他变得 比他自以为是的白人还要白。我想在人们当中 你需要做那类事情。这不对 但就这样发生了。没多少痛苦, 只是很多血,文斯和我很要好, 但他们连我的诗都去他妈的。 9 玛丽娅·康色普申和《梦之书》 喷气式飞机在飞翔号上空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 正拉开一道进入往昔的窗帘。 “前方是多米尼加!” “在那儿还有加勒比人。” “总有一天在飞机上,不再在船上。” “文斯,上帝不让黑鬼在天空飞行。” “进步,傻逼,这就是一切的一切。 进步落下我们小岛的一切。” 我在掌舵,文斯坐在我身边 用鱼钩拖鱼。新鲜的、凉爽的一天。 进步与否要问加勒比人。 他们杀害他们数百万,一些在战争中, 一些通过强迫劳动死于矿井里 找银子,在黑鬼后面;更多的 进步。直到我看见人类改变的 确切迹象,文斯,我不想听到。 进步是历史的下流玩笑。 问问那个越来越近的悲哀的绿岛。” 绿岛,像在卤水里腌制的芒果。 是如此厉害的盐让我的伤口愈合, 我,作为一个船员我精神饱满。 那晚,随着天空因火灾火花霜一般坠落, 我奔跑,像一个穿过多米尼加的加勒比人, 我的鼻孔阻塞了,带着浓烟滚滚的记忆, 我听见我的烧伤的孩子们的尖叫, 我吃了蘑菇的大脑,那真菌 是魔鬼的遮阳伞,在不干净的白石头下; 我的早餐是渗漏的森林中的腐叶土, 有大如地图的叶子,而当我听见士兵 前进的喧闹声,穿过厚厚的落叶, 尽管我的心脏在爆炸,我起身就跑 穿过美人蕉比长矛更尖利的叶片。 带着我种族的血,我奔跑,孩子,我奔跑 以脚踩泥沼的速度,像一只彩色小鸟, 然后我摔倒了,但我倒在一道结冰的溪流旁, 在蕨类植物的寒泉下,还有一只尖叫的鹦鹉 抓住枯树枝,终于我被淹没 在烟雾弥漫的碎浪中;然后当经过 冒黑烟的海洋时,天空变白, 除了进步一无所有,假如进步是 一只蜥蜴,在阳光中一片嫩叶似的安静。 我高喊着玛丽娅,和她的《梦幻之书》。 这使她的睡眠抛锚,那失眠者的圣经, 一部弄脏的橙色小册子,有独眼巨人之眼 在中央,出自多米尼加共和国。 它粗糙的书页是黑色的,有通常的预言书的 符号,用激动人心的西班牙语写着: 一个朝上张开的手掌,分区并编号 像一个屠夫的记录,让你知道未来。 一晚,在狂热中,光彩照人的病, 她说,“把书给我拿来,末日到了。” 她说过,“我梦到鲸鱼和暴风雨,” 但对于那个梦,这本书没有答案。 下一个晚上,我梦见三个老太婆 长得像蚕,编织我的命运, 我大叫她们滚出我的房屋, 我拼命用扫帚赶她们离开, 但她们出去又爬回来, 直到我开始尖叫和哭泣,我的身上 大汗如雨,而她为这梦的寓意 蹂躏那本书,束手无策; 我的神经融解如水母——那是在我穷困潦倒时—— 他们在萨凡纳附近找到我,尖叫着: 你们大家看见我跟风说话,于是你们以为我疯了。 很好,傻逼已给大海的野马系上缰绳。 你看见我凝视着太阳,直到眼球被烤焦, 于是你们所有发疯的人都觉得傻逼疯狂, 但你们都不知道我的力量,听见了吗?椰子树 穿着黄卡其布制服组成兵团准备战斗, 他们等待着傻逼来接管这些岛屿, 而你们最好担心我恢复 成人的那一天。你们全都命定在我手里, 部长们,商人们,傻逼有你,朋友, 我将像撒把沙似的把你们的生活撒播, 我,没有武器,只有诗歌 棕榈的长矛和大海闪耀的盾牌! 10 逃出深渊 第二天,黑暗的海。屁股疼痛的拂晓。 “该死的风向,女人心一样善变。” 缓慢的涨潮达到顶点,像峰巓 有雪的山脉。 “唉,船长,天真黑!” “八月这样不对劲。” “这样的光他妈的奇怪, 这样的季节,天应该旷野一样清净。” 一场跨越大海的霹雳艇障碍赛, 尾巴拍击着海水,那对抗的高个儿男子 开始向陆地倒退,飞快,飞快的一枝飞鱼般的箭 差点射中我们!文斯说:“你注意到了吗?” 一阵黑鬃毛的暴风猛扑到帆上 像狗扑向一只鸽子,它咬断飞翔号的 颈脖,从头到尾地颠摇。 “天哪,我从没见过海这样粗暴 这样快!那是从上帝后兜里出来的风!” “船长在那里顶头?像是这家伙瞎眼了!” “要是我们朝着通道,我们去通道,文斯,叉它!” “萨宾,说出你的祷告吧,假如生命要离开你!” 我已经不爱我爱够了的那些。 比克克-艾玛-詹妮[3]海峡的骡子踢了一脚, 还要糟,雨点开始投掷到排山倒海之间的 飞翔号上。要是我害怕呢? 海龙卷的帐篷杆绷紧天空 开始摇摆,乌云拆掉缝合线 天水朝我们滂沱倾倒,我听见自己哭喊, “我是在她的梦之书里淹死的水手。” 我想起那些幽灵船,我看见我绕着弯 爬到有蛀船虫的海床,一英寻一英寻地爬过去 我咬紧牙关如握拳,只有一件事 占据我,担心,我的家人怎样平安回家。 那时一种力量像是把我抓住,而且这力量说: “我来自落后民族,仍然害怕上帝。” 让他,用他的力量,通过他意志的绞车 向上举起海怪,那野兽从海底床上 倾倒着少许烈酒;而那就是从卡斯特里 切塞尔大街卫理公会教堂里 一个孩子身上消失的信仰,当大钟鸣唱 圣歌时,而且,在棱条如鲸鱼似的硬木长凳里, 因绝望而自豪,我们歌唱我们的种族如何 从海的胃里幸存,我们的历史,我们的危险, 而此刻我为什么样的死亡意志作准备。 但如果风暴有力量,是在船长脸上, 带水沫的胡须形成珠状,泪腌渍着他的眼睛, 把他钉死在岗位上,那个黑鬼紧紧抓住 那舵轮,人啊,像十字架托住耶稣, 那双眼的伤口仿佛为我们哭泣, 我喂给他白朗姆酒,然而每一个波峰 用海怪的鞭打使得飞翔号退缩 像两个罪犯。整夜,没休息, 直到眼睛红得像黎明,我们守望我们的剧痛 消退着,平息,不再有暴风雨。 正午的大海风平浪静,就像你的国降临。 11 暴风雨后 有新鲜的光,随暴风雨而来 而仍遭浩劫的是整个大海;在它明亮的醒来时刻 我看见玛丽娅·康色普申蒙着面纱的脸, 她嫁给海洋,然后渐行渐远 在她新娘队列飘扬的花边里 跟她的海鸥伴娘一起,直到消逝。 那天之后我一无所求。 掠过我自己的脸,仿佛太阳的脸, 细雨随着大海的平静飘落。 雨,轻柔地飘落,大海仰着脸 像一个淋浴的姑娘;让这些岛屿新生 就像傻逼一旦结识她们一样!让每一个踪迹, 每一条火热的道路,闻到她刚刚熨平 又用毛毛雨喷洒的衣裳的气息。我完成梦想; 不管什么样的雨水洗涤和太阳熨烫: 白云,大海和有一条接缝的天空, 是足以遮蔽我赤身裸体的衣裳。 虽然我的飞翔号从不经过这内海的 涨潮,越过最后的巴哈马 响亮的礁石,我心满意足 纵然我的手抒发出一个人的悲伤。 打开地图。那儿有更多岛屿,人啊, 多过锡碟里的豌豆,所有不同的大小, 在巴哈马群岛就有一千座, 从群山到夹杂着珊蝴礁的低矮树木。 而从这船首斜桅里,我祝福每一个城镇, 在它们后面山峦中烟雾的蓝色气息, 还有小路盘绕着它们,像细麻绳 蜿蜒到屋檐下;我只有唯一主题: 船首斜桅,箭,渴望,箭也似的心 飞向靶子——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的目标, 徒劳地寻找着一座疗伤之岛,有港口 和清白无罪的海平线,在那里扁桃树荫 不毁坏沙滩。那么多的岛屿! 像夜空繁星 在那枝桠横斜的树上,其间流星颤摇 宛如纵帆船四周的坠落之果。 万物终将陨落,永远如此, 或者金星,或者火星; 陨落,而且是一个,正如地球 是星星群岛中的一座。 我最初的朋友是海。如今是我最终的。 我缄口不言。工作,而后阅读, 悠然坐在桅杆钩挂的提灯下。 试图遗忘幸福为何物, 无法排遣时,我察看星星。 有时我独自一人,伴随温柔剪碎的泡沫。 当甲板变白,月亮开启 云门,我头上的光 是一条路,在白茫茫月色中带我回家。 萨宾从大海深处对你歌唱。 (刊登于芒克、杨炼、唐晓渡主编的《幸存者》复刊号,戴潍娜主持的“翻译”栏目) 译注: [1]原文Shabine:也可音译为萨宾。蔑视性的称呼。在多米尼加、瓜德罗普岛、圣卢西亚等加勒比海地区,主要用于指称皮肤白皙或浅肤色的女人,通常是黑白混血儿;一篇小说中的主人公,名萨宾娜(Shabine),又名贾斯汀娜(Justine),是一个因贫穷和是混血儿而被嘲笑的妇女。或喻美德的不幸。 [2] 约1518年至19世纪中期年间,自非洲西海岸至西印度群岛或美洲贩卖黑奴的大西洋中央航线。 [3]是一个加勒比海活跃的海底火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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