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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 《绿色记忆》之:村支书 | 作者:刘月凯

 大河文学 2021-12-07

各村的一把手应该说是支书了,村委主任虽是村里的法人代表,可党是领导一切的,自上而下,都是如此,上效下仿,顺理成章。

集体滥伐林木案一度呈上升趋势,不少人认为集体的树自己用公土打分墙,批不批无所谓,反正没拿自己家……,有啥犯法不犯法,此类案往往一追责任,就是“支书让干的”“村两委研究,支书最后拍的板。”我办过许多涉及村支书的“滥伐林木案”,其中有几起“情节严重”,被追究了刑事责任,当往他手上戴铐时,村支书大呼“冤枉”,“为村里,为集体,又没拿回家,让我坐牢真是太亏了。”亏不亏,是你自己的感觉,法律无情,疏而不露,咱无仇无冤,并非有意和你过不去,这树木所有权归村里是不错,可这资源属于国家,每年各地采伐都有限量,宏观控制,你随意乱砍滥伐,是破坏生态环境……

其实,我很能体谅农村基层干部的苦衷,上头千条线,下面一根针,每条线都要从这个针眼里穿过。村是最基层,农民百人百姓,啥人都有,特别是有些炙手可热问题,轻不得,重不得,软不得,硬不得。人常说,农村工作三台戏:公粮提留,计划生育,宅基地,哪台戏唱不好,上边批评,群众埋怨,惹了这个,得罪那个,起早打晚出力不讨好,怪不得有人说:“县长、县委书记好当,支书、村长难干”,村里的事太具体太复杂。

虽知村干部有难处,但国家也有法律规定,你不懂法,硬往南墙撞,我也没办法!感情不能代表法律,咱吃这碗饭,干的这一行,总得尽职尽责,说虽这样说,但每办结这样一起案,我心里总象压块石头……

几年前遇到两起滥伐案,责任涉及到两位支书,虽没处理到底,说起也挺让人痛心的,想不到会出意外……

牛寨村紧靠城区,多数农户靠种植蔬菜为生,人多地少,每人耕地不足三分,由于城市建设逐步向外扩展,又占去村里部分土地,这使得原本就不多的耕地更加短少,有二个居民组的地几乎全被占去,村中土地需要平衡。几年前推行外地经验,搞农桐间作,地头统一规划,栽上了桐树,如今土地调整,树木成了“老大难”,群众会、两委会,众说纷纭,不一为是,最后支书果断,为调地不留后患,砍!限三天将地头树木砍光出净,支书认为:现在的法律多了,学都学不过来,《森林法》他没当回事,前怕狼后怕虎啥事也干不成。

桐树栽上才五年,多数不成材,出回也没啥用处,支书不懂法,村民中可有知法的,有几户群众结伙告状。我们闻讯赶到现场,地头出倒的桐树横七竖八,有人在刨,有人在锯,还有人装车往回拉,我马上找到支书责令他通知村民,立即停止砍伐,他还犹豫不决,我严肃指出他的违法行为,他才如梦初醒,出倒的树初步过了数,170多棵,这还不算拉回家的,我对支书讲,这已构成《森林法》中的“情节严重”,够上追究刑事责任标准,支书齐顺昌头上马上沁出了汗,“没想到《森林法》有恁厉害!”他有些吃劲,拐弯磨角和我拉关系,说他哥也是干公安的,一说名字,我俩关系还不错,他也是个基层所长。

现场看过,我让支书和其他村干部每人写份情况,并把各家各户出的树登记个准确数,我给他两天时间,他说村子大,住处分散。要求增加二天,我答应了。滥伐是明案,不怕毁灭现场,不怕转移脏物,更不怕你互相串供,用当地老百姓的话,“死汉在地上躺着,明摆的事。”

三天过去,村支书该送材料了,但没见人来,我想村支书是不是找着靠山产生抵触情绪了?我正要打发人去问,村里来了一个中年人,他一进屋,有些悲戚地说:“你就是刘所长吧?我是牛寨村的,村支书不在了,昨天走的。”

“问题这么大,他还满不在乎,”我生气地说,“他往哪里去了?”

支书四十来岁,我没考虑那么多,我从他村回来,他那当所长的哥哥还来所“拜访”过我。

“他……他死了。”来人看我不明白,又补充一句。

我猛的一惊,仍不相信:“你开玩笑吧?”我把来人审视半天。

“不开玩笑,确确实实。”来人说,“他是前天夜里十点左右骑摩托撞在西门桥上……”看来人痛心疾首的样子,不是“开玩笔”。

“桥两边不是有路灯吗?”“他喝了酒。”“西门桥离市医院很近吗”“送医院强救了,听说伤着大脑了。”

主要责任人死亡,按法律规定,……只好做了其它处理。

无独有偶,事隔二年,紧靠市区东部的赵庄出了同样的事。驻济一个大型企业在村里征地,建住宅区,同类型的土地调整,同样牵涉到的树木,这个村支书说来还算民主,党员会、群众会、两委班子会,广泛征求群众意见,研究树木解决办法,会上有人提出树随地走,合理作价,有人反驳说这样太麻烦,工作量太大,还是砍了好,两种意见,形不成统一,家有千口,主持一人,千槌打锣,一槌定音,支书偏重于后一种意见,全体村民表决,少数服从多数……。支书以身作则,率先垂范,先出倒自家地头的五棵桐树,“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的是村干部。”村民们纷纷行动。……

赵庄有几户所谓的“刁民“,不肯执行村里决定,联合到林业局咨询有关政策,这样,村里滥伐的事就暴露出来。

赵庄村的支书姓仝,50多岁,听说干支书20多年,群众中很有威望,他是个爽快人:“出树虽说是开各种会定下的事,但我负主要责任”。

“请示乡里了吗?”我提出个问题。

“没有。”支书笑了笑答。这种事我心里清楚,乡领导都采取睁只眼闭只眼,不管采取啥法,能把工作做下就行,按说村土地调整方案,是要经乡政府批准的。看着支书的笑,他的回答并非真话。

“《森林法》颁布实施这么多年了,难道你们一点不了解?”我深入问。

“农村工作一紧一急就把这法那法忽记了。既然法已犯了,看咋处理吧。”支书说话挺干脆,我和他边聊边看现场。有几个男女正打截树木,看到我几个人马上围过来。

“你们林业派出所也没问问告状的那几个都是啥人?整天在村里祸别来祸别去(倒腾),搅得全村昏天黑地,看那几家人去年到今年公粮交了没有?”

“你们不能光听他一面理”……

“那些人想让罚村里几个钱,他们夜里就睡着了。”

“真罚咱村,叫那几家出。”围过来的人七嘴八舌的,表现出对告状人的“愤慨”,他们猜着是那几家到局里反映情况了。

“你村砍树总是事实,人家向上反映是对的,这说明人家的法制观念比你们强。”我说:“不经批准私自砍树是违反《森林法》的。”

那伙人立刻接上说:“没有审批砍树的村多了,你们怎么不去查?”

“哪个村?说具体点”

“……”这伙人欲言又止。

“都去干你们的活!咱违法了还胡搅瞒缠个啥?”老支书把他们训斥走了。他对我歉意地说:“你别在意,人多嘴杂”,我让支书写砍树的前后经过,在时间上他又讨价还价:“三天吧,明天乡里有个紧急会,要求村支书必须参加,上边不知又布置啥中心哩。”

三天就三天,这种案早一天晚一天走不了样,跑不了调。

到了送材料那天,村会计来了,他带来了老支书的检查还有个不幸的消息,会计眼含热泪说:“,你们能不能将处理的事往后搁一搁,我得赶紧回去料理老支书的后事……”

“老支书得的啥病?”我急忙问,“咋走这么快?”

“他没有病。”会计讲了老支书辞世经过,昨天下午支书在乡政府开完会回来,马上召开了两委会,传达了会议精神,并对这次村里砍树他作了自我检查,散会他说到地里看看。村里现在实行五统一(统一耕耙、统一种子、统一防治、统一浇水、统一收割)。他到村北地,拖拉机正播种小麦,他看一会,说后面的拖耙不行,有些麦种没盖好,影响出苗率,他立刻跳上后面带的拖耙……,只一遭,拖拉机地头转弯时有点急他没把握好,先是一只脚拖进耙中,接着又把他卷入耙底,拖十几米,拖拉机响声大,机手没发现……老支书送到医院,抢救无效……

我拿着老支书的检查掉了泪……

牛寨、赵庄同属一个关桥乡。主管农业的副乡长郭XX见到我,非常生气地对我说:“你们林业派出所成了阎王殿里的勾命小鬼?我两个村的支书都是被你们传来传去,最后……”

我无可奈何地苦笑笑:“郭乡长,这也是我们很不希望发生的事”。

真正处理的第一个村支书,是个远近很有名望的人,“愚公移山”的神话故事就发生在这个村,现在是国家级名胜风景区,这个村原来很穷,人均耕地不足半亩,风调雨顺勉强能顾住肚子不挨饿,有个天旱雨涝就得靠政府救济,百姓的温饱长年没得到解决。这是在一年冬天,林业局为照顾这一带群众生活,给村批证“简伐二百亩”,各种材积都有数量限制。采伐证发下后,村支书侯土金组织全村劳力正要上山简伐,乡里来了通知,让他参加全县(那时还没撤县建市)先进集体、先进个人表彰会,他村是模范党支部代表,会议五天,加上来回路途至少得七天,临走他召开两委会,重点布置村里的砍伐,他嘱托村里主持工作的副村长黄大发:“从去年春天到今年秋,群众没有收成,生活很困难,眼看就要过年了,大家都指望砍点木材卖个钱,林业局批一次不容易,你在家领着砍伐时看点势……”话中意思,不言而喻。

侯土金从县里开会回来,砍伐基本结束,木材正就地集中……量材打截。与该村林区相连的国有愚公林场来所反映,说村里越界砍伐林场树木,数量在100方以上,这是个不小的数字,韩所长派老徐和小常前去调查,侯土金一听是林场告的状,根本不理那一套,场村边界纠纷多年,协商几次未能解决,为次闹过不少磨擦,场说是场的,村说是村的?山上的树木恐怕也糊涂了,不知自己到底属于谁?侯想着林业派出所来人,怕是一屁股坐在林场,木匠的斧头——一面砍哩!林场说是砍你的,谁认你那一壶酒钱?抵触情绪一来,他给办案人捉起了迷藏,找了几次,村干部总说支书去乡里开会了,其他人不了解情况……办案人赶到乡里,乡领导不配合,还替村说了不少话,骂林场没事找事,老徐电话里讲,案办不下去了。韩所长听后非常生气,派出所倾巢出动,支书不照面暂不理他,首先搞外围材料,先将批准的四至界线搞清楚……,不管本村的、林场的、有争议的,落实面积、材积……然后分别找村两委成员谈话……

经调查核实,现场测量,天坛村超范围砍伐150亩,滥代各类树木1009棵,计算材积45方。侯土金沉不住气了,还没等通知,他主动找上门来,态度也来个180度的大转弯。

“各位领导,给大家赔礼了,我从县里开会回来,有好多工作抽不开身,我对不起派出所的同志们。”

侯是个能说会道,很会来事的人。他说着又是作揖又是鞠躬,一副江湖派头。我们心里清楚,起初他可能认为有乡领导背后撑腰,没把林业派出所放在眼里。当时,县里还没有因滥伐树木处理村干部的先例,他可能认为这事犯不到哪。

在追查责任时,他表现得异常圆滑,将自己洗得很干净,他说我离开时砍伐没开始,回来已结束,从始至终,我不在,不过也有责任,没把班子教育好,……在村主持工作的黄大发更是个胆小怕事,树叶掉都怕砸着头的人,他当然不会承担此责。他说他是执行者,是按支书的意图砍伐的,我用话砸了黄几下,他才把侯土金临走时对他说的话和盘端出,……侯开始不认帐,矢口否认说过那话,二人对质,吵了大半天,闹得很不愉快,经在场的两个村委作证,侯这才不情愿地认帐了。

“好汉死在证人手。那话就算我说了,”最后他说句这样的话。

村支书看派出所下这么大功夫,动用这么多警力介入此案,怕最后吃亏,他又节外生枝提出认定数量有误差,滥伐不会那么多,为让他心服口服,韩所长决定,重新复查,并让侯土金参加。

一次我和他谈话,他对我吹嘘说,

“县委、县政府两个大院的领导,我全认识。”他村在全县有名望。可能领导下乡去过天坛村几次,他就大吹大擂。我故意调侃,“老侯,你认识那么多领导,没让他们写个条……”

“这点小事,不愿给领导添麻烦。”他笑笑,也许他没料想到最后的处理结果。

复查后,原认定数字不但不多,而且还有些小,他没话说了。

该追究谁的刑事责任?研究时颇有争议:有人认为,支书在村里算是一把手,他又交待过那样的话,黄大发是按侯的意思办事的,支书应是主要责任人,另一种意见,副村长黄大发带人直接参与滥伐,有直接犯罪故意,侯虽说过那种话,但黄起决定因素,……还有人说,侯、黄一起报捕。检察院倾向追究支书的刑事责任。为事先做通乡领导的思想,县政法书记带领办案人到乡政府开个会,通报案情,个别乡领导大发雷霆,极力替侯辩护开脱,但法律毕竟是法律,它是不搞民主不征求意见的……

侯逮捕后被判二年徒刑,因有病保外就医。我和他见了面,他有些愧疚地说:“老刘,这事我不怪你们,是我把事作成这样了。”不管他是真懊悔还是假懊悔,反正案已经终结了。

天坛村是重点林区,我不断到村检查树木管护、森林防火。后来,我和侯成了好朋友。侯刑满,乡领导做工作让他干村长(判刑后党籍被开除),开始他贵贱不同意,说是干伤了,村干部干了三十多年,最后栽这么大个跟头,不值得,乡党委书记亲自上门,好说歹说,他才答应下来。村里能人少,缺个掌舵的,他服刑期间,新任支书村长胜任不了,群众有意见,乡里不满意,这才又把他“请”出来。

此后,侯对林业特别关心,有二次林区出现火警,他及时组织群众扑救,才未酿成火灾。后来一名记者听到他的事迹,专门进行采访,并写一篇通讯,标题是“昔日毁林罪犯,今日护林模范”,登在一份很有影响的报纸上。

要说侯土金不懂法,那是《森林法》刚刚颁布实施,他是全县撞到林业枪口上的第一个支书。可《森林法》颁布实施快二十年了,仍有人拿法当儿戏,那就实在是太可悲了……

小浪底是国家重点工程,市委、市政府为了服务好工程建设,扩大对外联系,投巨资修建“小浪底”专用线,而且要求时间紧,任务重,一级压一级。乡政府要求各村五天之内将路基上的附属物全部清理干净,保证正常施工,树木在附属物之列,也在清理之中。

五义村由五个自然村组成,500多户,2000来口人,在平原算个大村,而且他村还有移民安置任务,尹得保是村支书,他一向执行镇党委指示坚决果断,从不打折扣,被镇誉为“过硬支书”,据悉,他与“镇一把” 来往甚密,关系很好,据说由镇一把引荐,他还与市领导搭上了线。尹喜欢走上层,就是群众基础差了点。一个时期时兴一种人,群众说,当今像尹得保这种人在社会上最吃得开。

有“镇一把”做靠山,别看镇里有二个副职平时耀武扬威,卢没把他看在眼里,在全镇,他只在一人之下。你副职和我一样,都是围着一把手转的……

五义村群众对数百万元的移民安置款的去向颇有猜测,众说纷纭,给领导上货了,吃喝挥霍了,“装个人腰包了”……怀疑是怀疑,但都没真凭实据,也向上反映了,上边也派人来查了,但最终没有结果。

“专用线”路基上,五义村有桐杨树六十余棵,大的四尺粗,小的对把大。市重点工程,又是形象工程,镇一把非常重视,亲自坐阵指挥,卢象得了尚方宝剑,不管是集体、个人树木,三天内全部清完,上边压的任务,没有丝毫讨价还价余地,市里作主,镇一把撑腰,我还怕个啥?树木刚出倒,群众就向林业派出所报了案。

有警必出,技术人员现场计算材积46.8m3,派出所按刑事立了案。传尹得保,他根本不理这个茬,连传唤证都不接。

“传也不去。”他傲气十足,“我正忙盖房哩。”

这人说话算话,说不去真的没去。二次又传,仍不见卢的人影。请示局领导,决定对他实行拘传,你村支书怎么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你是“特殊公民”吗?但为了照顾和镇里的关系,我还是事先给镇领导作了通报,工作常打交道,免得说隔过你这一级政府,私自将一个村支书铐走了,可能有人还会说我们目中无人。

镇一把挡了驾,没给面子,说中午有会,下午让林站站长陪着尹到所里去,这下镇领导重视了,还给支书派个保镖。

镇领导的话要比传唤证灵验得多,下午,尹得保在林站站长陪同下按时来了。

“支书大人好难请啊!”小常半讥讽说。”

“千呼万喊始出来。”和平紧接一句。

尹先是强调一些客观,说镇里布置一大摊事,自家又盖房,偏偏打“予制”又伤了人,住进医院,站长证实,电伤人确有此事。

“怕这不是主要原因,五义村离市内七八里路,骑摩托只需十分钟,我不信这几天,连这点时间都抽不出?”我说。

“我是村支书,一切听镇党委的。他给我布置啥工作,我得坚决执行,党委让我来,我就来了。”他仍傲气不减,他口口声声“听镇党委的”,言外之意“林业派出所算老几?”

“听党委是对的,下级服从上级,这是组织原则。可你在林业上违了法,依法律规定对你传唤,无正当理由应该按时到案。”我指出他偏见,“不服从传唤,法律上也是不允许的”。

他不吱声了。略停一会他说:“关于出树问题,这不是我的责任,你去找镇党委。”他在洗自己。

“那不算理由,有话来这儿还让你说吗?没经审批你村出那么多树,我不找你找谁?大概你也知道,今天不是镇书记讲情,我们是准备铐你的!”

“派出所真够照顾了。”站长老李接上一句。

尹得保对他不屑一顾,独自点上烟,悠闲自得地吞云吐雾,旁若无人,小沈、小李搞个讯问笔录,又让卢写了情况,就让他回去了。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没把事情放心上,你个小小林业派出所,敢把我怎么样?

镇一把也很直率:“村里出树是镇里统一布置的,镇政府是执行市委市政府的指示。市领导会上强调过,那个地方挡道,延误施工,要拿乡镇的一把手是问。这种事镇里顶不住,你林业局也同样顶不住。”

“真正需要砍树,《森林法》上有规定。”我坚持原则不让步,“村里应申请办理砍伐手续。”

“啥事不是灵活的吗?”镇一把说“老刘呀,你干恁多年,咋不懂啥叫'特事特办’。林业局不也在市政府领导之下?都是为济源建设服务吗?”他有些不耐烦,把我当成了“糊涂人”。

“《森林法》上规定,只有在紧急抢险的情况下。才可以先砍树后补办手续,修路不在'抢险’范畴。”我争辨说。

“老刘,你咋一直认这个死理。”镇一把对我颇有看法。

“不是死理,是法律规定。”我坚持说,沉默。我打破僵局,问:“让各村出树,镇里开会说过让办手续了吗?”

“市里催得那么紧,会上没说办证的事。”镇一把又问,“修专用线牵涉到三个乡镇二十几个村,别的村出树办没办手续?”

“大部分的村办了,只有少数村没办,但数量都没五义村大。”我以实相告,“根据落实的砍伐材积,已够追究刑事责任了”。

镇一把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以为我在说大话,他没把问题看那么严重,“啥都有灵活性吗。”

“唯有法律不能灵活,它是对号入座的。”我说。

“这样吧,老刘,让他补个手续,林业上不就是为了收个……育林费吗?”他说得很轻松,尹得保将砍树问题看得简单,看来是受镇领导的影响。

“我说书记呀,别把问题看片面,我们是维护法律尊严,不是为了收钱。”

“高调谁也会唱。”镇一把冷笑笑。

谈话是在不和谐、不愉快的气氛中进行,怪不得这个镇林业案件屡屡发生,镇领导就是这么个糊涂认识,哪差村干部……看来非得动真格的不可!一个镇,不抓个典型,群众就受不到教育,他们总认为林业法不顶事,无非是罚罚款而已。

查清案情,向两个“婆婆”(公安林业双重领导)作了汇报,决定呈捕尹得保,由于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检察院很快批下来了,批捕科张科长还在电话里催:“抓紧执行。听说这个人活动能量很大,别让走漏风声,闹出麻烦。”

科长说的有理,是得立即行动,领导多数能依法办事,但也有个别情况发生,我不敢斗胆说,有些领导法律意识淡薄……我执法多年,也遇到过乌云遮太阳的时候。别看有些局长在下属面前板个面孔挺利害的,见了市领导点头哈腰,“是是是”“对对对”,不敢有半个“不”字,他们心里清楚,头上的“乌纱帽”是谁掌握的,既然能给你戴上,也能给你摘下……

尹得保是镇人大代表,按法律规定,还需向镇人大主席团通报,我让小沈、小齐到村里控制人。我和小常去镇里通报情况,现在是信息社会,得同步进行,免得透风逮不住人。

我对镇人大主席一讲,把他吓了一跳,连说:“这事我可作不了主,你得去见镇老一(书记)。”我忙解释:“我们来不是征求主席团意见的,是给你们通报案情,走法律程序的。”

镇人大主席大概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任我如何解释,他还是把我俩领到镇老一的办公室,我和镇一把比较熟,过去打过几次交道。我把逮捕证拿出来让他一看,他的脸马上变了颜色,但又不便发作。他一会盯着我,一会又拿着逮捕证端详着,沉默足有三分钟。

“老刘,你是老哥哩,咋能这样干?”半天镇一把说了这么一句话,这个结果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你是逼老弟辞职了吧。”

“我们是依法办事,”我说,“这个案,是派出所一步一步走法律程序过来的。”

“这是哪个局长批的案?”他边问边拿起手机,意欲通话。

“是X局长。”我说,“这是提请检察院批准的。”

“能不能暂缓执行?”镇一把说:“我给X局长说。”

“不行。”我坚定地答,“恐怕X局长也做不了主。”

镇一把还是给X局长通了话,我和小常很不礼貌地来个不辞而别。今天下午逮不住尹得保,恐怕麻烦就会来,到这个份上,已谈不上保密了。尹若得到消息出去躲几天,案件很可能就会出现变化。

我们的吉普刚出镇政府大门,就见镇老一的桑塔纳风擎电掣般驶往市区方向,很清楚他是干什么去了。我催司机加大油门,时间不允许犹豫了。在通往五义村的叉路口,碰到小沈、小齐驾着三轮无功而返。

“没见到人?”明知咋回事,我还是问。

“不在家。”小沈说,“家里人说他去市里办事了。”

“消息是否可靠?”我紧追一句,真是这样,就在通往五义村的路口布控。

“说不准,他家人这样说的。”小齐接上说。

我一想坏了,各村的支书村长都有手机,这种事传得特别快,恐怕我们刚出大门,镇政府大院就差不多全知道了,谁还能没个三朋四友?况且这种案不同于刑事案,说不定还有不少人同情他,替他喊冤呢。现代通讯,方便是方便,可也给办案添不少麻烦,我几个碰一下头,分析尹可能去的地方,成败就在今天下午了。

尹得保没被惊动,回市区的半道上,我们发现了他。他和村会计正骑一辆摩托飞快地往回赶,我一阵惊喜,对小常说:

“暂不惊动,让他先上车。”吉普迎上去堵住了摩托,小常下了车,三轮也跟着停下来。

“尹得保,刚从你村过来,听说你去市里办事了。”小常平静的说。

“办点事。”尹答,见过面,老熟人了,“伐树的事你找镇领导去,补栽树好办,罚款村里可没有,这不,想建几个塑料大棚种蔬菜都没资金,今天我和会计到市里跑贷款……”

“老尹啊,你的手机打几次都不通。”我想控制他的手机,但看不到在哪装着。

“别提啦 ,清早慌慌张张忘带了,走到半路才想起来,手机还在床头放着哩!……你知道我的手机号?”尹警觉地问。

“上次去派出所,你不是留号了吗。”小常说。

真玄,幸好他手机没带,不然,还不知会出啥情况。“半道上咋说事,老尹上车,有话到所里说。”我拉他一把。

“要不你们先坐车走,我把会计送回村,随后就到。”尹得保说。

“一块走,免得误事。”这时,我是绝对不会答应他回村的,他一回就意味着……,到网的鱼不能让他跑掉。

“我回来咋办?”尹得保说,“我村不通公共汽车。”

“回来用车送你。”我把他拉上车,他也很随意,没意识到其它。

“要不这样吧。”尹说,“让会计也去,中午与所里的同志认识认识。”

“行。”我关上车门,松一口气。

到所,他看大家对他都很冷,不象上次和站长同来时态度温和,他拿“红塔山”让了一圈没一人去接,他可能觉察到情况不妙,忙赔不是:“过去我有啥不对的地方,请大家多包涵,咱虽说是支书,可也是个大老粗,整天和土圪拉打交道,过去说天道地我素质差,大家别和我一般见识……”没人接腔。

“到这时候,别说那么多了!”小常扔给他一句。

尹是个聪明人,慢慢眼圈红了,他哀叹一声:“我这是何苦呀!”

事不宜迟,我拿逮捕证向他宣布,最后说:“考虑到你是农村基层干部,也不容易,原准备开个会,叫二个武警……现在全免了。”我给他戴上了铐。村会计骑摩托赶到,一看惊呆了,他半天才明白过来,事情并非是他们想象的栽树罚款。

”老尹,村里的事,家里的事有啥交待的。”村会计走近他问。

“啥也别说了,辛辛苦苦干这么多年,就落个这下场。”尹得保两眼含泪,摇摇头看着会计说,“你到镇里给X书记说一下”意思我清楚。

“镇一把已经知道了。”我告诉他。尹被送走了。我让会计代收了“家属通知书”,并让家属抓紧给看守所送铺盖。

把尹得保刚送走,电话铃响了,是批案的X局长,他口气很硬,“尹得保,暂停执行,立刻把逮捕证给我送过来。”果然出现异常情况,我说人已经送走啦!X局长大发雷霆,“为啥不早给我打招呼?以后你林业派出所的案还让不让我批了?”不容分辩只听“啪”的一声。X局长把电话摔了。事情可能捅到上边,市领导可能过问此案了。过去X局长工作挺硬、挺坚持原则的,这次是咋了?顶不住了?开逮捕证他还特别嘱咐注意事项,咋能说,“不打招呼?”是贵人多忘事?还是怕担责任!我过后想想能理解,他打电话时可能镇老一就在跟前,说不定市领导还要他回话。他不当着镇老一发几句火,训下属几句,市领导跟前怕不好交待。

林业局长的电话也打过来,他声音都变了,电话里说,市政法书记要他直接去汇报案情,他平时在下属面前象只虎,现在的威风不知跑哪去了?具体情况他怕说不清楚,想让我一同去,我没给他面子,拒绝了,我不怕得罪领导,中间隔几层,能轮上我给书记汇报吗?其实局长见书记,并没有受批评,只不过问问案情,是他多虑了。

小沈回来说,刚把尹得保交到看守所,X局长的电话就打去了,镇老一坐车也赶到了。一个滥伐案,捕个村支书,惊动上上下下几级领导,太不正常了。

尹得保在里边住几天被保了出来,让派出所重新对他作出处理,是我们办错了案,还是“下手太重”?法律程序走到这一步,还能推翻重来。法大?权大?我执法二十年,也闹糊涂了。

尹得保出来后,支书还是支书……

林业案,特别是涉及到村干部的案件,办起来可真难!

◆ ◆ ◆  ◆ 

·  未  ·  完  ·  待  ·  续  ·

作者简介  

刘月凯,河南省济源市作家协会会员,林业局退休干部。生于1947年9月,原籍河南省浚县白寺乡西郭村,后随父母迁往焦作市,1963年12月7日“上山下乡”来到河南省济源县大沟河林场。1980年12月调济源县(市)林业公安派出所,曾担任所长、科长等职,荣立个人三等功一次,1989年在重庆西南政法学院进修一年。

2002年退休后开始写作,已出版文集《绿色记忆》上、中、下三部,100余万字。参与电影《爱在绿洲》(曾在央视电影频道播出)的创作与拍摄。

出品:大河文学(ID:dahewenxue

编辑:大河小编 (微信:44991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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