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冬至之前 文/含羞草 叶子飞旋而下,自然而然,充满宿命的预言,带着独有的芬芳、落寞和清凉,看着这一切,我是站在视野开阔的永安园高坡上。 永安园,先人们的另一个家,我的先人们本也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翻土,播种,蹲在地头抽烟,掰着指头算一年又一年或好或歹的收成。最早是哪一天,最先是哪一位,去往自家的田地时,翻过了一道道沟壑,走到这里,被这片山坡留下来的呢,(空有锄头、镰刀尚在地头静静地等候),这早就无从考证。往后的岁月,人们一茬接一茬,如同花开叶落,走着走着,便走出了自己的人生,不约而同聚集到了这里,其实,这里跟平原上也没有多大不同,屋子依坡而筑,一丘连着一丘,错落有致,形成另一个庞大的村落,只有时光漫长,无边无沿。 应了节令的吩咐,也是祖祖辈辈留下的习俗,要赶在冬至的簌风扫遍江南的角角落落之前;要赶在穷尽叶片,桀骜的枝杆伸向空中,兜不住来往云朵的倒影之前;要赶在燕子离开故巢奔赴千里之外,赶在雪落之前。我便驱车来到这里,老马识途,它一年又一年载我来又载我回去。后备箱还载着其它的一些东西,当然,其它东西都是要留下来的,就像当年山坡留下我的先人一样,譬如几句年长的絮语,譬如两叠泛黄的纸笺,譬如从自家地里挖来的大半口袋泥土,挖土的锄头还是当年那一把,早被风雨锈蚀的那一把。 先是除草。密密码码的蕨草从惊蛰那一天开始生长,每株草根都举起猎猎大旗,从山坡上掀起一场滔天的绿色风暴,这是上苍赐于先人们的庇荫。清谷天,绿影成绸,风拨三弦,传唱纳兰诗中“小玉来言,日高花睡”;夏忙后,蕨草用叶子与泥土表面遮挡烈日;暑相连,蕨草以骨胳与土地深处交换雷声……可是,现在,草色已现颓色,像是孤寂的哲人,催我除去上面的枝叶,那是放下的解脱与自在,还山丘以肃穆。还有,我的镰刀已钝,来回拉锯中,碾碎的,岂仅仅是枝叶的细屑?把根留下吧,它们在土中盘枝错节,一年又一年,早已筑起坚固的堡垒,供先人们抵足而眠,捕捉一切岁月的回声。天降雨露,山川之灵,草木之惠,大地恩泽,轮回回馈。 顺坡而下的溪水带着泥土芳香,双手握成瓢,将就着舀便是了,溪水纯澈,尽管初相逢时的凌厉带着割伤皮肤的疼痛,我也忍着不发出一声呻吟,一瓢接着一瓢,用手心的暖过滤溪水的寒,再动手以水和泥,一遍又一遍,把泥土和出面粉的劲道,往土丘上一层一层加盖,填满风雨敲打的豁口,仔细填平每一道细微的缝隙。人们说:纷纷扬扬的雪,会落在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再无法照管好自己。我还给土丘加了个帽子,帽顶尖尖的,从下到上,一圈一圈往里收,直收到天线似的,可以收集天地万物的灵气与精华,人们说,土丘上的帽子越尖,那一家后代子孙出来都是人尖儿,就像一冬的聪明智慧,会在来年开春时,拔节和抽穗。我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我虔诚做着这件事儿,尽管满坡的风一个劲往我身上吹。 坐下来歇一会儿,听草木酬唱,树叶子簌……簌,仿佛,十万只豹子跃出丛林,我被汹涌的喧嚣追逐,所有的语言苍白无力。是谁踩在岁月的肩膀上当空而舞,让形形色色的生命为之引颈,不过,我不敢伸手接住仼何一片叶子,我的手掌和身体还缺乏与之相应的干净。于是,叶尽数落下,新加固的土丘又厚实了一层。风停了,四周归于安静,我能想到的是土丘里先人围抱烛台,吃茶,喝酒,把能够回忆起的往事颗粒归仓,在冬天来临的时候,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珍藏了完整的一大段岁月,让生命悠远而丰富些。要不然,还能做些什么呢,住在与世隔绝的山野,消息闭塞,他们不知道今年的收割比往年更隆重一些;他们不知道大雁在半空迅速掠过,把乡人的目光又拔高多少,更不知道先照寺的钟声,清绝悠远、穿越千年,却依然找不到归属…… 山坡静谧,好似停留在唐宋年景,沐浴着恒古西斜的阳光,离开时,我点了一炷香,想把温暖留下,香烟如炊烟般袅袅升起,随着风的方向,然后燃一抹想像中的焰火,不能再让夜色抄袭黑暗,先人们把仅有的余泽给了我们,连同每一天的早晨。 该惦记或者沉默,同我此时的心情并肩肃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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