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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下)

 聽雨軒sjh 2021-12-05

一 有无意境不是衡量艺术高低的唯一标尺

本文上篇论意境有一个出发点,即把意境视为中国古典美学的一个重要范畴,研究它的内涵和构成,从而揭示中国诗歌艺术的民族特色。在这里我要强调的是,意境虽然很重要,但不能把有无意境当成衡量艺术高低的唯一标尺。中国古典诗歌有以意境胜者,有不以意境胜者。有意境者固然高,无意境者未必低。屈原的《天问》,曹操的《龟虽寿》,李白的《扶风豪士歌》,王维的《老将行》,杜甫的《北征》、《又呈吴郎》,辛弃疾的《贺新郎· 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陈亮的《水调歌头· 送章德茂大卿使虏》,以及文天祥的《正气歌》,这些脍炙人口的名篇,很难说它们的意境如何,但谁也不能否认它们是第一流的佳构。仅用意境这一根标尺去衡量丰富多采的古典诗歌,显然是不妥的。

这种观点源自王国维的一句话:“词以境界为最上。”⑿然而这句话怎样理解、是否正确,都值得深思。《人间词话》不仅标举意境,而且不止一次讲到气象,甚至说:“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可见王国维并没有狭隘到只认意境不认其他的地步。果真如此,也只能说这是他个人的艺术趣味,而不能当成科学的论断。

不仅有无意境不是衡量诗歌艺术高下的唯一标尺,而且意境本身也有高下之别。不辨意境之高下,是难与谈诗的。意境包涵着诗人主观的思想、感情和个性,不是一个纯艺术的概念;意境的高下,不仅仅是艺术水平的表现。正如风格取决于人格;艺术境界的高下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诗人的思想境界。不同的诗人面对同一景物会写出意境不同的作品,如王之涣的《登鹤雀楼》与畅当的同题之作;杜甫的《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与高适、岑参、薛据的同题之作。而同一诗人在不同时期也会创造出美学价值不同的意境,如王维前后期山水诗意境之不同。由于诗人的思想感情具有复杂性,所以即使是同一个诗人在同一个时期所写的作品,其意境的高下也未必相同。此外,体裁对意境也有一定的影响,所谓诗庄词媚,不仅是风格的差异,也是诗境与词境的区别。把意境仅仅局限于艺术的范围,既不考察诗人的思想境界,又不区别意境的高下,唯以意境为上,这无助于诗歌的理解、评论和欣赏。

讨论意境的文章很多,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研究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参考前人关于意境的论述,偏重于从诗歌创作的实践出发,联系创作心理和欣赏心理,归纳众多的诗例,得出自己的结论。另一类是研究王国维的意境说。对王氏的观点加以阐释、评论,或溯其源流,或探其精微。以上两类文章研究的对象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前者属于中国诗歌的艺术理论与艺术分析,目的是总结中国诗歌的艺术经验,找出中国诗歌的艺术特点。后者属于中国文学批评史的范围,目的是对王国维的文艺思想作出恰当的评价。这两种研究都是必要的。但不论采取哪一种方法,都有一个如何对待

王国维的问题。王国维在前人的基础上,多方面探讨了意境的涵义,建立了一个新的评论诗歌的标准,他的贡献是卓著的。但王国维对意境的论述远未臻于完善。我们可以用王国维的意境说去阐释古代的诗歌,但不应拘守王氏之说。我们完全可以从古典诗歌的实际出发,提出一套更完整更系统更能揭示中国诗歌艺术规律的意境说来。王国维作了总结的,我们仍可在更高的层次上加以总结;在他涉及的领域之外,我们还可以开拓新的领域。只有这样,对意境的研究才能逐步深入。

二 诗人之意境 诗歌之意境 读者之意境

有诗人之意境,有诗歌之意境,有读者之意境。这三种意境应当是统一的,但事实上并不统一。诗人之意境在未诉诸语言之前,除了他本人之外,谁也不能体会。而诗人一旦将自己头脑中浮现的意境诉诸语言以诗的形式凝固下来,就成为一个客观的存在,这诗歌之意境和诗人之意境就不一定完全相同,诗人头脑中浮现的意境未必能完美地诉诸语言符号。而读者接受这些语言符号,在自己头脑中再现的意境又必定带着读者主观的成分。因为读者必须借助自己的想象、联想和类比,才能把凝固的语言符号还原为生动感人的画面,所以读者之意境也不一定能与诗人之意境相吻合。“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⒁所说的就是这种差异。在从诗人到读者的这个链条中,诗歌虽然是一个中间环节,对它的解释难免带有解释者的主观性,但它毕竟无须依赖读者而存在。读者不一定都能进入意境。读者不能进入意境,不等于诗就没有意境。读者之意境对诗人之意境、诗歌之意境并没有规定作用。后者可以不同于前二者,但不能界定和改变前二者。

因此,若论意境就应该首先确定所论是哪一个层次上的意境。

如果是论诗人之意境,那么也就是论意境之形成。如果是论诗歌之意境,那么也就是论意境之表现。如果是论读者之意境,那么也就是论意境之感受。这是互相联系着的各不相同的问题。本文上篇只限于论述诗人之意境与诗歌之意境,从其中的几个小标题“意与境的交融”、“意境的深化与开拓”、“意境的个性化”、“意境的创新”,可以看出我是从形成意境与表现意境这两个角度立论的。现在再就读者之意境略陈己见。

既然读者之意境是一种感受,那么就应该分析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这种感受,如果笼统地说,可称之为沉浸感。暂时忽略了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整个心灵沉浸在一个想象的世界之中,得到美的满足。具体地说是以下三种感觉:

一、熟稔感

这是一种温馨而亲切的感觉,自己过去的审美经验被唤起,并和诗人取得了共鸣。读李白之诗则己身为李白,读杜甫之诗则己身为杜甫,或若亲践南亩,或若身居辆川。一切历历在目,宛如身临其境。自己本来有过某种审美经验,但那是模糊的、潜在的,找不到恰当的语言去表述它,忽然读到一首诗,它说出了自己想说却说不出的话,遂沉浸其中得到快慰。况周颐《蕙风词话》说:“读词之法,取前人名句意境绝佳者,将此意境缔构于吾想望中。然后澄思渺虑,以吾身入乎其中而涵泳玩索之。吾性灵与相浃而俱化,乃真实为吾有而外物不能夺。”这段话里所说的涵泳玩索之际得到的那种美感,接近于我所说的熟稔感。

熟稔感之所以使人感到快慰,是由于以下三种原因:一是对以往审美经验的再体验。读者被带回到自已所熟悉的环境和气氛之中,得以重新去温习它、回忆它,就像故友重逢、旧地重游、旧梦重温所得到的快慰一样。二是诗人既然说出了自己也曾感受过却说不出的经验,遂对他产生一种知己与信任的感情。千古之诗人先得我心,当然是一件快事。三是伴随着对往日经验的回忆,而加深了

对这经验的认识与理解,感到自己的理智更成熟了,从而得到满足。

在中国古典诗歌里,能引起熟稔之感的作品不胜枚举。陶渊明那些表现劳动生活、描写田园风光的诗歌,只要是在农村劳动过的人,无论什么时候读来都是亲切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归园田居》其一每读此二句,则神游冥想,如置身于村舍篱落之间,沉浸到一片绿色的宁静里去。杜甫以仁人之心体察自然界的景物,在诗中创造了许多隽永深邃的意境。诸如“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二首》之一)之写自然界的小动物;“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绝句二首》之一)之写自然景物间彼此衬托相映成趣的一点发现,都有这种效果。此外如欧阳修的“日暮人归尽,沙禽上钓舟。”《晚过水北》)黄庭坚的“落木干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登快阁》陈与义的“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襄邑道中》都给人似曾相识的熟稳感。

二、向往感

这是一种混合着惊讶、希望与追求的感觉。一种新的生活、新的性格,对人生、宇宙的新的理解,忽然展现在眼前,既夺目又夺心,使人兴奋而愉快。李白的《蜀道难》,贺知章读后称他为“谪仙人”,解金龟换酒为乐,就是沉浸于这种向往感,既向往他的诗又向往他的人。光怪陆离的李贺歌诗在读者心目中所引出的意境,也多伴有这种感觉。那由羲和敲打着的发出玻璃声的太阳;那因满布寒霜而敲不响的战鼓;那天河之中像石子一样漂流着的星星,那由老兔寒蟾泣成的天色,都能把读者带入从未经验过的境界中去,使人产生惊奇之感与向往之情。岑参的边塞诗为读者揭示了一个新的天地,在白雪的辉映下那冻不翻的红旗;由一夜大雪引出的春风与梨花的联想,都使人赞叹向往。并不仅仅是所谓浪漫主义的诗歌才会有这样的效果,凡是诗人独特的发现,完美的创造,都有磁石一般的力量,使人心向往之。如“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王湾《次北固山下》)“烟销日出不见人,欺乃一声山水绿。”(柳宗元《渔翁》)“绿蚁新酪酒,红泥小火炉。”白居易《问刘十九》)“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陆游《临安春雨初雾》“春雨断桥人不度,小舟撑出柳荫来。”(徐俯《春游湖》)读者从这些诗句所得到的意境,也都带着向往之情,几乎是读一遍便永远铭记在心了。

三、超越感

这是在人格上或智力上走向完美的一种喜悦之感。诗人为我们打开一扇大门,展现了一个光明和智慧的世界。我们在诗人的引导下步入其中,原来的苦恼、困惑,名利之欲,怯懦之情,像抖去衣上的灰尘似地抖掉了。我们感到超越了故我,变得更纯净、更聪明、对人生更有信心了。熟稔感是回顾,向往感是追求,超越感是即时即刻向真善美的靠近。

超越感的建立,依赖诗人高尚的人格,对宇宙、社会、人生的深切理解,及其高超的艺术表现力,也依赖读者自身向上的要求。没有这种要求,就不会得到这种美感。

屈原的《离骚》为什么至今仍能激动我们的心?就因为诗人在其中表现的高尚人格对我们有一种净化的作用,“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读着这样的诗句,我们仿佛跟着屈原一起向着一个美好的目标奋力迈进,在追求的过程中不断得到超越的喜悦。陶渊明的诗自然澹泊,与他的人品是一致的。焦竑说:“靖节先生人品最高,平生任真推分,忘怀得失,每念其人,辄慨然有天际真人之想。”《陶靖节先生集序》)所谓“天际真人之想”就是焦竑读陶诗所得到的超越感。又如杜甫的《春夜喜雨》,当读到“随风潜人夜,润物细无声”这两句的时候所浮现的意境里也有这样一种超越感。春雨在最需要她的时候就悄悄地来了,脚步是那样轻柔,不惊动任何人。她滋润着万物,默默的,无声无息。既不想让人知道,也不是存心不让人知道。“润物”乃是她的天职,已化成她的本性。这样的诗当然会使人的精神超凡升华,并从而得到快感。

以上论述了诗人之意境、诗歌之意境和读者之意境这三个不同层次的意境。如果把读者即审美主体这个因素也考虑进去,我愿意对意境作如下的表述:意境是指诗人的主观情意与客观物象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足以使读者沉浸其中的想象世界。

三 境生于象而超乎象

所谓主观情意与客观物境的交融,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情景交融或意境相加。情景交融,这四个字本没有什么不好,也许因为用滥了,反给人以肤浅的感觉。但我所说的“主观情意”,不只是“情”, 而是包括了思想、感情、志趣、个性等许多因素。所以我有时索性用“情志”这个提法。我所谓“物境”也不等于“景”,“景”只是“物境”的一种,这是常识,无须赘言。至于意境相加则是一种很肤浅的说法,任何一部辞典,也不会把“交融”解释为“相加”。上篇所论意与境交融的三种方式:情随境生、移情入境、物我情融,没有一种是简单的加法。意与境交融之后所生成的这个“意境”是一个新的生命,不明白这一点,就很难讨论关于意境的其他问题了。

这里还有一个境和象的关系问题。刘禹锡所谓“境生于象外”⒃ 常被人引用和发挥。然而,只要从中国古典诗歌的实际出发(而不是作概念的演绎),联系自己欣赏诗歌的心理活动(离开自己的欣赏和涵泳,怎能体会古代诗论的真谛)来考察这个间题,就不难发现,境和象的关系并不这样简单,对刘禹锡这句话的发挥也未必符合他的原意。若论境与象的关系,首先应当承认境生于象,没有象就没有境。刘禹锡虽然说“境生于象外”,但也不否认这一点。细读其《董氏武陵集纪》全文,其中有一段话称赞董侹的诗:“心源为炉,笔端为炭,锻炼元本,雕砻群形,纠纷舛错,逐意奔走。”可见刘禹锡也十分重视象的摄取与加工。

可是,境生于象只说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还有另一个方面就是境超乎象。由象生成的境,并不是一个个象的和,而是一种新的质。意境超出于具体的象之上,也就超越了具体的时间与空间,而有了更大的自由,更多的想象余地。由象到境,犹如从地面飞升到天空。人站在地上,被周围的东西包围着、壅塞着,所看到的是一些具体的景物。一旦翱翔于广裹的天空,就能看到超越于具体景物的一片气象。杜甫登上高高的慈恩寺塔,“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借用这两句诗可以说明超乎象而进入境的情况。没有大地就没有飞升的起点,但不飞离地面也不能进入意境。善于读诗和鉴赏诗的人都有类似的体验,读诗进入意境的时候,自己的心好像长上了翅膀,自由地飞翔于一个超越时空的无涯无涘的世界之中。刘禹锡在《董氏武陵集纪》中说他读董挺诗时的感受也正是这样的:“杳如搏翠屏、浮层澜,视听所遇,非风尘间物。亦犹明金粹羽,得于遐裔。”

所谓境超乎象,并不意味着意境的形成必须借助意象的比喻、象征、暗示作用。的确,英美意象派所讲的意象多指那些具有比喻、象征、暗示作用的艺术形象,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松、菊、香草、美人,庶几近之。但中国一向对意象的理解却不限于此,那种具有比喻、象征、暗示作用的意象也不很普遍。只要是熟悉中国诗歌的人都知道,意境的形成不一定要靠比喻、象征和暗示。诸如:“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积雪”、“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嗅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以上这些最见意境的诗句都不是靠比喻、象征、暗示形成的。把英美意象派所讲的意象硬搬过来套在中国传统诗歌的意境上,总显得不那么合身。

总之:境与象的关系全面而确切的表述应该是:境生于象而超乎象。意象是形成意境的材料,意境是意象组合之后的升华。意象好比细微的水珠,意境则是飘浮于天上的云。云是由水珠聚集而成的,但水珠一旦凝聚为云,则有了云的千姿百态。那飘忽的、变幻的、色彩斑斓,千姿百态的云,它的魅力恰如诗的意境。这恐怕是每一个善于读诗,可以与之谈诗的人都会有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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