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没有人能预料自己的人生。志得意满的人,可能不久就面临灾祸。满心希望的人,也可能很快身陷冰雪。没有人手里一直握着上上签。年轻时,还远远不懂得这些。恰恰因为没有经历过人生,他们才无限憧憬着向前。要知道前面是断崖,谁还能一路飞奔? 老黄第一次看见小欧时,是她们学校到医院里来体检。北方的春天,少见的阴沉天气。学校里年轻女老师多,叽叽喳喳挤在走廊里,一时好像把天地都照亮了。 老黄上早班,费力地穿过人群,一边和检验科的老董打招呼。忽然看见一身白衣的小欧笑盈盈举着右臂走过来,他听见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当啷一声狠狠动了一下。 小欧个子不特别高,可是身材纤细。皮肤是极品的绸缎,绝无半点瑕疵,还有着粉粉的光。那口鼻眉目,是最精致的画工画出来的,关键是,她还有那么动人的声音:“董科长,你看抽得我胳膊都青了呀!看我疼起来怎么拿粉笔写字?” 老董过去帮她按一下药棉道:“你呀,没按住,还这么走来跑去的。哎,老黄,给你介绍一下,我儿子的语文老师。” 小欧放下举着的胳膊,落落大方地与老黄握手:“我叫王胜欧。大家都叫我小欧。” 他愣了半秒钟,握住小欧那柔若无骨的细嫩的手:“我是黄凯褀。在药局上班。有事儿你就吱声儿。” 小欧眼睛亮起来:“我老爸自己在家里研制中草药,刚好有两味药找不到。我回去问我老爸是啥,然后您帮忙看看?” 老黄点头:“没问题。我是学西药的,可家传的是中医,也算懂一点。” 老董一边看着小护士放试管,一边回头道:“老黄哪里是懂一点点,他是军医大毕业的,在这儿,都怕大材小用。” 老黄摆手:“哪里,别让人家王老师笑话。好,你们忙,我得过去了。我们药局就在二楼,欢迎你来。 ” 第二天,老董特意到药局来,一脸的坏笑:“老黄,昨天怎么样,印象不错吧?电话我这儿有,你先给王胜欧打个电话不?” 老黄一拳砸在老董的胸脯上:“哪有你这样儿的,太唐突!” 老董故意揉胸:“你个没良心的,人家小欧老师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学有才学,配得上你。她情况我都了解,去年师专中文系毕业的,二十二岁。家里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结婚了。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家教好。你不知道,那小欧老师在学校里才受欢迎哪,还有男生给写情书涅!我家臭小子不是语文差么?上了一种就吵吵语文一定能学好,因为语文老师好看。” 老黄笑了:“老师有灵丹妙药啊?” 老董也笑:“你还别说,臭小子期中考试,语文成绩年级第二!神了吧?昨天我回去跟我们家你嫂子说了,她也觉着你们般配。你这都马上三十岁的人了,挑来挑去,要打光棍儿?再说了,你昨天的眼神我可全看明白了,你唬不了我。喏,电话号码你拿去,我就不要人情啦!” 老董扔了个小纸条在他桌上,开了门扬长而去,留他一个人,慢慢回味昨天心里那个狠狠动一下的感觉。 电话是小欧办公室的电话,总机转的那种,他当然没有打,凡事他就讲究个得体。 不久,却在一个朋友的婚宴上再次见到了小欧。穿一件素白旗袍的小欧没戴任何首饰,仍然在人群中那么显眼,好像其他的人只为做背景陪衬她而存在的。 他们自自然然地聊了一会儿,小欧就把两味药名写给他。他从小跟着父亲学颜体书法,也练过魏碑,还是给小欧的字惊到了。碳素笔写在笔记本的横格子纸上,却不是女孩子的秀气纤小,字很大,一笔一画都透着力度,雄奇俊逸,让他端详良久。 他们算得上是闪婚。才三个月不到,小欧就和老黄上街挑家用品了。他们是部队医院,房子是现成的,只不过永远是公房。直接摆酒席,双方父母也是第一次见面。老黄家在苏州乡下,他父母说话小欧都不大听得懂,但婆婆拉着她的手笑眯眯的,她长得太讨人喜欢。 老黄比小欧大七岁,他当她是孩子。可是“孩子”也要担起过日子的担子,柴米油盐各样家务少不得。她又很快怀孕,妊娠反应大得不得了,吃什么吐什么,一直吐到分娩,老黄心疼得不行,找了许多药方,就是不见效。可小欧一直坚持着上课,带毕业班。学生高考完毕,她也进了医院。 他们的儿子哭声嘹亮地来到世上,他们给他取名亮亮。做了母亲的小欧胖了一点点,好像更好看了。她看上去娇气文弱,其实半点也不娇气。带孩子、夜里起来哺乳、做饭、买秋菜,一样也不落下,好像她身体里住着另一个强大的小欧。 本来他们计划等老黄转业去苏州,可是他不断升职,计划就只得耽搁着。小欧去过一次老黄的家乡,她太爱那大片大片金黄耀目的油菜花。老黄弟妹多,老父亲行医也都顾不过来。乡下有事用钱,小欧抬脚就去邮局汇款。老黄做药,收入高, 什么都不缺。老黄觉着,他以前漫长枯寂的等待都是值得的,小欧多么完美,是上帝送给他的奇迹。 小欧很会带孩子,她的同事同学都向她求教育儿经验,怎么洗澡、补钙,何时添加辅食,如何引导孩子交朋友,给孩子选择什么读物,怎样养成好习惯,去哪家幼儿园对孩子成长有利......她是多么称职的母亲。 亮亮七岁时开始频繁出入医院,开始是在老黄他们医院,后来北京、上海、香港......能去的地儿都去了。他有血型不合性溶血病,绝无治愈的可能。 老黄不知富有幽默感的上帝还跟他开玩笑,他和小欧血型不合,小欧是O型血,他是AB型。一般而言,他们的孩子在新生儿时就会出现症状,活不过几个月。而活泼可爱的亮亮差不多是他和小欧生命的全部。这玩笑太大,太沉重了,小欧被眼泪淹没多时,抱起亮亮时,却马上明媚着一张笑脸! 亮亮最终没能活到十八岁。亮亮去时,老黄和小欧的天一下子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亮亮的骨灰和着花瓣被撒进大海,小欧买了五百朵白色百合花。 处理完后事,躺在老黄的怀里,小欧蜷缩着,一下子变回了孩子,不,好像一下子变回了婴儿。她变得单薄弱小,轻得像一张纸。老黄害怕风,哪怕一丝的风,仿佛就能把他的小欧吹走,像马尔克斯笔下的雷梅苔丝,飞到天上去,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亮亮的衣服玩具都完好地放在他的小房间里,老黄从没再进去过那个房间,那里,成了小欧的避难所。整整两年,小欧夜里睡在那里,独自哭泣,然后如常上班。小欧成了两个小欧。老黄想到写《一个父亲的札记:妞妞》的那个周国平,他和雨儿的孩子妞妞没了,他们的婚姻也解体了。丧子的疼痛可以分裂两个人的感情,那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有些痛苦,根本不能两人共担,它只能供一个人啜饮,然后醒来或沉坠。 小欧的父母,早在亮亮发病时就离婚了,他们各自成家。那于她,也是一种割裂。他们相亲相爱的假象终于在儿女成家后被击碎,小欧一下子失去得太多。 终于有一天,小欧把房间清扫一新,玩具、衣服、床、柜子,都找了新去处,她醒得清楚。他们永远不能再有孩子了,夜里小欧喊着亮亮惊醒时,老黄揽过她,看着连眼睛都消瘦下去的小欧说:“小欧,你就是我唯一的孩子!” 小欧四十二岁了,美丽依旧,仿佛她什么都不曾被剥夺。她新的学生,还如从前的学生一样爱她。生活恢复了从前的面目,有时让人疑心亮亮的存在只是他们做过的一个梦。而他们又回复到恋爱的阶段,下班后如果有时间,就去电影院看电影。有时,整个偌大的放映厅只他们两人,枪战、言情、武打、历史记录……仿佛只演给他们两个人看。 但是,只要电影里有一个流泪的镜头,小欧就会哭成泪人。有影厅的黑暗做掩护,她哭得不被打扰,哭得一心一意。 老黄手里小欧的手,柔软冰凉。他想,人是不可能太完满的。亮亮固然带来长久的伤痛,但到底也给过他们做父母的欣喜与满足。小欧,虽然你看上去一点都不老,可是就算你老了,你也是我唯一的孩子。水深着,我不能抛下你到对岸独自欢愉...... ~~~~~~~~~~~~~ 题图,朱知博拍摄厦门街景 图二,欧洲家居网络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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